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祚不服极了, 跟在后头连连叫屈, 非要让皇阿玛理解“竹外一枝园”这个名字是有特殊含义的, 逗得康熙一路走一路笑。
等上了后头的小山, 远眺山下秋草衰荷,冷松异草,秋兴盎然却不见半点多彩娱情之景。胤祚想必来过多次,这“孤寒”二字形容得极为妥当,果然是园如其人。
康熙不由叹息,想起老四在朝堂上不朋不党办事认真,但是为人孤僻、子嗣不丰,突然又觉得这园子不好了,便问:“弘晖的身子骨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有病,快些寻个好太医才是正道。你撂下差事守在家里,就能治病不成?”
“皇阿玛容禀。不过是小孩子的弱症,赶上初冬天气转凉便容易伤风罢了。儿子守在家里,倒不是为了治病。只是这孩子病得厉害的时候,儿子远在千里之外,如今想对孩子略作补偿罢了。”
“儿子不才,这些年应付户部的差事,便已经疲于奔命。弘晖在儿子膝下长了八年,如今想来竟无多少父子亲情可供回忆。养儿方知父母恩,儿子们幼时,不管外头是在打仗还是在闹灾,每年您总会带着我们,春天到丰泽园插秧,夏天到畅春园游湖,秋天是木兰秋狩,冬天是西苑戏冰。这些事情,儿子竟然一件也没带弘晖做过,如今想来,真是愧疚不已。”
十四惊恐万分地看向他,在心里默默刷新了对四哥的认识。
这番话明着是感叹自己不会带娃,实则是表示自己感念皇阿玛恩德。既点出自己办差辛苦,又暗暗捧了康熙处理政务游刃有余。还给自己立了个完美的人设——我才不是争不过老八,我是更重视父子亲情,懒得和他争罢了。
谁说四哥不会说话?张仪在世,苏秦重生也不过如是了吧?
儿子们长大后越不听话,康熙就越发爱回忆他们小时候那些往事。那时候一溜小团子牵出去,个个扒着他的腿,争先恐后要皇阿玛抱,多可爱呀!
他回忆起来,往往一时笑,一时哭,一时叹息,情绪比看戏都要跌宕起伏。如今发现,这份情原来不是他一个人念着,康熙一瞬间红了眼圈,激动得胡子微抖,大力拍着他的肩膀说:“好好好。”
心情好了,看啥都漂亮,游了大半个花园,他更是提出要顺路去瞧瞧弘晖。
弘晖已经好了许多,正坐在床上自己拿着白玉勺子吃粥。
康熙摸着小孙子的头许了又许,抱了好一会儿才交给四福晋:“好生养着,这一个孩子带给你的福气,说不定比别人四五个都强呢。”
四福晋受宠若惊,连道不敢:“儿媳只盼着他平安长大,娶妻生子,平顺一生也就罢了。”
康熙心情大好,连这普通的谦逊之词听着也格外顺耳些。
四福晋趁机回说:“午膳已经预备好了,请皇阿玛赏光。”
康熙爽快地应了,带着儿子们往后海梅林边上的小花厅里来。那里没设屏风,只摆了一张紫檀长案,上面垒着瓜果菜品。绣瑜带着福晋们等在一旁,见了他起身笑道:“臣妾想着原是家宴,不必分得那样仔细,这样更亲近些。”
康熙见了兆佳氏,眸光微微一动,还是点点头往上席坐了。
绣瑜坐在他下首左侧第一席,对面空着。
余者阿哥福晋,皆以长幼次序,男左女右,分别落座。唯有最后轮到十四的时候,他拱手退后一步,自然而然地坐了胤祚下首第二把椅子。
中间空了一席。
康熙抬头见了,笑容一敛。偏偏这小子一脸理所当然地举筷而食,康熙也不能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开口叫他把那个空儿填上。
胤禛已经开始举杯祝酒:“皇阿玛万寿无疆,九州四海同被恩泽。今儿儿子生日,饮了此杯,也让儿子沾沾您的福寿。”
康熙笑着喝了,勉励他几句,不过是保重身体,绵延子嗣,尽心办差之类的话。
胤祚也举杯站起来嘿嘿笑道:“皇阿玛,儿子不过生日,能不能也沾沾您的福气?”
“好好好,都喝,都喝!”康熙爽快地喝了,目光落在十四身上。
十四一脸淡定地装死,拿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那盘松花蛋,好像那蛋上长出花儿来了似的。
康熙微微一愣,绣瑜却开口说:“兆佳氏,给你皇阿玛敬杯酒吧。”
立马有宫女拿托盘捧了银壶银杯上来,兆佳氏从席上站起来,强忍着心慌,斟了杯酒,平举着沉声道:“儿媳祝皇阿玛福寿绵长,万寿无疆,还请满饮此杯。”
康熙沉吟许久。这很明显就是德妃在委婉地给胤祥求情了。他固然可以心下不快,起身就走,甚至可以大发雷霆。在座都是他的妻妾子女,没有哪个敢冒犯他这个君王、丈夫和父亲。然而三纲五常,可以压人,却不能服人。
他可以关着胤祥不放,却禁不了这些人想着胤祥。
况且,别人在谋算太子之位,这些孩子却想着为失势的兄弟求情,不论对错,总归是不坏的。
康熙叹息一声,终究还是举杯喝了,冲兆佳氏摆手道:“坐下吧,你是个好的,日后多进宫陪着你额娘。”
气氛一缓,众人都微不可查地出了口气。
十四已经刺溜一下站起来,举杯笑道:“儿子自以为托生在额娘膝下,得享太平盛世,天家富贵,福气已经够大,就不沾您的福气了。此情此景何其乐哉?这杯酒就祝咱们一家日后年年有今朝,岁岁有今日。”说完仰头饮尽了杯中酒。
康熙听了若有所思。
皇家祝酒,都是说些福祚绵长之类的官样话。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顿饭本来是极平常的事,他这话说得,倒想明年哪个来不了了似的。绣瑜下意识嗔道:“你这孩子,哪有这样祝酒的?”
胤禛也说:“十四弟还是不会说话,很该再罚一杯。”
康熙却摆摆手,轻笑道:“罢了。天色不早了,开席吧。”
第179章
十月十九日,两日大雪之后, 天空终于放晴, 北京城里大大小小的买卖担子都出来了,剃头的, 磨刀的,卖糖人儿的, 应有尽有。大街上人头攒动,方家胡同里更是堵得水泄不通,乌雅家的三辆马车陷在路中间,进退不得。
跑去前头探路的小厮在人堆儿里挤了个来回,连鞋都叫踩掉一只, 哭丧着脸回来报道:“爷,咱们家门口堵死了, 密密麻麻全是官轿,想来是周围哪户邻居办喜事儿吧。”
乌雅家这二十年家宅三迁,先是从正蓝旗的小房子换了大宅;抬旗后又搬入镶黄旗聚居的西城方家胡同一带;晋安受封镇疆之后,更是得康熙钦赐的五进三间镇武将军府一座,恰好就在礼亲王府后面。
地段是尊贵了, 坏处就在于周围邻居家都是豪门大户,一办起红白喜事来, 亲朋盈门, 又是轿子又是马的, 动不动就堵路。
蓁蓁在黑龙江难得见到这么多人, 忍不住从车厢里探出头来左右张望。
晋安见了也不急着回家, 撇下一众家人赶车,抱着女儿逛街,一面走,一面瞧热闹,不多时便将那糖人儿、彩纸折的风车、草根儿编的蛐蛐儿买了一大堆。跟着的一个家人都拿不了了,他们就在街边捡了个茶楼坐下,等着家仆来接。
刚才落座,却听有人喊:“哎哟喂,我的国舅爷呀,给您请安了。难怪昨儿灯花结了又结爆了又爆,竟叫小的在这儿遇上您了。”
晋安定睛看时,却是那年跟十四吃羊肉汤时遇见的混街面儿的地痞头子齐老二。
齐老二满脸堆笑,殷勤地上来问寒问暖端茶倒水,又呵斥那店小二:“这点菊花也好意思拿出来给贵人喝?知道这位爷是谁吗?快,打发个人去我家,告诉你婶婶,把我收着的大红袍拿来,用去年的雨水泡。”说着掷下一块银子来。
晋安笑道:“不必。我们原是小坐,马上就回家了。”
齐老二舔着脸笑道:“难得有机会碰上,您就给点面子。如今四爷……嘿嘿,将来只怕就轮不上我们孝敬您了。”
他这话说得颇有暗示意味,晋安不由皱眉:“如今四爷怎样,将来又怎样?”
齐老二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您还不知道吧?前儿四爷生日,皇上竟然亲自驾临圆明园给四爷庆生!群臣推举太子,大家伙儿正不知道推谁。有了这一出,圣心如何,这还不够明显吗?”
“瞧见门口那些官轿马车了吗?二人抬的蓝呢小轿,少说有百八十顶吧,再往里头去,连绿呢的官轿(京官正三品以上方可乘坐)都有。全是来拜见您的!”
“什么?”晋安神色大变。这局势跟胤禛在书信里嘱咐他的套路完全不同!不是说“九鼎之重,托于何人,自古以来皆由圣心独断,绝无他人干涉之理”吗?
乌雅家、乌拉那拉家、富察家都被打了招呼,不让保四爷。既不让保,怎么又弄这么一出?
此刻,八阿哥的外书房里,四爷批判大会正进行到最高潮的时候。
十阿哥挥着膀子冷笑:“老四这个小人!平日里装得一副刚直不阿的样子,实际上就是个顺着女人的裙子往上爬的软蛋!我呸!”
外官们虽然不敢这么直白地骂皇子,但是都目露赞同之色,暗自磨牙。
他们一直忙着笼络大臣,却忘了圣心才是根本。结果德妃不声不响撺掇着皇上去圆明园玩了半日,就给四爷镀了一层金。
皇帝稍稍表现出对哪个皇子有点儿好感,比他们使多少银子、费多少口舌、装什么礼贤下士都强十倍。
众人不由面露忿恨鄙夷之色。貌似对这种靠着枕头风上位的行为极为不齿,大加挞伐。
其实真正的原因是良妃在康熙面前说不上话,温禧贵妃早逝,宜妃对九阿哥心甘情愿给八阿哥使唤一事早就恨得牙根儿痒痒,恨不得一巴掌打醒儿子,哪会帮忙?
这酸葡萄,他们还真吃不到。
众人不由又是一阵气结。
八阿哥却有一种“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了”的放松感。他早就知道德妃必定出手帮四哥的,如今鳄鱼浮出水面,反而倒比隐藏在暗处不知什么时候咬你一口强。
四哥啊四哥,终究还是你先忍不住了。
胤禩不怒反笑:“放心,皇阿玛到底不是信枕头风的人。逛一回园子而已,能被这种消息拉拢过去的,多半是一些小京官和墙头草,没什么要紧。是时候动手了。老九去见曹寅,我亲自去见佟国维和李光地!”
王绪鸿立马把平日里相熟的官员开了单子来,一一分派。看着上头一众要员的名字,九阿哥忍不住点头微笑:“后宫妇人和这么多朝廷大员相比,孰轻孰重?这个道理,皇阿玛总不会不懂!”
的确,相比于无力改变局势、只能随大流下注、喝上一口肉汤就谢天谢地的小京官们。佟国维这等深得皇帝信任、门生故吏满天下的大鳄,是有能力直接影响康熙决策的。
可是有本事的人自然也有自己的盘算,单单揣摩皇帝的心思来可不行!
大家伙儿已经在废太子的鞭子底下战战兢兢地活了二三十年了,好容易等到改天换日这一天,谁不想来个仁慈和善的主子,好保住家里那些金的银的宝贝、头上那些红的紫的顶子呢?
四爷逼债的时候那副锱铢必较的活阎王样子,简直可以用来止小儿夜哭。要是真立了他,不是刚送走一位巡海夜叉,又迎回一位镇山太岁吗?
一干重臣都在心里犯了嘀咕。
兼之九阿哥因上回承德泄密一事对八哥心存愧疚,这回大笔泼洒银子。佟府上上下下,上至夫人太太,下至门房轿夫,都拿了九爷赏的大红包,岂有不帮腔的?
在宽松的政治环境和金钱的双重诱惑下,一干平日里就和八贝勒府多有往来的重臣顿时欲拒还迎、半推半就地倒在了八爷的马蹄袖之下。
恰好这时德妃又病了,永和宫的三个阿哥每天进宫请安。对手无暇他顾,更是助长了八阿哥一党的气焰。
八阿哥自己装清流,每天出入国子监、翰林院,跟士林学子打成一片。九阿哥和安郡王世子就负责跟宗亲重戚家的子弟来往。佟国维等人就负责联络朝中重臣,借巡视部务为由,每天游走在六部九司,在手心里写个“八”字,见了人就暗中比给他们看。
八爷一出手,京里的风向顿时转变。
这下可谓是大大出乎了康熙的意料。
自从承德那晚拘禁了太子之后,他足足有九天九夜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每每闭上眼睛就心痛难忍——悉心教导三十年的继承人啊,怎么就成了这个样子?太子小时候,明明是聪慧乖巧的孩子啊!
紧接着又出了老大自告奋勇要杀了弟弟的事,康熙不由得对自己的教育方式产生了一点怀疑。
故而群臣请求重新册立新太子的时候,他竟然从心底生出一点怯懦,生怕自己再看错人。
既然如此,那就公举吧。大家都来说说,哪个皇子有什么好处,帮朕参考参考,再下最后决定。“八王议政”,你们议,朕掌握最终决策权嘛。
刚一开始的时候,这个活动是小范围的。最先上折子的御史郭琇、大学士张廷玉、太子太傅王惔等人,虽然保举的人不同,说辞也各有千秋,但是话语都是恳切实在的。条条款款分析下来,着实帮康熙加深了对儿子们的认识,大有裨益。
康熙一高兴之下,就说了那句“一唯公议是从”的话,把运动扩大化了。本以为最大的问题不过是像马齐猛夸胤祚——有点私心,但是尚且光明坦荡。
没想到他一时兴起带着德妃去了趟圆明园之后,事情陡转急下。
虽然十月中旬到过年,都没皇子再过生日。但是老三家花园里的梅花开了,荣妃遂邀了皇帝去赏梅。一时间,老九的园子里又修了新的西洋大水法,宜妃又想让他去瞧瞧。一会儿老十的庄子上又挖出什么灵芝肉桂的祥瑞了,也来邀皇阿玛共赏。
皇帝又不是傻子,怎么能听不出那话语中的机锋呢?康熙心里顿时堵了一口气,我让群臣举荐,是公对公,是考察你们。皇帝可以拿皇位随便撩你,可是你做臣子的却不能动心啊!
如果说三阿哥等人,还只是动了点不该动的小心思,属于道德问题的话。八阿哥的动作就属于违法犯罪,让康熙不寒而栗了。
虽然佟国维这些老狐狸把自己的尾巴藏得很好,在皇帝面前装出一副一心为公的样子。但是今年恰好是大比之年,选出的二百位新科进士,八阿哥大手笔地一人赏了一套在京城的两进宅子,一时之间交口称赞。
新人嘛,既没有多少政治斗争的经验,又正是一朝春风得意之时,多喝了两杯,就把这事漏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