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阿瑜意外的却是赵婳,之前她虽注意到这位婳姐姐长得不错,只不知她竟这样有气质,一身鸭卵青织纱褙子,浑身皆无所缀饰,只鬓发见插了一对莹润如生的玉蝶,只衬得气质淡雅,兰心蕙性。
她注意到阿瑜在瞧她,也知晓那是好奇善意的打量,便微微偏头,冲阿瑜浅淡一笑。
老太太吃了口茶,呵呵一笑道:“哎哟,老祖宗好些年不见你们,不想咱们婳儿和婂婂,皆已是这样大了!”又忙着丫鬟给三人看座。
梅氏抿嘴一笑,坐下后声音细细柔柔道:“她们皆是年少时,长得也快,迎风一立便能蹿出半个头高了,妾身这心里也甚是欣慰呢。”
老太太呵呵一笑,招招手把赵婂拉来身边,抚抚她的鬓发,感叹道:“这孩子长得好,小时候瞧不出,现下瞧来倒有些像仲清。”仲清乃是赵蕉的表字。
梅氏看着女儿,面色愈发柔和,抿嘴微微笑。
老太太褪下手上的玉钏,牵着赵婂的手给她戴上,慈和道:“这孩子的手滑润细白,同你一般,是个作才女的料。”
梅氏眸光微暗,却还是笑道:“自从嫁来王府,媳妇也许久不碰笔墨,早已忘了大半。若说婂婂,媳妇还是盼她能跟着府里的女学,多习些女德女训,嫁出去才不负王府贵女之名。”
赵婂却嘟嘴道:“为甚!娘亲明明很爱读诗词的,婂婂为何不能同娘亲一般当才女?先头媛姐姐也总提起淑容姐姐,只道当了才女,便名声尽显,好不风光!”
梅氏面上微凝,却还是冲老太太笑道:“这孩子……”
老太太摆摆手道:“唉!既婂姐儿爱诗词书画,你便不要拘着她。切莫不可因着往事,而约束了小辈心性。”
梅氏垂下头,恭敬道:“是。”
老太太又叫来赵婳,命喜鹊递了个精致的小盒子给她,和蔼道:“婳儿啊,你这个年纪的小闺女,便要好生打扮自个儿。这是老祖宗少时戴的攒珠簪子,前些日子整理箱笼之时,瞧见时便想起你了。”
赵婳微笑礼道:“谢老祖宗。”
宝瑜站在一边故作不乐道:“老祖宗!您赏了婂妹妹和婳姐姐,阿瑜瞧着眼热呢,这都是您的珍惜物件呀。”
老太太哈哈一笑,给她这么一点,心里也舒坦,便指着她道:“你这小东西,又来讹你老祖宗,平日里赏你的还不多啊?罢了罢了,今次老祖宗再赏你些旁的。”
老太太想了想,便对侍立一边的喜鹊道:“去,把我的珍异录孤本拿来,装在匣子里头,送给你瑜姑娘。”
此话一出,梅氏的面色首先便微变了。
这珍异录的孤本十分珍贵,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不想竟在王府里头藏着,还叫老太太随手送人了!转念一想,她便觉察出,这瑜姐儿在老太太这头,地位可非同一般,不由心中微讶。
趁喜鹊进里间的当口儿,老太太吃了口香茶,对阿瑜笑道:“不过啊,阿瑜拿了老婆子的孤本,却得要再还些东西来!不然呐,你蔺叔叔可不同意。到底这古籍是他放我这儿的,如今给了你,若他哪日记起来,老祖宗我也好寻些东西相抵啊,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阿瑜听到这是蔺叔叔的,眼睛便亮起来,抿出一对梨涡道:“老太太,我爹爹曾制过一种酒,此酒已失传多年啦,他本说要待我出嫁才开的,如今我也让您先尝一回!您看成不?”
老太太这下变了面色,赶紧道:“这可使不得啊!你爹爹为你备的酒,说要待你出嫁才开的,老婆子又如何能尝?!”
阿瑜摇摇头,鬓发见晶润的步摇也跟着微动,她抿出一个柔和的笑来:“爹爹本说,带我出嫁时亲给我开坛的。如今他不在了,我留着它不开,似乎也没有意义。况且老祖宗待我好,我晓得您爱酒,给你尝尝鲜,爹爹也必然能理解。”
老太太跟着叹气,起身把她揽在怀里,一道坐在榻上,拍拍她的手叹息道:“你这孩子……唉!”
一边的梅氏有些微怔,不知在想些甚么,此事倒是出声道:“老祖宗莫怪我开这口,我只是见这孩子甚是可怜,却不知这瑜姐儿的父亲,又是何许人?”
老太太眼神微闪,对梅氏笑道:“老婆子也不知晓啊,你想知道,便得去问蔺哥儿。这几年前,他把瑜姐儿带回来,也只说是故交之女。”
老太太口中的蔺哥儿,便是衡阳王,这阖府上下,也只她敢如此称呼他们的王上了。只虽说是一家子,但梅氏实在与赵蔺并无相交之处,便是赵蕉想同赵蔺说话,也是恭恭敬敬,何敢问东问西呢?
这当口,喜鹊捧了个檀木盒子来,打开露出里头泛黄的古朴书卷,双手奉与宝瑜,边笑道:“姑娘,这便是《珍异录》的孤本。”
阿瑜想着这是蔺叔叔读过翻过的书册,顿时便觉着手中的木盒有千钧重,面上却只腼腆的笑了笑。她很喜欢读这些千奇百怪的书册,即便不是蔺叔叔的,也会非常珍惜它们。
这头赵婂回了屋子,便见赵媛在她屋里等着,忙五步作两步上前去,站在桌前扁嘴不乐。
赵媛起身,偏头笑道:“哟!这是谁又惹了咱们婂婂不乐啊?”
赵婂哼一声回身坐在榻上,面色愈发沉沉,冷道:“还不是你们大房那个苏宝瑜!今次我同娘亲和姐姐过去见老祖宗,同她碰个正着!本是叙旧的事体,我们也与老太太几年没见了,不成想她逮着机会,便同老祖宗说个没完了,还假惺惺的掉眼泪,可恶心死我了!”
赵婂年岁最小,心眼子也多着,从前在江南时,府上谁不把她当珍宝供着,不论甚么时候聚在一块儿啊,总是围着她来谈论。今次回了王府,倒是颠了个个儿!旁的也罢了,这苏宝瑜三番两次抢她的风头,实在可恶!
赵媛含笑,起身给她倒杯茶道:“这下你可知晓,我之前同你说的话所言非虚了罢?”
赵婂回想一下,之前找媛同她讲甚么来着?
说那苏宝瑜,一则出身低微,却不能反省自身,只把自己当真正的王府贵女看,二来争强好胜,不懂眼色,三则,身为一介孤女,还妄想嫁给府中的公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赵婂冷笑一声:“的确!她瞧着就是那个样子,仗着自个儿有两分颜色,便蹬鼻子上脸。咱们王府供她吃穿,难道还要由着她乱来?!真当贵人皆是瞎子?甚么脏的臭的也敢往上爬!”
赵媛边吃茶,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早就目瞪口呆了。这赵婂好歹是王府姑娘,怎么出口便如此毒辣,这可是前所未有啊!这赵婂,可真是给宠坏了……
她想着心里头又觉好笑,如此,若是真同苏宝瑜对着干了,也不知多可笑,狗咬狗一嘴毛。她自家嘛,只需要坐着瞧热闹,时不时煽煽风便是。
赵婂也不知自己心里头是嫉妒还是轻视,只她自小给人娇着捧着,如今有宝瑜这样不识抬举,出身还差的人,岂能不作她的眼中刺?
她只恨恨道:“这苏姑娘,真是谄媚的很,说甚么她爹给她备的酒,待她出嫁才开的,如今也巴巴儿地要开给老太太吃!我倒不信她那穷酸爹能有甚么好酒!呸!”
赵媛心想,她爹穷酸不穷酸,倒是没人晓得,怎么你又知道了?
她自家便是讨厌苏宝瑜,可却也并不敢真正轻视她。到底宝瑜这满腹诗怀,琴棋功底,还有一手的好字儿并非是虚的,也就是嘴巴毒,人又懒散,很是不讨人喜欢。可这样的姑娘,你能说她家道落魄,却不能讲人家穷酸低贱啊。
只这同她并没有半分干系。
赵媛笑眯眯道:“是呢,我料她也没甚么好酒,不过是虚情假意的。只老祖宗喜欢她,即便这酒不好呢,也不至于对她心生不满啊。”
赵婂皱了眉,一拍掌道:“我叫我爹把江南带回来的酒奉予老祖宗去!如此一对比,她那坛子浊酒,也只能丟猪圈里喂畜生!”
赵媛想了想,也笑道:“是啊,婂婂寻些上好的酒来,最好要贵重珍惜些的,才愈能衬出她那不敬不孝的心思。如此,她往后也不敢唬弄人了。”
赵婂翘起嘴角:“我爹爹在江南做官数载,要些珍贵的酒孝敬老祖宗,那还是方便的。”
赵媛想起自己至今还在给府上办差的父亲,心里头便有些不舒服。虽说都是府上的姐儿,可自己到底是庶子的女儿,即便生在长房,又如何比得上赵婂金贵?
她眯起眼,愈发捧着赵婂了,于是又柔柔笑道:“唉,只我们这样的贵女,如此轻而易举得来的东西,也比她的强数十倍。说到底,你也不过是顺手给她矫正一下心性儿上的失误,说不准啊,数十年后,这苏姑娘还得感谢咱们婂婂,当初给她吃的这一记教训呢!”
赵婂给她捧得舒服,心里头又拿赵媛和自家亲姐赵婳比较,也愈发不喜自己姐姐爱约束她的毛病,于是也笑着轻蔑道:“不过是个孤女,若她知晓自家的不对,我又何必再为难她?”
第8章
阿瑜回了院子,便使佩剑带着小丫鬟,把她埋在树下的酒挖出来。
这酒是并不需埋在树下的,只她将将来王府的时候,爹爹方才故去一年,她怕睹物思人,便使丫鬟把酒埋在院里的梅树下。
梅树是爹爹生前最爱的,每每到了冬日里,大雪掩盖黄土,爹爹便要穿着大氅,亲去院中的梅树底下,在枝丫上缠上几缕红绸。每每到了那时,阿瑜便托腮在窗前,看着红绸随风脉脉飘动。
阿瑜抚摸着酒坛,感受着略带粗糙的坛身,以洁白的手掌慢慢擦去酒坛上的污垢。
听爹爹说,这乌玉酒,乃是在她出生那年所制的。如今跟随着她,也有十多年了。纤长的指节微微用力,拉开红布酒塞,空气中顿时弥漫起清甜的香味。
她有些伤感,但是更多的还是感叹。这是爹爹亲手做的酒,当初的味道封存了十余年,变得醇厚香甜。
她瞧着天色渐晚,便想着,还是赶明儿再亲给老太太送去。老人家歇得早,她现下去了,不免太过打搅。
阿瑜想了想,又让佩玉再盛出一小坛,再把剩下的乌玉酒封存起来,重新掩埋进梅树。
她使佩扇上前,侍候她穿上一件半旧的掐银云锦披风。
佩玉边给她整理鬓发,便问道:“姐儿这是要上重华洲去?”
阿瑜垂眸嗯一声,缓缓道:“若论感恩,蔺叔叔更是我的恩人了。我想,今日送了老太太,必不能忘了他。”
佩玉赞道:“是这个理儿……只姐儿不妨明日白天再去送,现下天色暗得晚,那头又离得远,奴婢怕您走路不方便。”
阿瑜整理完仪容,便回眸笑道:“有何不方便?打灯笼便是!你和佩剑随我去。”
现下快入秋了,天色比夏日里晚得要快许多。幸而洲上建起了一座拱桥,只需几步路便能上去。不一会儿,她便到了前院。
出来迎接的是赵总管,阿瑜瞧见他,便没个好眼色,哼一声道:“你家王上在哪儿啊?你快给我进去通报!不准说他不在,我才不信!”
赵忠给她当头说的满头冷汗,只拿袖管擦擦额头道:“姐儿啊,奴才不是王上的贴身管事,也不晓得他到底在不在啊,这可要待奴才进去通报了才知晓,您且在这儿等候一会儿。”
赵忠说罢,脚底抹了油,滑溜溜的三两步便跑得没了影。
阿瑜低下头默默翻了个白眼,每趟都是这般套路,等哪日她能随意进出重华洲了,头一个便要拿赵忠这蠢奴才开刀!叫他去劈个一整年的柴,挫挫这满身油气!
想归想,她其实也晓得,赵忠是蔺叔叔的奴才,忠心耿耿的,这么油滑嘴甜,也是为了办好差使。
阿瑜没坐太久,赵忠便走出来,礼道:“王上在蓼风轩,请您跟奴才过去罢。”
阿瑜进了蓼风轩里头,便见赵蔺披着外衫,闲闲靠在榻上,面前置一矮桌,对面坐着个腰细臀圆的女人。
那女人便是有过两面之缘的溪奴,身着一件单薄的藕色衣裳,在晕黄的灯下平添两分秀丽端庄。
阿瑜:“……!!”
她抱着酒坛子走进来两步,给赵蔺囫囵一礼,接着一转身,又带着两个丫鬟一言不发的离开了。
只听身后一声淡淡的:“回来。”
阿瑜气得哼一声,偏不听话,就站在夜色下头,只当做是即兴赏月了。
只他道了一声之后,便不迁就她了,继续在窗前同那女人下棋,是一丁点也不曾再搭理她了。阿瑜抬着头,进退两难,眼里又渐渐湿润起来,委屈得不成。
没过多久,里头女人的声音幽幽传来:“王上输了。”
她又感叹道:“今儿个,还是头一次……”赵蔺并没有说话。
溪奴走了出来,她身上披了一件雪白的披风,露出一截修长美丽的颈子,对她一礼,端庄笑道:“瑜姐儿请进,妾身便不叨扰了。”
溪奴这样平静优雅,倒显得她小孩子气了。只阿瑜偏偏就忍不住,冷着脸一声不发地抱着坛子走进去,就是不肯同她讲话,略带苍白的小脸板着,一副旁人欠了她几万两银子的模样。
屋里头,赵蔺还是白衣广袖,面容沉静深邃,他瞧着她一笑,低沉道:“阿瑜是来送酒,还是送气来了?”
阿瑜绷着脸,不悦道:“二者皆有。蔺叔叔,我可讨厌这个溪奴了,再不想见到她!”
他执了一枚棋子,照着棋谱摆上,眉目低垂道:“又是为甚?”
阿瑜有些脸红,哼一声道:“那日……那日初次见面,她待我无礼!我讨厌她不是应该的么?您这爱妾也忒没素养了,也不晓得……您瞧上她哪点……”
他的侧脸,在烛光掩映下,显得格外俊美,只他自个儿不觉,继续摆棋谱,淡声道:“你不是也没搭理她么?”
阿瑜一噎,只觉有些不好解释,才移开视线,垂眸道:“我是来,给您送酒的。”
她说着把怀中的酒放在桌上,抬起头终于露出笑意,又垂眸道:“这是,我爹给我制的酒,今次我本是要给老太太的,便也给您留了些。”她只字不提她爹苏逡制酒的本意,只把老太太的事体一说。
赵蔺看向那坛酒,棕黑色的眸中若有所思。阿瑜不等他说话,便有些呆不住了,只把手背在身后,冲他眨眨眼,抿出一对漂亮的小梨涡道:“蔺叔叔,阿瑜先走啦,您也早些睡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