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胜兰冷冷地注视着袁太后。袁太后看起来兴致勃勃,不,不是看起来,她是真的兴致勃勃。也是,给自己的亲孙子挑孙媳妇,自然是有兴致了。
今日朝贺,自始至终,袁太后都没有多往她这里看一眼,甚至都没有跟她说上几句话。她已经没用了,一场假孕甚至没能丝毫动摇皇后和贤妃的地位,可见她这个昭仪在皇帝心中毫无地位,当得何其可笑。
而一个不能得皇帝重视的嫔妃,对袁太后而言又有什么用呢?甚至她如今连怀孕都不能,怕是对袁太后最后的一点威胁也消失了吧。
一个既没有威胁又没有用处的人,怎么还值得袁太后注意,还怎么能让她关心呢?甚至连一点面子上的情分,袁太后都不再费心去维持了。
“昭仪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耳边传来梅若婉笑吟吟的声音。
梅皇后在座位上不易觉察地皱了皱眉。袁胜兰的失意人人都看见了,连袁太后都不再费心给她撑面子,这样一个人在宫里已经完了。既然如此,又何必再去招惹她呢?
梅贤妃笑道:“我是觉得昭仪今儿身上用的香粉味道怪好的,所以问一问。”
袁胜兰冷冷地掀了掀眼皮,直接把腰间的香囊扯下来给了身边的春剑:“给贤妃娘娘送过去。”
春剑连忙把香囊捧了过去,却有些怯怯的。袁胜兰这态度,就仿佛施舍叫花子似的,若是梅贤妃发怒,她这个做奴婢的怕又要倒楣了。
谁知梅贤妃却当真把香囊接在手里,还笑向梅皇后道:“姐姐闻闻这个味儿,像是青木香,可又有点不大像。”
梅皇后在家中时就会调香,嗅觉格外灵敏,虽然那香囊还在梅贤妃手中,梅皇后也能闻得出来,那香囊里头装的确实是青木香,不过还夹了别的东西,令香气显得甜腻了些,冲到鼻中便觉得有些太过浓厚。
梅贤妃将那香囊放到鼻下闻了闻,笑道:“细闻起来倒有些甜甜的,只是——”她说着,忽然一手就捂住了胸口,眉头也微微蹙了起来,连忙将香囊拿远,“这离得近了倒有些——”
话还没说完,只听捧雪轻呼:“娘娘,怎么了?”
殿内众人目光立时都落到了梅皇后身上,只见梅皇后眉头紧皱,一手按着胸口,一手向捧雪招了招:“取杯茶来。”
梅贤妃的手也还按在胸口上,竟忘记了后头该做什么,只管盯着梅皇后。
捧雪急忙端过一杯温茶,梅皇后喝了两口,却忽然一侧头,哇地一声将刚喝进去的茶吐了出来。
满殿哗然。谁不知梅皇后素来极重仪表,似这种当众呕吐的事是绝不会发生的。
顾充媛第一个反应过来:“快,快宣太医!”
梅皇后吐了两口,胸头突起的烦恶之感消散了不少,拿帕子拭了拭唇角,摆手道:“不必,不过是有些脾胃不适罢了。今儿是元旦,宣什么太医呢。”
顾充媛皱眉道:“娘娘凤体要紧,哪里能为一个日子就耽搁了呢?”宫里确实有不成文的规矩,年节之时不宜宣太医。可那都是对妃嫔宫人说的,如皇帝、皇后与太后,却是不必受此限制。
梅皇后却微微一笑,温声道:“充媛的关心,我知道了。无妨,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你不必担心。”
顾充媛还想再说什么,目光一转,只见一旁端茶的捧雪脸上神色十分复杂,既像是担忧,又像是狂喜,因极力抑制,便成了一个古怪的表情。顾充媛心中一动,猛然想到什么,一句话几乎要脱口而出,又硬生生被她咽了回去,连忙低下头,借着喝茶的工夫掐了自己一下,才能冷静了些——皇后,皇后该不会是……
难道真会是有喜?顾充媛忍不住又悄悄抬头,用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皇后。梅皇后言笑宴宴,看起来方才的呕吐仿佛真是一次偶然似的,可顾充媛眼尖地注意到,梅皇后的手意识地在自己小腹上轻轻抚了一下。
那动作很不明显。因梅皇后本就将手置于腹前,因此与其说是抚摸,倒不如说只是手指轻轻动了动。若不是顾充媛恰好看见,只怕根本不会注意到。
难道真是有喜?顾充媛不敢置信地想。皇后嫁给皇帝十年,头胎小产之后就再无动静,这些年来,连皇后自己都认定自己不能生了,所以才会在皇帝甫登基之后便选秀充盈后宫,不就是为了求皇嗣吗?可这会儿……
顾充媛再看了一下捧雪,这奴婢已经将皇后手边的茶捧了下去,悄悄地换了另一杯上来。顾充媛远远地瞥了一眼,觉得那并不是茶。
多半,皇后真的是,有喜了……
顾充媛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按说她是应该高兴的。皇后素来公正,唯有皇后稳坐中宫之位,她才有如今的安稳日子过。可她跟皇后年纪相仿,如今皇后在这个年纪还能有孕,她却早就失了皇帝的宠爱,一月里皇帝去个一次半次,也不过是说说话罢了……
虽然梅皇后一副行若无事的模样,但在座的命妇们都不是傻子。皇后身子不适,他们自然不会久留,不久之后就有年长的命妇露出疲态起身告退,众人纷纷散去。
梅贤妃一路阴着脸回了长春宫,吩咐汲月:“去交泰殿看看,皇后娘娘有没有召太医。”
汲月也觉得有些不对了:“娘娘是说……这,这不太可能吧?”
梅贤妃咬了咬嘴唇,有些烦躁:“我也觉得不可能,但——”
汲月忙出去了,梅贤妃在殿内不停地踱步,脸色越来越沉。浣霜小心翼翼地道:“娘娘不必太过烦忧,皇后娘娘多年都没有喜讯,这回大约也只是脾胃不和罢了。说不定就是袁昭仪的香囊,皇后娘娘不喜那味道罢了。”
梅贤妃没说话。今天她本来是想借着袁胜兰的香囊演一出戏的,谁知锣鼓点儿刚敲响,上场的角儿却换了。她是很想相信浣霜的话,甚至巴不得如此,可她更了解梅皇后,若只是个脾胃不和,梅皇后不会如此失态。
浣霜不敢再说话,等了半晌,汲月才从外头快步进来:“娘娘,交泰殿悄悄宣了太医。”
梅贤妃的脸色顿时大变。倘若只是脾胃不和,梅皇后断不会在大年初一宣太医。此刻这一宣太医,足以证明梅皇后自己心里都觉得,她并不是脾胃不和。
梅贤妃的担忧在数日后得到了验证,初五,太医至交泰殿请平安脉,诊出喜脉。
消息一出,满宫轰动。谁不知皇后多年无孕,大家早都认定她不能生了,因此才将妹妹选进宫中,生子固位。可这一转眼间,皇后竟然有孕了!
“真有孕了?”宁寿宫里,袁太后哄走了敬亲王,脸色才阴沉了下来,“不是早就说她的身子不宜生育了?”
回话的嬷嬷低着头,半晌才道:“皇后娘娘这些年来一直调养身子……”不宜生育,不等于不能生育。皇后多年无孕,自然是身子不好,但就是病秧子,也有怀孕的,更何况皇后还没病到那种程度呢。说到底,除非下过绝育之药,否则一个女子是否能有孕,很多时候也是要看运气的。
“娘娘不必着急——”嬷嬷连忙又补了两句,“皇后也未必就能生下皇子。”生男生女还两说呢。
“等她生下皇子就晚了!”太后冷冷地道,“那可是中宫嫡子!”跟妃嫔们生的可不一样。倘若有嫡子降生,就是皇帝立刻死了,嫡子未曾得封太子,也是可以名正言顺继位的。
嬷嬷低声道:“其实不想让皇后生下皇子的,可不只是……”
太后嗤笑了一声:“你说的也是。不过,那日我瞧着贤妃倒像是有什么反应的模样,怎的后头倒没动静了?”
没动静的梅贤妃,在自己宫里刚砸了个杯子。
“娘娘——”汲月忙上前将那些碎片拾起来,“娘娘别——”这会儿消息一传出来,阖宫都一派欢天喜地的,梅贤妃做为妹妹,更应该表示欢喜才是,这砸杯子若是被人知道,如何说得过去?
其实大年初一那天,梅贤妃已经有些猜测,可如今交泰殿公开了消息,她还是忍不住了:“她怎能有喜?”明明这些年都不能生了,所以家里才让她入宫,不就是为了生个孩子吗?如今她宫也进了,皇子也生了,皇后却又自己有孕了?倘若皇后生下皇子,她算什么?耀哥儿又算什么?她这么辛苦地争宠、怀孕,难道就都变成一场空了吗?
“娘娘,娘娘!”汲月急死了。虽然殿内再无别人,可这些话又怎么能随便出口呢?
“娘娘别急,这也未必是皇子呢。”
“就算不是皇子又如何?”梅贤妃终于想起自己长姐的年纪,并不是她一直以为的半老徐娘黄脸婆,“她能生一个,就能生两个,她才二十八呢。”只要能生,何愁生不出儿子。
“不,不会的……”汲月结结巴巴地道,“若是能生,皇后娘娘早就生了,这,这次一定是偶然……”她说到这里,自己也不知该说什么了,不管皇后是不是偶然,有些民间妇人到四十岁还能生育,皇后离四十岁还有十几年,谁敢保证她就不能生出皇子来?更何况,万一这一胎就是皇子呢?
“她若生了皇子,我算什么?”梅贤妃两眼发红,“为了帮她,我才入宫做了皇上的妃嫔,屈居她之下,一辈子都只是侧室……”若是耀哥儿能继位,将来她还可以与梅皇后同为太后,可若是梅皇后生下嫡皇子,则她一辈子也只能做个太妃,一辈子都是侧室!
想起当初她自己绣好的那件嫁衣,梅贤妃只觉得悲从中来:“若是不为了她,我早就嫁人了……”至少能穿上大红嫁衣,当家作主,而不是如现在一般,便是贵为四妃,头上也永远压着一个皇后。
汲月不敢说话了。当初梅汝志给幼女相中了一门亲事,那会儿皇上还只是靖王,梅家也不是承恩侯府,而梅若婉还不满十三岁。
梅夫人是不满意的,嫌对方门第太低。不过两家是通家之好,梅若婉与那家的子弟自幼相识,算得上青梅竹马。因两人年纪还小,这门亲事也只是口头约定,但梅若婉已经开始绣嫁衣了。
可风云陡变,端王谋逆,太子暴亡,靖王却先为太子,后登大宝,而袁太后挟从龙之功与袁家之势,定然是要扶持袁氏女子,与皇后分庭抗礼的。而皇后无子,这是极大的弱点,为了稳固中宫,才有了梅若婉选秀之事。
汲月不知道这事儿究竟是梅皇后提的,还是承恩侯夫人提的,但她依稀记得梅若婉当时也是很高兴的,那件已经将将要绣成的大红嫁衣,就被她塞到了箱子底下。
只是谁也没想到,眼看一切似乎都将要成定局的时候,梅皇后,居然有孕了。这是国之大喜,可,却是梅若婉的大难……
第161章 祈福
中宫有孕, 国之大喜。又是在正月里诊出喜脉,简直是喜中之喜, 真是普天同庆了。
“净凡居然还真有点本事啊……”许碧当初提出让净凡给皇后诊治不过是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想法,没想到这才几个月呢,皇后居然就传出喜讯了。
沈云殊到了年节终于可以休息一下陪陪老婆和儿子了。他一边把元哥儿放到自己肚子上趴着,一边嗤笑道:“净凡是运气好。皇后这些年其实一直在调理身子, 只不过宫里的太医都谨慎得很,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皇后不提求子, 他们当然也就不冒这个险。净凡倒有一手好金针,为了免罪胆子也大, 这几个月一直在为皇后针灸呢。”
针灸可不是件小事,那是在皇后娘娘的凤体上扎针, 是有损凤体之事!太医院的太医们谁也不会主动去揽这个麻烦,除非真到了性命攸关的时候, 谁会提出行针?更不必说,太医们都是男人。
毕竟男女有别, 太医们去给宫里娘娘们诊脉, 有那讲究的还要在腕上搭一层薄纱, 不让太医的手碰到肌肤呢。这扎针, 你不得脱了衣裳么?再有本事的太医, 也不敢说自己能隔着衣裳下针。可脱衣裳——恐怕太医回家就得自戳双目了。
如此一想,也就难怪净凡能挣到这份功劳了。
当然,她的运气也实在是好。皇后身子原是多年调养的, 大约也就差那一点契机而已,偏偏经她诊治才几个月,这点机缘就到了。这净凡,既行过善也做过恶,最终却还凭一手好医术得了这样的功劳,不能不让人感叹,命运真是令人难以捉摸。
“这下净凡可得意了罢……”
沈云殊哈哈笑起来:“现在还得意不起来,她得伺候皇后直到生产。若是这次真能生下嫡皇子,那她才算得意呢。”
他这哈哈一笑,胸腹震动,趴在他肚子上的元哥儿觉得好玩,顿时也咯咯地笑起来。
“你笑什么?”沈云殊轻轻地捏了一把儿子的小圆脸,“你也听得懂?”元哥儿大了些,终于不用像对待水豆腐那么小心翼翼,可以捏一捏他的小脸了。当然,所谓的“捏”,也不过就是两根手指沾一沾罢了,路姨娘临搬回许府之前千叮万嘱,说小孩子不可以捏脸,会流口水的。
元哥儿自然是听不懂的,他不过觉得身子底下起伏震动有趣罢了。沈云殊问他,他也不理,就侧趴着,拿小脸冲他娘笑。目前他其实只跟他娘亲,爹这种生物还是要疏远一点的,只不过每天晚上能看见而已。
当然了,在爹身上趴一趴还是蛮好玩的,但好玩归好玩,还是娘更好。
“这个没良心的臭小子。”沈云殊得不到回应,轻轻拍了一下元哥儿的小屁股。不过他马上就感觉到肚子上热乎乎的,顿时惨嚎:“这小子尿了!”
元哥儿报复性地在他爹肚子上画了一幅地图,得意地咯咯笑着,拿小胳膊一撑想把自己翻过去。但他忘记了他是趴在沈云殊身上,这一翻,咕噜一下就从沈云殊身上跌了下去,四仰八岔地摔在了床上,然后惊天动地地大哭了起来。
其实床上铺着厚厚的锦褥,元哥儿并没摔到,只是被吓着了。许碧赶紧把他抱起来:“你还好意思哭啊,不是你自己翻下来的?”小家伙翻身更熟练了,现在基本上用点力气,就能把自己顺利翻过来,哪怕衣裳穿得多也挡不住。
元哥儿哭了两声就发觉并没有摔痛,于是声音很快低了下去,变成了哼哼唧唧。许碧一边给他换尿布,一边捏他的小胖屁股:“给你爹尿了一身,还有脸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