他并没有看阿瑜,只是平淡道:“我来了。”这句话显然是对苏逡说的。
可是榻上的男人已经没法再回答了。
阿瑜像只受惊的兔子,把父亲的衣角攥得更紧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显得倔强柔弱。一夜过去,她的面容苍白得几近透明,一双平日里圆润的杏眼愈发地大了,含着水雾,怔然不语。
男人修长好看的手收起十二骨油纸伞,定神看着床榻上的苏逡。苏大儒面容干枯,却若老僧入定,一手轻握女儿的小手,枯黄的皮肤蒙上一层看不见的烟灰色。
他已死去多时。
他慢慢俯下身,清冽的气息扑面而来。他和坐在床边的小姑娘平视,嗓音温和低沉,与她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她们都说,你不肯出来,是为什么呢?”
宝瑜有些呆呆的,一颗泪珠终于滑下面颊。
她意识到这人的身份,心中的茫然更甚:“……你是蔺叔叔?”爹爹曾与她说过的,白衣的王侯。
他的唇角缓缓上扬,一双棕黑色的眼睛柔和地看着她,包容而富有耐心,似等着她说下去。
男人身上的味道清冽醇厚,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粉嫩的唇瓣蠕动着,她垂眸憋出一句:“我不要嫁给你……也不想离开。”
她年纪还小,差几年才及笄,对于赵蔺而言就像是个孩子。他自然谈不上待这个刚见面的小姑娘有男女之情,却因当日之约,须得把她妥帖珍藏。
宝瑜等不到他的回答,终于微微睁大双眼,头一次抬头对上他的眼睛。
男人棕黑色的双眸睿智而温和,里头仿佛有一汪深深的潭水,深邃而淡静。他很耐心地哄着:“宝瑜……约莫是十多年前,我与你爹相识。我们一见如故。
“我们曾有约定,若他有子,许我为义子。”
他语声浅淡:“若他有女,则嫁我作妻。”
苏宝瑜下意识抓紧了手下的布料,心中忐忑:“我……”
男人浅笑:“若你不愿,我也会照拂你,为你找一门佳婿。但是阿瑜,你须得同我走,不然你爹不会安心。”
宝瑜有些踟蹰:“我有佩剑和佩环她们……我……”
她很少见生人,话说到一半,却又不懂如何拒绝了。
他知晓她的意思,低缓哄道:“她们都是你的丫鬟,但丫鬟还要靠主子吃饭。你与你爹隐居在这苦寒之地,穷巷陋室这许多年,你又如何供得起她们?”
宝瑜想起爹爹。
他为了供自己生活,每日卯时不到就要起床,匆匆用点隔夜的冷粥冷膳,便要去几里外的县城里头教书。她知晓,爹爹是茂县里有名的先生,常常有学子家人带着几吊腊肉,或是一篮鸡蛋来家里,只求爹爹能收这些学生当弟子。
但是爹爹是县城里头大家族的供奉先生,只教那一家子连带族亲的少年郎便够累了,又如何能分神教得旁人?于是便拒绝了。即便如此,还是时不时有人上门的。
宝瑜不敢想象,自己若是没了爹爹,又能如何生活。而爹爹早就为她算好了将来的路,只要她愿意,眼前这个男人就会带走她,把她养到及笄,接着……
她知道爹爹从来不会错,但只是很惶恐。她能想象自己的将来,却仿佛漠然到事不关己。
可是她别无选择了。
她听说过很多孩子,爹娘早死了,年少时活得艰辛,长大了被生活压迫得麻木了,一辈子冗长到寻不到尽头,无聊又不可弃。
与他们相比,自己已经十分幸运,若是她再任性使气,却是辜负了爹爹。
赵蔺看着榻上安详的苏大儒,负手微微阖眸。
阿瑜收起眼里的泪水,忍住心里的难过,一双蒙着雾气的明眸小心翼翼看着男人,轻轻问道:“能不能,让我再陪我爹爹一会子?”
宝瑜的声音很软,像是含着半勺蜜糖,不自觉的含糊清甜,迎着光的眸子娇润漂亮。
这是赵蔺第一次见到阿瑜。那天他披着风雪从远方赶来,心中没有多少悲伤的情绪。
在他看来,人都是会死的,为了既定的事实而难过,实在有些愚钝,他想起自己的宿命,甚至没有半分胆怯。
每个人都是蝼蚁,无论成王败寇,终将为世人所遗忘,除了世间万物的本质,没有任何东西会被永久留下。所以他很早,早到他父亲的死亡,就学会了淡忘那些情绪。
他没有太多疲惫,仿佛已经预见了前路,只是寂寥的按照远方的大道行走,没有厌烦,也没有欣喜。
风雪附上他的长发,赵蔺想起年少时某个老人与他说的话。
“世子虽慧极,却被蒙住了眼,看似读懂万物,实则为万物所伤。”
白衣少年不置可否,只是淡淡道:“那您所谓被万物所伤,又何解?”
老者浑浊的眼睛含着笑意:“你的不动容,只是无法体会它们的生机和一切过往的挣扎。即便愚钝,那也是由过往的一切因果所构成的现物,与你并无区别,然你却将自己看作是更高的存在,忽略了本质的话,的确是为万物所蒙蔽了吧。”
赵蔺道:“那又何如?”
老者负手淡淡道:“世子不若游历四方,去寻找一个切口。从那一点起,你大约能明白这个道理。”
赵蔺不以为然,但还是照着做了,因为游历天下也是他本来就想做的事情,而他的野心需要更多的细节来填充。
就在这个雪天,他打开了一扇旧木门,微光里见到一个鹅黄色衣衫的小姑娘,脸上挂着泪珠,呆呆愣愣的,却意外的鲜活。
在无数无聊普通的沙砾和石块里,在水草缠绕间的缝隙里,于光秃危耸的峭壁间,他见到了一朵柔弱的小花。
它并不特别,只是恰好在那个点出现,恰好独属于他,又恰好迎着风流泪。
于是男人就默默地,把这朵娇气的小花看进了心里,和世间万物都有了那么点不同。
第58章
赵蔺抱着阿瑜,小姑娘腰肢纤细,她身上有股糯糯的清香味道,让人忍不住想要在她雪白的面颊上亲两口,而她仰头瞧着赵蔺时,眼眸天真单纯。
他的嗓音低哑:“阿瑜,让你回京城,不是不要你了。”
阿瑜粘在男人的怀里,拿软白的面颊蹭他的大手,委委屈屈道:“那也不要。”
赵蔺和她碰额头,哑着声音道:“不信我?”
阿瑜抿嘴时颊边有一对小梨涡:“才没有。”
赵蔺一笑,低沉道:“那就去京城,不会让我们乖宝久等,好不好,嗯?”
阿瑜啊一声,犹豫了半晌,抬头看他:“您不会骗我,但我总是舍不得您。”
男人的大手摸摸她细软的头发,低沉道:“只这一次,好吗?”
阿瑜听懂了他的意思,她仰头瞧着她的蔺叔叔,眼里亮闪闪的。她踮脚在他硬朗的下巴上轻吻:“说好的,你不能食言。”
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要分离。
赵蔺垂眸看着他的小姑娘,从那年的大雪天到今朝,不知过去多少日夜,性子娇气又任性,但偶尔懂事起来,杏眼认认真真的瞧着他,却叫人一颗心都化成水。
他难得微笑起来,棕黑色的眼里有极淡的温柔,轻轻许诺:“不食言。”
阿瑜的存在之于他,实在太重要。他从记事以来,每每遇到难题,总是很自信。因为他只相信自己的决断,而与他作对的人,终究会失败。
可是这趟,他少有的犹豫起来。
无疑,把阿瑜带在身边,这样的选择对他而言再好不过。
赵蔺虽面上风淡云轻,但实则内心霸道冷漠,属于他的东西,他绝不让任何一个人染指,即便是破碎消亡,被人吞进肚子里,那也只能是他的,他会把这个人的肚子剖开,撕碎他的肠胃,把属于他的东西重新夺回来。
然而这样的心情,却无法适用在阿瑜的身上。她实在是太小,太柔弱了,以至于赵蔺总觉得,把那些刻板不近人情的规则用在她身上,实在太过强人所难。
她就该每天笑眯眯的,托着腮看看云朵,赏赏花儿,变着法子挑剔些美食,见着心爱的人,就缠着人撒娇,挨骂了也不瑟缩,只是仰着头求饶,声音软绵绵的,叫人忍不住想把小姑娘搂在怀里。
可等到他真的严肃起来,她亦是一脸严肃,只听他说了半天话,小姑娘歪歪脑袋,还是半句不记得,只顾着点点头,认真嗯嗯两声,装得比谁都像,实则一颗心早就飘了老远。给他说上两句,还委屈得不成,扯着他的袖子撒娇,说他太烦人。
这样的一个小东西,让她承担起那么多存亡大事儿,那么多分歧祸端,实在太委屈人了。
赵蔺从前一向很自信,毕竟阿瑜年纪小,不懂事儿,但大事儿上很听话,不会跟他翻毛腔。
可真当他为她做这个决定时,却千难万难。
两人说定了事儿,阿瑜仍旧不满足,扯着他的手要拉勾勾。她是一丁点儿都不害臊,初初尝到情滋味的小姑娘,一张脸都是红红的,眼里泛出光彩来,拉完勾就垫脚亲亲他的侧脸。
亲完侧脸,她拉着他的大手,拿自己软软白白的面颊,蹭蹭他手背上坚硬的骨节,示意他也要啾啾脸。
于是赵蔺只好低头,吻在少女的面颊上,由着她撒娇不懂事。
原本在他的计划里,他是不愿越过雷池半步。
起码在尘埃落定前,他宁愿做她的世叔,多过当她的夫婿。
他们之间因当是泾渭分明的,那些现下不该有的情绪,她也不该有,不然若有半分偏差,她极有可能会肝肠寸断,带着伤病过一辈子。
可是命运就是这样诡异莫测,即便是赵蔺,也无法严密的控制。
他早该料到,阿瑜被她捧在掌心久了,就再也拿不下来了。他是一丁点儿,也舍不得她失望,更不想看到她为情所困,于是他回应了她的感情。
而阿瑜就像一只认了主的小猫咪,只瞧得见他一个人,只肯窝在他怀里蹭蹭撒娇。
大长公主再归来时,却见自家小孙女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雪白的面颊上仍带着泪痕,面色已经平静下来了。小姑娘正捧着块糕点,乖巧端庄地坐在椅子上,对着赵蔺问东问西叽叽喳喳的。
其实阿瑜说起话来,实在没个正行儿,尤其是她遇上了赵蔺,左拉一句,东拉一句,天南海北的事体都要问问。
她从出生以来,便没有去过太多的地方,大多认知都源于书卷上的游记和话本子,是而有许多东西,是她一知半解的。
“蔺叔叔,听闻您去过极北天魍山,那头是不是很冷?”阿瑜问出的问题皆是信马由缰,随便想想就问了。
“很冷。”
阿瑜哦一声,又问道:“那您吃过那种玉雪蟠桃吗?我看书上说,这桃子瞧着跟玉石做成的一般晶莹剔透,个大而浑圆,闻起来还能让人飘飘欲仙,吃一口便能精神大半年,集日月之精华,比百年人参都要好。”
“没有。”
阿瑜有些失望,抿出一对梨涡来,轻轻道:“这样啊,明明游记里头写的很真的,大约是您没吃过罢?”
“……”
阿瑜又兴致勃勃地问:“那天魍山人是不是每日都歇息都靠打坐,饮雪山露水就能存活,年龄最大的能活三百余年,每个人都长得跟神仙一样?”
“不是。”
阿瑜更失望了,叹口气道:“那您约莫见到的是天魍山外族人,他们与正统的天魍山人不同呢,基本都是天魍山人与旁族通婚而来,进不得雪山圣池的,不过只有极少的人根骨好,才会被接纳到核心部族,您见不着也是很正常的。”
“……”
赵蔺淡淡道:“说了多少遍,话本子里头的东西不要当真。”
阿瑜哦一声,轻哼道:“那您也不能证明这些不存在啊,人家写书的这样些,难不成毫无根据地乱掰扯不成?说不定真是神仙无聊了,下凡写的话本子呢?”
赵蔺无语,板着脸道:“强词夺理。”
阿瑜气得掐他,可他的手臂硬邦邦的,用劲儿掐几下她都嫌手疼,于是委委屈屈放弃了,只拿杏眼瞪着他不讲话。
半晌,还是赵蔺道:“随你。”
阿瑜道:“那你要说你错了!”
赵蔺干脆:“……我错了。”
阿瑜满意地回头,一眼便见着自家祖母站在门口。老人家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看着自家小孩点头道:“乖囡啊,先回房里看看书去,或者叫上些糕点,出去放放风筝也成。”
阿瑜乖乖道:“哦……”
面色和蔼慈祥地目送自家小孙女离开了,大长公主才回头对上赵蔺,老太太半边脸都是阴沉沉的,活活像是要吃人。
老太太淡淡道:“谈妥了?”
赵蔺颔首。
于是老太太冷哼一声道:“丑话说前头,我答应你的事只有一件,旁的事体门都没有!”
赵蔺微笑,棕黑色的眸子里皆是淡静,他起身道:“好,那就请大长公主放心,赵蔺言而有信,他日定当让她富享荣华,岁月皆安。”
大长公主的面色有些复杂,她终于叹口气道:“本宫还是不能信你。但为了阿瑜,也只能如此。”
这个孩子,是她这辈子唯一的指望。她指望阿瑜能活得痛快,不要再像她的先辈们那样纠葛半生,终究两手空空,寂寥地踏上归程。
阿瑜的存在是所有长辈夙愿的终端,她会带着长辈们的祈愿,一辈子幸福下去。
大长公主也说不清,为何她会有这样确定的认知。明明一切都还没有开始,阿瑜的人生才颤颤巍巍有了半个脚印呢。
或许是和程逡之冥冥之中母子连心,她真的打心底里相信儿子的决定。
所以她选择放弃自我认知,及一切的荣耀,也要替儿子把阿瑜,完完整整地托付给赵蔺。
又过了个把月,阿瑜的及笄礼快要到了,她好不容易才得了大长公主的允许,见着了赵婂几个,自从她家祖母来了王府,她真是好久都没有再见过这几个姑娘了。
到底是一道相处了几年的情谊,除了赵媛以外的三人,她皆很想见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