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这种语气说话,捧雪便不敢再隐瞒,嗫嚅着道:“其实夫人也无非就是觉得三姑娘的位份被袁氏压在下面,她说……她说不学无术……”
梅皇后嗤地一声笑了出来:“不学无术?母亲真是走火入魔了。这后宫又不是翰林院,便是学富五车又能怎样?皇上又不是要寻女先生。”
捧雪低了头不敢说话。其实她也是这么想的,只是身为奴婢,有些话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她说出口。
她是梅家家生子,自然知道承恩侯夫人这点执念是怎么来的。
梅家出大儒,族中子弟择妻也都选的是知书达礼的才女,承恩侯夫人岑氏便是如此。可是承恩侯梅汝志本人才学却是平平,在梅氏族中根本提不起来。尤其他这一辈儿还出了个族弟梅汝清,是南边一带有名的大儒,便把梅汝志衬得更不起眼了。
偏岑氏平生最慕才子,嫁了这般一个丈夫便有些彩凤随鸦的怨念。开始是督着丈夫读书,后来眼看丈夫实在不成,便把一腔心血都放在了儿女身上。
她生的子女之中,梅皇后是第一个孩子,自是她悉心培养的。然而梅皇后虽也爱读书,却并不怎么在诗画上下功夫,在一众族姐妹当中也说不上出类拔萃,让岑氏颇为失望。便是她后来被选为靖王妃,如今又做了皇后,在岑氏心中,仍是不大满意的。
偏偏她生的次女和独子都随了梅汝志,论起诗书来还不如长女,唯有幼女梅若婉,自小聪慧,七岁就能做诗了。岑氏欣喜之下,简直把全部心血都投在幼女身上,其余几个孩子,便是连梅若恒都不怎么在她眼里了。
其实这次选秀,梅皇后本是想在族中挑个女孩儿过来的。可岑氏却说,若梅若婉不配入宫,梅氏还有哪个女孩儿配入宫?梅皇后无奈,又想着梅若婉也是才貌双全,便同意了。
可是这次赐封的旨意下来,岑氏又不满起来,又觉得梅若婉实在可惜了。毕竟入宫便是为妾,若是另择亲事,那便是家中主母,不必向别人低头。
这些话,捧雪打定主意就烂在自己肚子里,绝不说出来让梅皇后添堵,便只道:“娘娘不必太担心,少爷是个明白人,会劝夫人的。”毕竟是独子,便是岑氏嫌弃儿子才学平平,也总要听几句的。
梅皇后淡淡一笑:“我不担心。”岑氏好在是还知道规矩,晓得臣不可议君,这些话她只会在家中说说,不会叫外人知道的。既然如此,她又何须担心?难道到了如今,岑氏还能来她面前埋怨不成?
倒是皇帝给梅若婉的这个封号,让她反复揣摸了半日。
会有这样的位份,其实早在秀女们入宫之前,皇帝就在她面前透露过了。梅皇后也明白,这宫中如今还是太后为尊,怎么也要让袁胜兰一步的。不过皇帝当时的意思,是听说她的妹妹才华过人,准备给她一个“文”字做封号的。如此一来,一个位居九嫔之首,一个却有封号,两边也就平衡了。
但如今封号是给了,却换了一个字。
当然“华”字也很好,光彩昳丽曰华,繁盛丰茂曰华,甚至也有文采文饰的意思,譬如《文心雕龙》里就说: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若看这个意思,正是在赞梅若婉才貌双全。
可是梅皇后却总觉得,并不仅仅是这样。
对后妃而言,“文”字为封号,该是极高的赞誉了。毕竟不但辞采英华谓之文,端庄雅静亦谓之文,这里头不但有才,抑且有德。
梅若婉才貌是都有了,然而说到文静温雅……梅皇后想到她在玉液池边对袁胜兰说话的模样,就觉得自己是有些明白了。
而且,华还有一个意思。《晋书》里说:饰华言以弱实,骋繁文以惑世。虚空不实,亦谓之华。
梅若婉的诗写得清新秀雅,配上一笔轻盈精致的赵体,皇上也要赞一声相配。可是赵体亦有“因熟而俗”的评价,而梅皇后记得,皇帝其实并不甚爱诗词,便读也是爱那些大气纵横之作,如“花间”一派,皇帝从来都视为“小技”的。
梅皇后撑着头,脸上神色似笑非笑。母亲是走火入魔了,可是并不是人人都像她一般慕才如狂,且这“才”之一道,也并非只是寻章摘句。
不过她才笑完,便又沉沉地叹了一声。皇上对梅若婉不满,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若不是无子,她又何必要接妹妹入宫?既然接了她入宫,总要让她得宠才好。
“皇上还封了谁?”虽说她是皇后,可最后这赐封的旨意,却都是从太后那边出去的。虽说大部分应该都是皇上跟她提过的那些,但还是有变动。
捧雪便报了一串的人名。梅皇后静静听了,问道:“苏才人是哪一个?”
捧雪早打听清楚了,忙回道:“是工部员外郎苏家的女儿。娘娘没听过她,因她从前住在福建苏家祖籍,并没在京里。听说苏员外郎现在的夫人是继室,所以……”
“竟是个命苦的……”梅皇后微微叹了一声,又有些疑惑,“我怎么也不记得选秀时见过她……”
捧雪想了想:“奴婢也没注意呢,想来是不起眼。”这些秀女当中,最出众的那些还没入宫就已经在梅皇后这里挂上号了,她早就挨个注意过,其中绝对没有这个苏氏。
梅皇后更好奇了:“若是不起眼,太后怎么挑中的?”
捧雪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低声道:“只怕就是因为不起眼……”就是因为不起眼,太后才挑中呢,不然进来的都是姿容才华俱出众的,那不更把袁家姑娘比下去了吗?
“不过奴婢仿佛听说——”捧雪搜刮枯肠,终于想起来一条,“这位苏姑娘,当初入京的时候在驿站撞上了倭人。”
梅皇后也忽然就想了起来:“皇上跟我说过,沈家娶的那个许氏就在宣城驿险些被倭人劫了,当时还有一家的姑娘入京,跟许氏一起被困在驿站里,难道就是她?”
这倒有趣了。当时皇帝还与她说,许氏和那位被劫的姑娘都算得上有些胆色了,并不曾被吓得手软脚软,还能趁乱逃出来。若真是这个苏氏,那究竟是太后误打误撞挑了她,还是皇帝想起此事,点中了她呢?
梅皇后想得有趣,倒也有了点兴致:“待苏氏入了宫,倒要瞧瞧是个何等样人。”
第59章 欢喜
赐封秀女的旨意下来, 京城里就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了。
苏家宅子里,宣旨的内侍刚走,苏老爷就欢喜得无可无不可了:“这这, 这真是天大的福气!”他在屋里搓着手转了两圈, 便冲着苏夫人道, “圣旨上说七月底就入宫,这些日子赶紧着,该备的衣裳该打的首饰,都赶紧张罗起来!”
苏夫人却是从接了旨那脸就僵着, 这会儿被苏老爷问到脸上来,方道:“老爷, 咱们家这不是嫁姑娘。大姑娘才封了个才人,既不是当皇后又不是做贵妃,哪还能带着嫁妆进宫的?”
苏老爷仍旧搓着手道:“圣旨上说了, 才人能带一个陪嫁的丫头, 再带两个箱子,那也够了。你就多给她备下衣裳首饰,再带些银钱。宫里头用钱的地方多,多带些!”
苏夫人这口气是再也憋不住了, 冷笑道:“老爷看要带多少银钱?要不要把家里的银钱都给大姑娘?再不然,把这宅子也卖了?”
苏老爷怫然不悦:“你这是什么话?如今阮儿是贵人了, 进宫是为了一家子博富贵——她若得宠,诚儿诺儿将来的前程还不都有了?就是语儿,宫里有个姐姐, 将来说亲事也得人高看一眼不是!”
苏夫人闭紧了嘴不吭声。郑佑那事儿她是瞒着苏老爷的,想着横竖苏阮也没有证据,等到落了选,还不是由着她摆布?谁知道这苏阮不显山不露水的,竟然能在几千秀女中脱颖而出,竟是要入宫了!
这一得势,真能指望她提携家里?尤其是她这个继母,苏阮不恨她就好了!
苏老爷看着她的模样,猜出了些意思,干咳一声道:“你若是怕阮儿记恨家里,那倒不必。不过是这几年留她自己在老家住着——我也托了族里教养她——她是个好脾性,不会记恨的。再说这毕竟是她的娘家,将来她在宫里,若是没个得力的娘家,日子也艰难。”
他开始还有点儿惭愧,但到后来就渐渐理直气壮起来:“我好了,她两个兄弟好了,她在宫里也就更稳当。一笔写不出两个苏字来,她该知道这些,若是因为从前的事就怨恨起来,那就是不孝。”
苏夫人听了这话,可也并没有多大安慰。苏老爷这些年还只是个闲官儿,苏诚苏诺两个年纪又还小,说到前程还远了去了。不说别的,这两个不自己考出功名来,苏阮就算再得宠,难道还能让皇帝提拔两个童生去做官不成?更不用说,苏阮还未必能得宠呢!
苏夫人把苏阮在心里从头到脚又过了两遍,都想不出她究竟是凭着什么能被选中的。不定是宫里皇后娘娘不愿有太多出色的秀女入宫分宠,索性就选那中庸的来充数呢。
这么一想,苏夫人更不愿意多拿什么银钱出来了。然而她知道苏老爷这会儿欢喜得都过了头,硬顶是绝对不行的,只能软声道:“可是老爷,如今家里真没有这许多银钱了。这些年……老爷也是知道的,不然,先把前头林氏姐姐的嫁妆理出来,给大姑娘带去用?”
苏老爷的脸就黑了。
苏阮的生母林氏嫁过来的时候自然也带了一笔嫁妆,算不得丰厚,却也中规中矩。可他多年仕途不得意,为了上下打点花用了不少,现在叫他把林氏的嫁妆理出来,只怕一理就会发现已经去了大半。这男人家花用妻子的嫁妆,可是好说不好听。
苏夫人心里明镜似的,口中还是软软地道:“有了林氏姐姐的嫁妆,妾身再把自己的嫁妆挪些出来——前几日刚给语儿打了几件新首饰,都给大姑娘带过去——再加上公中的,应该也就差不多了。好在便是入了宫,逢年过节也能进宫去请安,若是缺什么少什么,到时再补贴就是。”
苏老爷黑着脸道:“语儿年纪还小,她的首饰,阮儿怎么用!”苏语今年才十岁,刚刚用些小女孩儿的珠花丁香之类,若苏阮在宫中戴这个,可不叫人笑死了?
再说入宫之后,倒是年节时家里可以奏请进宫请安,可那多是高位妃嫔才有的待遇,若苏阮一直是个小小才人,哪里能轮得到她随意见家人?
这么一想,苏老爷恼火之余,脑袋倒也冷静下来了。若苏阮入宫不得宠,那给她筹一大笔银子带进去,岂不就都是打了水漂?
“既然这样,那公中出一份银子,再加上她娘留下来的嫁妆,先给她带进去罢。”要让苏夫人拿自己嫁妆出来给苏阮,苏老爷也心知不大可能,毕竟她自己还有三个儿女呢。不过这也好,等将来苏语出嫁,也是苏夫人自己张罗,不必他再费心了。
苏夫人松了口气,看着苏老爷往前头书房去清点林氏的嫁妆,自己往椅子上一歪,叹了口气:“想不到那丫头竟还真有这个福分……”
她的心腹丫鬟小声道:“若是大姑娘日后真得了宠,那表少爷的事……”
苏夫人也有些后悔,可这会儿后悔也无用了,只得强撑着道:“无凭无据的,不过是佑儿慕少艾罢了,到底也不曾做什么。”虽是这么说,到底心虚,停了片刻便忍不住问道:“大姑娘这会儿做什么呢?”
丫鬟回道:“没见做什么。就是叫清商往外送了帖子,好像是要请个手帕交来见。哦,好像就是那日在街上拦下马车的,表少爷说,是镇边大将军沈家的人。夫人,这要不要拦?那沈家听说是恶了太后……”
苏夫人眼珠子一转,笑了:“拦什么。恶了太后才好呢。”她从来不指望着苏阮飞上枝头,这一家子就跟着鸡犬升天。若要她说,苏阮在宫里不得宠才最好呢。只要她还在宫里,苏家总能沾些光,可若是苏阮真得了宠,要整治她这个继母也不过是一句话,她才不要呢!
许碧一接到苏阮的信,第二日就登了门。苏阮看她来得这般快,倒有些惊讶:“你家里……”许家不是也有人得了赐封,许碧这时候该回娘家去道喜才是啊。
许碧摆摆手:“昨儿就叫人送贺礼过去了。”估计她本人不去,许夫人巴不得呢。
苏阮便微有些黯然:“也是,你我都是一样的……”同样为家中所不喜,与家人亦不亲近,说起来,倒是这个结拜姊妹比亲人还亲些似的。
许碧笑道:“姐姐都要进宫了,还说这些做什么。”说着就往外拿东西,“这些东西,我估摸着姐姐在宫里用得着。”
苏阮瞧她拿出个匣子来,打开一瞧,只见里头是上下两层的金银锞子,有五分到二两不等,大的打成海棠、梅花式样,小的就是花生、莲子式样,粗粗一算也要有一百多两。最下头还搁着几张银票,十两五十两不等,也有二百两的样子。
“这,这不成!”苏阮顿时觉得这匣子烫手,险些就扔了出去,“这是做什么!”这一匣子金银得有至少三百两,哪里能收得!
许碧却按住那匣子:“姐姐知道进宫也是要用银子的吧?”别看进了宫就是贵人,那不贵的贵人多了去了。若是无宠,就是想吃口热饭热菜怕都得自己掏钱,宫里的份例那都是摆着好看的,可做手脚的地方多了去了。
这些,但凡看几本宫斗小说都知道。就苏阮家这样子,能给她多少钱?
“姐姐若是自己有足够的银钱,这些东西入宫之前叫清商给我送回去便是。”许碧也不跟苏阮说什么套话,“若是当真用不着,我不强送,可姐姐若是为了些有的没的,那就没意思了。”
苏阮的手便慢慢垂了下来,苦笑道:“我跟妹妹还有什么可隐瞒的,家里这样子,怕是给不了我什么。”她早看出来了,苏老爷表面上是一家之主,其实许多事情最后还是要听苏夫人的。
“那姐姐就拿着。”许碧眨眨眼睛,“若是姐姐在宫里得意,我在外头也有的说嘴不是吗?”
“你——”苏阮哭笑不得,“你哪是这样的人……只是这些,这些,沈少将军知道吗?”她猜这是许碧从自己嫁妆里挤出来的,虽说嫁妆是女子自己做主,但到底已经嫁了人,这一大笔银钱拿出来,若是瞒着夫家……
“姐姐放心,他知道的。”许碧说起这个,有点儿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