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完全觉得,这个小姑娘就是大长公主派来克他的!
他这一辈子,就最最不会两样,一是说情话抖机灵,二就是烹饪做菜,更遑论是做甚么精致点心了,他连米都蒸不熟啊!
可现下老姜头骑虎难下啊,他要再不说自己会点儿甚么,阿瑜能用一张失望的小脸把老头子羞得无地自容!
说真的,他这辈子就教过两个这么可怕的学生。
第一个是衡阳王赵蔺,那可不算是他的学生,但他也算是一言之师,当年初见他还是个白衣少年郎,满脸冷漠桀骜,讲真老姜和他说几句话都觉得非常折寿了。
因为这位少年郎他的性格,说白了就是太狂了,说狂好像不准确,其实就是觉得没什么东西有意思,没什么值得怜悯没什么值得喜欢没什么值得反感,一个人没七情六欲能搞得好了?
于是老姜千方百计说服他,苦心孤诣地讲了一堆,劝他不要这么早下定论嘛,万一找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呢?你说是不是啊殿下?你还这么年轻,怎么比我老头子还厌世了,这可不是好兆头啊!你要热爱世人,那才有人热爱你啊,你说对不对,对不对!是也不是!
然后也没然后了,人家仿佛不以为然,依旧是一脸优雅沉稳冷漠,听没听进去他可真的不晓得。
嗯,反正他造反了。
第二位就是这位小郡主。
说真的,她比赵蔺好多了,年纪轻轻的小姑娘,成天笑眯眯的看上去很好相处啊,小女娃心地亦是十分善良的,总之在外人看来就是个很不错的学生了嘛!
然而这个小姑娘,她亦是非常难搞。
她天生爱刁难人,不符合她心意的都要刁难,你不改她就坚持不懈地刁难你,横竖家里有两个极品(……)老人家护着,谁也不敢动她一根手指。
可是老姜他不啊,他活到老学到老,七老八十还有自己的理想!多么光辉坚韧的老头子,怎么可能一下就被一个小姑娘扳倒?之前那几个师父也太脆弱了!他老姜可不是这样的!
可是呢,若真是以一个寻常先生的心态,他有的是法子和这个小姑娘杠到底,然而呢,怀就坏在阿瑜即便娇纵顽劣,但她非常非常讨人喜欢!
有种姑娘,天生就是给人心疼的。她天然地能察觉出你所有最微末的想头,给出最恰当的反应。
比如老姜昨儿个伤春悲秋没睡好,年纪大了上学堂教书体力难支,但因为收了人家国公府的束脩,那就一定要好好教,所以还是坚持认真教书。
小姑娘察觉出来了,于是平时一直和先生闹腾的她,今儿个就不吭声,乖得叫人心肝颤,下了课还用心泡茶给先生吃,还把自己今儿个的份例点心全端来捧着给老姜。
这还只是小事一桩,还有诸多小事不提也罢,而大事也有啊,她还救了老姜一命呢,一点犹豫都没有的。
老姜这一辈子吧,没妻没子,年老了,家人都逝去了,活着仿佛也就是为了活着,多看看这片天,偶尔雨天在回廊上捧着茶一口一口啜,感觉人生也就是如此了。
但这个小姑娘,让他觉得很亲近,是那种鼻头酸酸的感觉。
老头子有时偶尔会悄悄想,自己是不是傻了?阿瑜可有个正经祖父呢,把孩子疼到心窝窝里去了,哪里还有地儿腾给他?
隔天上学,阿瑜又是一副笑眯眯你拿我何如的样子,老姜就想抽自己一巴掌,到底咋想的,认这顽皮捣蛋的小姑娘当孙女儿,自己是不是皇粮吃傻了?
所以,阿瑜对于老姜来说,就是那种,想打想罚,但真的打心眼里疼,还不舍得的学生。可以说也是十分棘手了。
于是老姜满口道:“做个点心有甚?待吾翻翻古籍,甚个点心没有?”
然后阿瑜就和老姜两个跑到小厨房去不务正业。
老头子年纪大了,叫他揉面团调香蜜那都不可能啊,阿瑜也觉得人家姜师父年纪大了,总不能叫他亲自上阵罢?
于是一对一窍不通的师生,正在努力做着让尊贵的皇朝大长公主,都心折的点心,也是十分认真了。
结果就是,做出了一团红彤彤的面果子,据阿瑜称,这可是前朝圣祖年间最最流行的宫廷点心,名叫双龙戏珠糕!
她自己一个都舍不得吃,因为闻着味道,阿瑜就知道,自己做的糕点定然是当世美味(……)。
大长公主和镇国公:“……”
老太太就是老太太,不想吃就不吃,于是她疲倦道:“阿瑜啊,祖母最近用不下东西,正巧啊,你祖父胃口好得很,叫他代祖母用罢,啊?”
阿瑜虽然失望,但还是放过了大长公主,又满脸希冀地看着她的老祖父。
镇国公无辜端茶:“……”
于是当晚,阿瑜走后,镇国公整整对着痰盂吐了三次。
不是这双龙戏珠(……)糕有问题,就是味道太奇怪了,又像是猪油没炒熟,又像是庙里香油的味道,还透着一股烧焦的油烟味,仿佛糖还放得太多了,阿瑜也知道自己糖放多了,于是听了非常有经验(……)的姜老头的话,又加了一把盐压压味。
加一把盐……压压味。
第二日,阿瑜笑眯眯问祖父,昨儿个睡得怎么样呀,吃得好不好呀,我的糕点是不是最好吃的?
镇国公蜡黄着脸,努力扬起一抹丝毫不做作的微笑,点点头道:“我们瑜瑜做的菜还用说,那是极有天赋了,祖父一辈子都没吃过这样的糕点!”这是实话。
阿瑜感到很高兴,点点头道:“这样就好啦,那等蔺叔叔来了,我把这点心做给他吃!他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的!”
镇国公突然有点高兴,摸摸孙女儿的脑袋慈祥道:“那是自然的,你蔺叔叔不容易啊,阿瑜定要给他做多多的膳食!”
远在淮安的赵蔺于军帐中蹙眉,仿佛觉得有甚么不太对的。
属下见王上面色有恙,于是关切拱手道:“王上,若是累了,尽可歇息。如今我军已然功克江甯关,可歇息修整之后再行下一步。如今……”
赵蔺冷淡道:“你先出去。”
将军不敢多言,拱手恭敬退出帐外。
赵蔺只是起身,在书架上翻出一本书,挑灯仔细读起来。
仿佛并没有说甚么不对的,冷淡俊朗的眉眼,和灯下一卷书香古卷。若是阿瑜在,定然会脸红心颤。
但是我们凑近一点看,就能看见封面上几个大字儿,霸道王爷的娇媚小宠妾。
是的,他把阿瑜从前看的那一沓话本子都带出来了。
倒不是赵蔺感兴趣,他对这些只有小姑娘感兴趣的男女情爱,其实并不关心和认同,那些平铺直叙的逻辑更是令他皱眉。
但阿瑜喜欢。那么,她必然有感兴趣并热情好奇的地方。
所以,王上只是在耐心研读,阿瑜到底喜欢甚么,喜欢他怎么待她,他往后又该怎样结合她爱看的东西,进行更整密的改进。
是的,就是如此角度刁钻,又十分精辟。
第81章
平兴二年秋,临近京城的祎州失守,祎州守将王伟之于城墙之上自尽,而衡阳王的军队入城有序,军令严明,虽然祎州城内还是发生了数次抢劫事件,好在都不曾伤及性命。
副将来报时,赵蔺不置可否。
男人只冷肃道:“若有伤及百姓性命者,就地正法。”
他的军令虽严,却并不能及微末之处。加上西南军和来投奔者,总共三十万大军,一笔军饷就不是小数目,无法做到满足所有人。况且也并不是人人都是衡阳边境出身,能做到全然自律。
不少人在乱世从军的目的,十分简单,那就是一个“夺”字。娇妻美妾,金银钱财,甚至房屋土地,在乱世里对于强者都是唾手可得的,但对于弱者,那只能祈求强者的怜悯之心和庇护。
赵蔺不会把这些人的梦想和野心全部熄灭,因为他需要他们的动力,这样才能使出浑身力气,并在沙场上发挥到极致。
但是他不允许有人破坏已有的军令,这又会使民心大乱。
瘟疫已然随着衡阳军的到来,渐渐止息了,衡阳王的圣名也闻达于天下。这时候,他只需要最好的名声。
同年冬日,衡阳军已离京郊百里远,快些跋涉的话,对于纪律严明的军队来说,几乎只是一夕之距。
平兴帝这时才横下心,命胡烈率京城十万大军,以抗叛军。
但由于瘟疫的缘故,这十万大军里不止是存于的兵将,更有一大批没有经过训练的百姓,甚至有老人在里头,根本不足以抵挡三十万大军压境。
尽管如此,胡烈仍旧坚毅地拿过虎符,向平兴帝发誓:“胡烈定誓死守护京城百姓安危!”
平兴帝看着眼前年轻的将领,心中又燃起了一丝希望。
即便不会赢,那拼个两败俱伤,还有谈和的条件。
胡烈骑着乌黑的骏马出城,身后是黄沙滚滚,他指着几里外的土地道:“今夜便在此处安营扎寨。”
他的副将也是皇帝同期提拔的另一位心腹,用来与胡烈互相掣肘,现下只是皱眉拱手道:“将军!这边离京城还是有些近,不若再出十里地。”
胡烈道:“本帅自然有自己的看法,你不必多劝!”
夜里,副将被胡烈召唤进帐中,二人饮酒谈话,却促不防听胡烈道:“王将军,不瞒你说,我有归顺之意久矣!”
副将一时有些懵,端着酒樽道:“归顺……甚么?”
胡烈朗声大笑,一把将桌边虎符拂在地上,居高临下问道:“我觑你是忠心耿耿,又足智多谋,心中稀才,于是向吾王提议先不杀你。如今我且问你,你是归顺吾王,还是不归顺!”
副将气得手抖,一把将酒樽掷在地上,虎目通红道:“胡烈!你这个王八羔子,劣等胡人之子,岂真有忠心尔?你这个卑鄙小人,亏得圣上愿信你!你对得起京城百姓吗!”
胡烈冷笑道:“若是为平兴帝孝命,我才是对不起天下苍生!”
副将家中世代忠良,如何听得这些,只扬起脖子道:“你杀了我!我便是死,也不会归顺宵小之辈!”
手起刀落,帐上溅起鲜红热血。
胡烈的眼里却并没有多少可惜,只是顺手擦擦面颊上的血,嗤笑道:“不过是蠢钝之辈,我看走眼了!”
隔日太阳升起时,平兴帝正抱着自己的爱妃相互以唇齿喂食。他多日的担惊受怕和疲惫,都在女人温柔的安抚中,渐渐缓解。
这个女人不过是个江南小门小户女,谁知却别有一番韵味,生的珠圆玉润肤色润白,该瘦的地方却纤细柔媚得很,叫男人一见着,便能想到床笫之事。
这样的美貌,也仅次于大长公主府中的寿安郡主了。那可真是京城一朵绝色牡丹,平兴帝去拜访大长公主时有幸惊鸿一瞥,只见到转身而去少女的半张雪白面容,却叫他日夜都惦记着,若不是大长公主威压太足,他是定然会把这个小姑娘纳进宫中的。
那日以后,平兴帝便喜欢起了年轻肤白的少女,一样都是银杏一般的眼睛,略微上扬的唇瓣,可是却没人比得上当时惊鸿一瞥的少女,那般的风姿。
当他正在细细品味爱妃美好的时候,却听到随侍的太监王成安发抖的尖细声音:“陛下!城门大开,叛军已经进城了!正……正往皇宫方向来!”
平兴帝一下便清醒过来,不可置信道:“怎么回事?胡烈呢?胡烈去哪儿了!”
太监哭丧着脸道:“胡将军临阵叛变,率领十万大军归顺了衡阳王了……就在昨夜子时……”
平兴帝气得发抖,高声质问道:“那你这狗奴才,怎么不同朕说?!”
太监匍匐在地上,哭着道:“昨儿个奴才不值夜,值夜的宫人说,您不让打搅和淑妃娘娘安寝,便不敢来报。”
平兴帝一脚踹在太监心口上,咳血冷笑道:“就凭你这奴才,竟也敢嘲讽于朕!来人,拖出去……”
这时候淑妃却一把按住平兴帝的肩膀,温柔道:“陛下,这么急是要做甚么?”
平兴帝僵着身子,却注意到淑妃的手,又尖又利,正恰好扣住了他凸起的咽喉。
淑妃扬起红唇,在他耳边细语呢喃:“陛下,要怪就怪您命不好罢,生在帝王家,却没那个帝王命呢……”
鲜血从平兴帝的颈间缓缓流下,他瞪大眼睛,看着面前肤色白皙的杏眼少女。那是他的淑妃,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淑妃几乎嫌弃地任由平兴帝的身体滑落,自言自语道:“可怜哦。”
平兴帝不死,主上如何登基?这个平兴帝,还不是个省油的灯,没用却不自知,成日贪欢,还要弄出各种乱子来,是个不大不小的变数。
主上不喜欢变数,于是平兴帝也该死了。哦不,是羞愧自裁。
况且呢,平兴帝去镇国公府里,回来就大肆采选肤色白皙的杏眼少女,目的也十分明显又令人发呕。
所以啊,这个结局,也是他自己贪色所致,怪不得旁人。
那个男人的珍宝,岂是旁人配觊觎的?
衡阳王为圣君,又是民心所向,几乎没有任何杀伤破坏,便轻易占据了京城,更加命军医广布良药,救治被瘟疫感染的百姓。
他的登基是众生所向,满朝文武就连个别老臣,都并无异议,但是赵蔺更是个耐得住性子的男人,这么多年的隐忍,可不是随便说说的,故而他却并不行登基大典。
终于,前朝的隆平大长公主入宫,求见圣君。
令朝臣愕然的是,新君竟然愿意见她。
这个老妇人历经四朝,如今还要亲眼见证自己父皇一手建立起的周氏皇朝的覆灭,可是她却表现得异常淡然。
她进宫,把自己手中,传闻中高祖皇帝赐予的白玉龙凤印递出去,冷然道:“从今往后,周氏皇朝不复存在,本宫兑现了自己的诺言,现在,轮到你了。”
赵蔺长身玉立于窗前,在月色下露出一个很淡,却有些温柔的笑容:“无关诺言,这是朕此生最重要的事。”
隆平大长公主回到府里,终于把一身公主朝服脱下,并压在了箱底。几十年了,她终于难得舒下一口气,仿佛肩上的担子,变得很轻很轻。
她的孙女踏着月色进屋,婷婷袅袅的少女在月光下驻足,杏眼里透着浓浓的担忧。她只是轻轻拉着祖母的手,依靠在老太太身边,并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