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门开着,她走进家门,脚步轻快。
前堂坐着三个等她的人,徐凤举已经将她的家具都从顾家搬了回来,这会儿就摆在院子里,一听她人回来了,赶紧迎了出来。
“人家顾君行早就回府了,你怎么才回来?”
徐迦宁将怀中的包一股脑塞给了他:“看,我丢的包找到了,一会儿给你看看照片。”
徐凤举不想看什么照片,他跨上包了,直跟着她脚步:“难道顾家人找你去了?他们又难为你了?”
当然没有,徐迦宁抬眼便笑,可才一抬眼,立即眼尖地看见她哥脸上有一新痕,笑容顿时消散了去:“脸怎么了?为了这点家具,他们难为你了?”
之前顾家以为顾君行只是将地契抵给了徐家,没想到是卖的,不仅丢了英租界的铺子,突然听说俩个人离婚了,顾家老太太气的差点背过气去。赶上徐凤举去搬家具,顾家大夫人二夫人百般阻挠,不小心着了谁一下子,还是顾君行横拦竖挡着,才顺利把徐迦宁的古木床和其他家具搬出来。
兄妹连心,既然离婚了,他当然不愿徐迦宁再同顾家有一点干系,只说没事,拍着大古木床笑称是搬家具时候刮破了下,还说都是为了她,将来要是破相找不到媳妇儿,那妹子还得给他找媳妇儿去。
徐迦宁心中有数,见他模样并未再问。她同他一起走进了屋里去,徐老爹和红玉一前一后也迎了上来。
她知道他们担忧,从哥哥身上把包扯了过来,拿出离婚书举了他们面前,让他们看,一时间还忘了字迹的事了。
徐老爹和红玉都不识字,没太在意,不过徐凤举却是注意到了:“这是谁写的?你?”
她手一动,当即折上了离婚书:“最近勤加练字,进步神速。”
徐老爹一听是女儿写的字很高兴:“真想把你这字糊墙上,你妈要有在天之灵也来看看,我闺女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他们读书人会写几个字有什么了不起的,就让他们也瞧瞧,我们家小宁宁写字多好看呢!”
把离婚书糊墙上?
徐迦宁连忙将离婚书收了包里去。
徐老爹见女儿离婚回来心情反倒好了很多,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直嚷着说要给她做点好吃的补一补,拿了钱上街买菜去了。
红玉初来徐家,有很多地方看不习惯,这会也赶紧去收拾了,一时间屋里就剩了徐家兄妹,俩人都坐了桌边。徐迦宁有点口渴了,打开茶壶看了眼,竟然有新泡的茶,很是欣慰。
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她又给徐凤举倒了一碗:“有一件事,我还得同你说。”
徐凤举在旁侧目:“什么事?”
徐迦宁想了下,这个世上亲爹和亲哥哥待她极好,什么事都不该隐瞒,就说了:“今天有个姓苏的男人,来找过我……”
徐凤举才端起茶碗,手一顿,茶碗当中的热茶洒出了些,烫的他嘶的一声:“谁?”
桌上就有茶巾,徐迦宁拿了递给他,如实相告,把苏家人怎么找她,怎么见的苏谨言,他怎么说的,都对徐凤举说了一遍。
徐凤举是个商人,他知道两万大洋是什么概念,按着他的习性来说,应当不会拒绝。
也是知道他向来宠她,什么事都由着他才先对他说的,不过没想到,她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徐凤举脸色却是沉了下来。
“不行,你不能去!”
“……”
徐迦宁还是第一次见到他黑脸,不过相处久了对他毫无惧意,只定定道:“我要去。”
虽说是人心复杂,但她最擅长的莫过于察言观色了,不过是假装一个被找到的人,老太太跟前说几句话,安然住上几个月,就有两万块大洋可以拿到,以后做任何事心中都有底,这再好不过。
一听她还要去,徐凤举拍着桌子就站起来了:“不行,你要是差钱我给你,但是你去他家拿什么钱!这绝对不行,苏家什么人家,人家是国会议员,家里乱着呢……反正……反正你不能去,我不同意!”
他这反应实在有点大了,徐迦宁垂下眼帘,端起了茶碗来。
徐凤举还在旁劝着她:“再说全上海的人谁不知道,苏家当年丢的孩子是被拐子拐走的,府衙的人给拐子抓到了,他自己都承认了,说给那孩子捂死了,现在还找什么人去扮?苏家老太太再精明不过的人了,她能相信?她能相信才是怪了!”
原来这件事曾轰动一时,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母子间生死分离,徐迦宁心中叹息,低头喝茶。
见她不说话了,徐凤举语气又柔和了下来。
他坐回桌边,可是轻言轻语哄着她了:“再说现在咱们家不缺钱,不必去趟那浑水,等过两日七少医院开起来时候,我闲下来了,就带你和咱爹回老家去住上一段日子,也给妈上上坟。”
徐迦宁默不作声,原主的记忆当中,也没有她妈的一点印象。
徐凤举劝了一阵子,见她不言语了,松了口气:“这件事千万别跟咱爹说,他这个人爱胡思乱想,你要有离家的意思,只怕他都担心死,记住了啊!”
她知道他们是真的担心自己,当然应下,暂时断了去苏家的念头。
徐凤举在外面找了两个人来,帮她换了个房间,把古木床和家具都搬了进去,他还特意开车出去,买回了新的被褥和幔帐。
红玉帮收拾着,当哥哥的心也细,屋里给挂了些铃铛之类的小东西,添了不少雅趣。
住了两天,徐迦宁还真有点习惯了。
她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与他们相处得自然些了,一时间也把苏家的事抛之脑后了。
等到了第三天一早,不想人亲自登门了。
天也才亮没多久,徐迦宁穿着宽松的袍衫,早起给大门口新种的花儿浇水,一辆黑色汽车就停了徐家门前。
她长发披肩,还未正装梳头,不过这般模样,少了两分颜色,更显温婉。
车窗慢慢摇下,露出了苏谨言冷峻的脸来:“今天便是寿宴之日,徐小姐,你该走了。”
跟徐老爹在一起这两天,他咋咋呼呼的口头禅都要学会了,徐迦宁站直了身体,忍下了没有声张,将水壶放了一边,走了汽车旁来:“实在对不住,我跟家里人说了,但是他们不同意,所以怕是我不能去了。”
徐凤举坚决反对,这是她在这世上的亲人,对她掏心掏肺,她不愿违背他的意愿。
不过,苏谨言显然早有准备,他入怀拿出一张纸来,打开在车窗边上让她来看:“怎么办,你已经签字了,如果不履行合约,怕是还要赔偿我苏家双倍的钱。”
徐迦宁眨眼看着他手中所谓的合约,顿时皱眉。
当时她考虑一下,随即答应了他,说回家和父兄商议一下,他让她写上自己的名字,说只有签了字,才能有什么法律效益能给她钱。
合约上果然写了,在苏家小住三月到半年时间,达成协议,苏家付给她两万大洋,如有毁约,那么她将赔偿双倍钱数给苏家云云……
可当时并没有这些,这是后加的吧?
欺她不懂合约故意的吧!
“我签字的时候,并没有那样的话,苏先生怕是有所改动。”
“合约有没有效,自然是律师说的算。”
狡猾的现代人!
他没有完全说明,但是态度很简单,她签的字是真的,律师可以让这名字说话。他这分明是做了个套,非让她过去不可。
徐迦宁心中微恼,不过很快,就冷静了下来:“我跟你去可以,但是我得带上我自己的丫头,她一切吃穿用度都归你们管。”
这个时候讨价还价,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苏谨言点头应下,这不算什么大事:“好,随你。”
迦宁继续道:“不仅如此,你还需提前支付一部分钱,既然是合约,我该遵守的一定会遵守,但你也得按着我的规矩来。”
他目光浅浅,似有不耐。
抬腕看了眼手表,也答应了:“可以,你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徐迦宁眉眼微动,向前一步,几乎站了车边来了:“要求也没什么,我对苏家一无所知,即使去了也不保证一定能瞒天过海,骗过老太太的眼睛,如有差错,概不负责。”
苏谨言坐在车内,收回了目光:“只要你按着我说的做,不会有任何的差错。”
她一指扣在车窗上面,已不信他了:“写在合约上面,给我保证所有担忧,我立即就去,不然倾家荡产几万块,也不算什么。”
其实这就是在要挟他了,不过她也赌了一把,就赌今天,他必须得把她带回去才行。
果然,苏谨言为此退步,又看了她一眼。
“好,我让律师重新拟定一份合约,不过,你这就得跟我走了。”
第18章 贵妃无情义
日头还未全出来,天却已大亮了。
苏谨言用合约威胁她,并且要求她立即同他前去。
同她说话的时候,他眉峰微动,稍有急色,先后看了两次手表,虽然是用她不懂的什么合约拿捏她了,但是,她可没有他那么急。
她是什么人,最擅长察言观色了。
很显然,他是在故作镇定,心理战谁先坐不住,谁就输了。
如果单单是一纸合约就能解决的事情,那么他让律师来就可以了,亲自出马,只怕是势在必得,并且别人做不得他的主。
说起来也是傲气使然,从来都是别人求她,很久没有人敲打过她了,所以,当苏谨言说出那句,你这就得跟我走时候,已经到了她的忍耐极限。
徐迦宁双手扶了车窗旁,轻轻扣了扣窗,盯着他眉眼在心底好好衡量了一番。
他果然还在等她,她品出一二,用很轻的声音笑道:“怎么办,苏先生看起来很着急的样子,可我实在不喜受人胁迫,即便条件丰厚也不想去了呢。我已经跟我哥哥说了你们家的事,要不然您直接五花大绑将我带去?亦或者,用点什么厉害手段?我听说国会议员政务名单才公布没多久,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风口浪尖上……又或者是我记错了,总之别人的事,实在不相干,您愿意请律师同我讲话,我一女子,怕什么呢,大不了往苏家门前一吊……”
她声音很轻,还带着几分浅浅笑意,苏谨言目光顿沉,一手扶了车门上,手背上青筋毕露。
偏偏这时候,徐迦宁已然转过身去了,她长发柔顺地披在身后,走得毫不犹豫,干干脆脆。
也就眨眼的空,人已弯腰捡起了水壶,眼看着她上了石阶,就要进大门里去了,汽车后车门一动,一双皮鞋先伸将出来,稳稳落地,苏谨言扶着车门下了车来。
“徐小姐留步。”
的确,国会议员政务名单才公布没几天,苏家站在风口浪尖上面,不宜出什么丑闻。来之前已经去顾家调查过了,徐迦宁年前嫁给了顾家长子顾君行,结果他嫌弃她没有文化,离婚了事。
苏谨言利用假合约,本来也是欺她不懂法律,想借此将人挟去。
老太太昨天晚上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过去了,虽然早上看着气息还算稳定,但她将后事嘱咐了一番,看着不大好了。
他这才急着亲自来请,没想到徐迦宁反将一军,脱离了他的掌控。
下了车了,前面那人手提水壶,真是站住了,徐迦宁慢慢转过身来,还扬着眉:“苏先生还有事?”
真是明知故问,不过苏谨言不能拿老太太的性命与她博弈,所以她赢了,他上前两步,如实道:“祖母怕是不行了,她心心念念着那孩子,是她的心病,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还望徐小姐看在苏某人诚心来请的份上,同我前去。”
他两手插兜,目光灼灼。
旭日东升,阳光自云层破开,朝霞满天,苏谨言背光而立,影子被拉得老长。
徐迦宁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来自己刚入宫的那年。
家中传来噩耗,最疼爱她的祖母重病在床,后来不行了想要见她一面,彼时,家兄也曾求见皇帝,苦苦哀求。可她并非自由身不得离宫,最终还是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样的滋味,徐迦宁晃了晃手里的水壶:“好吧,那劳烦苏先生在街外稍等,不得叨扰我家人。我收拾收拾东西,去去就来。”
拒绝的时候,干干脆脆,答应的时候也十分痛快。
他有些看不懂她,可不管怎么说,苏谨言还是目的达成,回身上了车,让司机开到街外熄火等候。
徐迦宁回了院里,先送了水壶,再叫了徐凤举出来,说了自己要去苏家的事。
他当然不同意,一路跟着走了后院她房中来。
红玉往皮箱当中收拾着衣服,徐迦宁进了屋里穿了件清格短袖旗袍,再出来时候坐了镜子前面梳头,她只会简单地绾发,连个发饰都没带,起身来拿自己的包。
徐凤举来来回回跟着她身后:“好妹子,我说了,不许你去,你听见了没有?”
徐迦宁在包中拿出之前收起的首饰,从里面挑出了一对水滴形状的耳坠,转回身对着镜子戴上了,她左右看看,莹润的坠子,衬得她颈子更是光洁,肤色雪白。
徐凤举又跟着她走了镜前来:“徐迦宁!”
他脸色不虞,已是沉了下来,迦宁在镜子当中看见,回身坐下了:“哥,我这辈子,还没救过人呢,他说如果我去了,能救人一命。苏家老太太没多少时日了,不过是对孙女的念想,我让她看几眼,又能怎样呢!”
何止是这辈子,上辈子她也没救过人,与她交集的人,都利益相关,无情无爱。
徐凤举也从镜子当中看着她:“苏家大少爷说的?苏家老太太要不行了?”
迦宁点头:“不然他不能这么急,昨天晚上一口气没上来,今天看着也不好。”
拳头攥紧了,又松开了,松开了又攥上了,徐凤举站起来来来回回踱着步,似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红玉把皮箱和包袱都收拾好了,过来请示,徐迦宁让她在旁等着,叫了一声哥。
徐凤举这才停下来,大步走了过来。
他提起皮箱了,才长出了口气:“行吧,我看你是非去不可了,那你就去陪他演这出戏,反正苏家那老太太没几天时候了,还给那么多钱,去就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