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代嫁——朱砂
时间:2018-11-04 10:03:57

  算起来许碧这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个弟弟。她启程前往杭州那天许瑾去学里念书了,根本没见着人。
  在许二姑娘的记忆里,许瑾是个极好的弟弟,每次见了她都会客客气气叫一声“二姐姐”,有时在外头得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也会送她一份。虽然不过是小面人草蝈蝈什么的,好歹也是一份心意。
  因着这个,许碧给许瑾准备的礼物倒还是蛮上心的,除了笔墨之外,还给他准备了一块小巧些的砚台——许瑾这几年就要下场考童生,这块砚台小巧,半大孩子正好使用。
  其实这一群人说是一家子,许碧对他们却是半点感情都没有,自然也没有多少话可说,与其说是送礼,倒不如说是为了避免没话说尴尬。
  她给许夫人和两个女儿的都是几匹料子和杭绣的扇子、屏风或云肩等物,给许良圃的则是文房四宝和茶叶。搬上来倒也是琳琅满目,瞧着很像样子。
  许良圃恰是今日休沐。昨日全贵回来报了信,他就一晚上都不曾睡好。这些年仕途不顺,把他当年的豪气雄心都磨没了,倒弄了个事事都首鼠两端。一时想着还是该不见的好,一时又想着拒之门外并不合道理,若是被朝中清流们得知,只怕名声又不好。
  如此辗转一夜也没拿定个主意,直到人登了门,也就只能来见了。
  老实说,方才一见之下,他险些没认出许碧来。那一瞬间他不由得想起了早已故去的杨氏,心中不由得五味杂陈——十几年了,杨氏在他记忆中已然淡去,就连她留下的女儿仿佛也只是个淡淡的影子,今日一见,倒仿佛是见了个陌生人一般。
  再看看这些礼物,女儿还记得他爱喝龙井春茶,他却不知丝毫不知女儿爱些什么,不由得有些惭愧起来。不过没等他抒发一下难得泛起的父爱,许碧已经含笑道:“自离了家里,倒时常想念翠庐居,这会儿父亲若是无事,我想回去瞧瞧。”
  这说是去翠庐居,其实就是去看路姨娘。许夫人脸色微沉,正想开口,沈云殊已随着起身笑道:“我也想看看你从前住的地方是什么样子。”
  他口中与许碧说话,眼睛却看着许良圃。许良圃竟说不出反对的话来,只得道:“去瞧瞧也好。别耽搁得太久,中午总要在家里用饭。虽说只你们小夫妻在京里,也不好回去太晚了,这是礼数。”
  沈云殊无可不可地笑了一下:“多谢岳父大人。”
  两人并肩出去了,许夫人的脸就黑了下来,冷笑道:“瞧瞧,如今可气派了,连我都不放在眼睛里。”
  许良圃心里还想着早逝的杨姨娘,略觉有些愧疚,没精打采地道:“回门总是礼,人都来了,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许夫人空着肚子窝了一包气跑回来,此刻一听许良圃的话,顿时恼了:“老爷这会儿倒说这话了。是谁之前说沈家得罪了太后,怕影响了瑶儿参选,也不想让他们回门的?”
  许良圃被当着儿女们的面戳穿,不由得有些下不来台,又没得可驳许夫人,拉了脸道:“这些话也好当着孩子们的面说的?”转头对许瑾道,“虽说今日不去学里,也不能断了功课,回书房去先写几篇字,晚些我要考你的书。”说罢甩袖子走了。
  他这么一提,许夫人的火气又转到了许瑾头上,沉了脸道:“谁叫你今日不去学里的?”
  许瑾连忙起身,小心地道:“到底是二姐姐回门……她出门时我未曾相送,如今远嫁江浙,偶尔回来一次,总要见一见的……”
  许夫人素知自己这个儿子读书读得有些愚了,总是将一家子骨肉的话放在心里,虽与许碧并不很亲近,却也总记着这个是他姐姐。这还幸得他并不知道姊妹易嫁的事儿,否则只怕心里还有愧疚,更不知要做些什么了。
  待要责备,话却也说不出口,总不能说圣贤书都是狗屁,姨娘所出的根本不该视作骨肉罢。这样话自己心里想想就罢,要说出来那是万万不行。只能怪自己生了这么个没心眼儿的,不晓得一母所出才是真骨肉。竟真看不出她根本不想让许碧回门,居然还特地往学里请了假,在家里等着见这个庶姐!
  且她也只生得这一个儿子,又哪里真的舍得斥责,只得道:“那也不能耽搁了读书。眼看你就十四了,明年就要应童试,县考是二月,瞧着好像远得很,其实眨眼就到了,万不可懈怠……”
  她絮絮地数说了一会儿,还是许瑶打了个圆场道:“弟弟一向用功,母亲不必担心。母亲一路上赶回来,还未曾用早饭,不如叫厨房上些点心先垫一垫。”才让许瑾得了机会退出去。
  许夫人便叹了口气:“这孩子,也是老实得过头了。”就这个性子,日后便是做了官,怕是也艰难。
  许瑶劝道:“弟弟读圣贤书,守礼也是应当的。”她心里明白,许夫人自己能责备许瑾,却是不容别人说许瑾不是的,便是亲女儿也不成。
  许珠却没姐姐这么明白,撇了撇嘴道:“我看他是读书读傻了,亲疏远近也分不清。这般呆头呆脑的,也不知能不能进学。”说着又忍不住伸手翻一翻自己眼前那些东西,带着几分妒意道:“她如今倒大方了……也不知给翠庐居送些什么。”
  她的丫鬟知翠忙小声笑答道:“奴婢瞧着,二姑奶奶还叫人往厨房送了些鲍鱼干贝之类,那车上剩下的也就没什么好东西了。除了两匹素面绸,就是些本色布,颜色都不曾染,便是多也不值几个钱。另有几包茶叶,也只是拿油纸包了包,怕不是哪里弄来的次等货罢……”
  知翠尚未说完,许夫人已经寒了脸。许瑶知晓这是许珠说许瑾不能进学惹来的火气,连忙先训斥许珠道:“这些东西你打听什么,没得叫人觉得你小家子气,连这点子东西也要计较。”
  许珠不服气道:“我便是说说。”
  许瑶冷冷瞥了知翠一眼,道:“你一个姑娘家,身边的人这般鸡零狗碎地嚼舌头,传出去教人笑话。”
  知翠唬了一跳,忙低头不敢说话了。许珠平白地挨了几句数落,气道:“好好好,以后我什么都不问了。”气哼哼起身就走。
  许夫人犹在生气:“这丫头越大越不懂事!”
  许瑶简直身心俱疲,却还要劝道:“妹妹还小,说话有口无心,母亲好生教导也就是了。”许珠没规矩,不也是许夫人疏于教导的原因么。
  许夫人便长长叹了口气,拉了许瑶的手道:“家里就只你一个懂事的。将来你进了宫,可还有谁帮着我。”
  许瑶低了头道:“母亲且别这么说,也未必就能选中的……”初选有数千人之多,十里挑一,也还剩下两三百人呢。她原在家中自觉才貌出众,可到了秀女群里,才发现人外更有人。
  许夫人却会错了意,咬牙道:“都是那丫头不晓事,偏这时候回什么门!”
  许瑶觉得一阵无力。这时候说这些话又有什么用呢?若是她能做主,当初何不就退了亲事,两家断得干干净净?偏父亲要顾及他清流的名声,不肯被人说见风转舵、食言毁诺,才弄得今日瓜葛不清。母亲平日在家中说一不二,可事涉外头,也做不得父亲的主。后宅妇人,大抵如此罢了。
  她不想再听下去,便起身道:“母亲歇一歇,我去瞧瞧珠儿。”
  许夫人这会儿气消了,又想起许珠也是宠爱的女儿,便道:“你去瞧瞧也好,好生与她讲讲道理。”
  许珠这会儿正在院里听小丫鬟们说话呢。
  她刚才气呼呼一路走回自己院子,才到门口就听见几个小丫鬟聚在一起说话:“知晴姐姐头上戴的簪子也是新打的,足有二两重呢。那簪子头上的玉簪花跟真的似的,花心用的是金子,亮闪闪的好看极了。”
  另一个忍不住道:“二两重?知晴姐姐一个月的月钱才八百钱呢。”
  说话的那个小丫鬟就嗤笑:“那是在咱们家的时候。如今可不一样了,人家去大将军家了呢。这回给她干娘带回来的东西,有布料有茶叶,还有一盒杭粉,值好几两银子呢。”
  听话的几个小丫鬟全都一脸羡慕:“知晴姐姐这回可走运了,跟着二姑娘嫁到那么好的人家去,可享福了……”
  却有个年纪大一点的丫鬟撇嘴道:“哪有那么容易?那样的人家,少不了淘气的事。你们没听说吗?沈家姑爷看上个丫头,二姑娘不肯,逼得那丫头就自己撞了墙。”
  另一个丫鬟驳道:“多半是假的罢。二姑娘那性情,可敢说个‘不’字儿吗?”
  几个丫鬟便都笑起来。她们年纪虽小,进府伺候也有两三年了,谁不知道二姑娘那性子?说她逼得丫鬟撞墙,倒不如说她自己撞墙来得可信呢。
  那大点儿的丫鬟就急了:“你们可不知道,二姑娘如今了不得!别说逼丫鬟了,她还杀过人呢!”
  顿时又是一阵哄笑。这话更没人放在心上了。杀人?别说人了,二姑娘敢杀鸡吗?不要她自己杀,她敢看人杀鸡吗?
  许珠倒听进去了,一脚跨进院门道:“谁说二姑娘杀人了?”
  小丫鬟们冷不防许珠回来,晓得这位姑娘心气不顺就好拿丫鬟们撒气,吓得连忙都跪下了。许珠不耐烦,指着那年纪最大的丫鬟道:“你叫小红的是不是?刚才你说的逼丫头撞墙和杀人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仔细了,我就不告诉母亲去。”
  这会儿小红哪还敢隐瞒,只得战战兢兢道:“是二姑娘身边的知晴姐姐跟着回来,往她干娘那里送了好些东西,说二姑娘在沈家如何过得好。知韵姐姐正好回去,听见了就说,二姑娘才嫁过去,沈家姑爷就看上了丫头,不知道二姑娘这日子好在哪里。”
  小红一边说,一边心里叫苦。这看上丫头的话,万不该跟许珠说的,若是被许夫人听见,一顿板子是挨定了。说起来也都怪那知韵,她在大姑娘身边伺候,从前是最看不上二姑娘身边人的。可如今大姑娘若是能选进宫,只能带一个丫鬟进去,那必定是知香,知韵就没了下梢,还不知是个什么结果偏这会儿知晴回来了,还一副衣锦还乡的模样,知韵见了自是刺眼刺心,这就闹起来了。
  “知晴姐姐说,沈姑爷根本没看上丫头,是那丫头自己没规矩,被姑爷罚了没脸,才撞了墙。也不知道怎么说的,知韵姐姐就说二姑娘没能耐,也就是陪嫁的丫头里没个出色的,若不然沈姑爷看上了谁,二姑娘怕不得立即两手捧着送上去。”
  吵架便是如此,若开始吵的是茶水烫,或许到后头就变成了上一杯冷茶,成心要害人拉肚子。知晴知韵原是在说沈姑爷看不上丫头,到后头不知怎么的就变成了争论二姑娘有没有能耐了。
  “知晴姐姐说二姑娘如今可不比在家里。知韵姐姐就说她再有能耐还敢逼着丫头去撞墙吗?知晴姐姐就说撞墙算什么,二姑娘连人都杀过呢。”
  许珠眼睛不禁瞪得溜圆:“她真杀过人?”
  小红战战兢兢点头:“知晴姐姐是这般说的。她说二姑娘在驿站里被倭人劫持的时候,杀了一个倭人。不过,不过后来大家再问,知晴姐姐却不肯说了,给她干娘送过礼,就走了。”
  宣城驿的事儿许家自然后来也知道了,却没人知道许碧竟然手刃倭人。知翠不由道:“是胡说罢?那还是二姑娘吗?知晴别是说顺了嘴胡诌的,吵架的事儿当不得真的。”
  许珠也怔了半晌,才喃喃地道:“她倒瞧着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知翠不觉有些好笑,道:“姑娘别信这个。再是变了个人,二姑娘也不敢杀人的。若真是那般,只怕是鬼上身了。”
  小红也是个嘴快的,小声嘀咕了一句:“二姑娘可是死过一回的,别是被换了个魂儿罢。”
 
 
第51章 林家
  并不知道已经无意中被真相了的许碧, 这会儿正在翠庐居里看着路姨娘抹眼泪呢。
  路姨娘从一早就开始盼着了,只许夫人和许良圃不发话,她也不敢到前院去, 只在翠庐居门口站着, 仿佛热锅上蚂蚁一般。待到见了许碧, 那眼泪就跟不要钱似的涌出来了,直到沈云殊给她见了个礼,才把她的眼泪给吓回去了,忙忙地避开:“这, 这怎么使得,我怎么能受姑爷的礼……”
  沈云殊含笑道:“碧儿总说姨娘为她费心费力, 如何当不得我一礼呢。”
  路姨娘听他唤许碧唤得亲热,又见许碧穿着打扮与往日大大不同,脸色也是白里透红的, 忍不住喜得那眼泪又涌出来, 语无伦次地道:“你们小夫妻过得好就好!我高兴,姑娘的亲姨娘地下有知,必也是极高兴的。”
  许碧对她这说来就来的眼泪一向无计可施,只得拉着她看自己带来的东西。谁知这一看又把路姨娘吓着了:“怎的拿这许多东西来!花了多少银子?你原也没带多少东西, 这回还拿这许多东西回来,可不惹了眼?”
  许碧笑道:“姨娘收着吧。老爷夫人那边也都有, 姨娘这点子东西不打眼,只别拿出去叫别人看见了。”她趴在路姨娘耳边小声道,“那边送的东西只管好看, 姨娘这里,我就只管实惠了。茶叶都是自家茶园里出的,那里头还混了一包燕窝。姨娘不吃荤,更要仔细身子才是。”
  路姨娘虽没见过多少好料子,但那松江布捻在手里柔软透气不亚丝绸,就明白了这实惠二字的意思,忍不住压低声音问:“那大少爷……”
  许碧小声笑道:“姨娘放心吧,大少爷都知道的。这布还是他叫人去挑的,看着不起眼,做衣裳穿最舒服的。”
  路姨娘这才放下了心,忍不住双手合什念了声菩萨,叹道:“前些日子家里传得不像样,说是有什么丫头的事儿,这会儿看来,那些都是谣言罢?”
  她是真担心。许碧年纪还小,沈家那边也说了要等及笄再圆房,这中间还有近一年的时间,保不定就有心大的丫头做怪。虽看着沈云殊是个好的,可就因太好了才引人觊觎,许碧自小柔弱,可斗得过那些人吗?
  她说得隐晦,许碧却一下子听懂了,眉头顿时一皱:“这些闲话都传到家里来了?姨娘不必理她们,只管关起门来过日子。若是厌烦了——姨娘有没有想过搬出去?”
  路姨娘被她一皱眉头的样子惊了一下,只觉得那一瞬间与她印象中的二姑娘完全不同了,闻言还有些没返过神来:“出去?也去庙里住着?那倒也清静。”横竖都是吃斋,住到庙里离菩萨也近,就只怕不能常得着许碧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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