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移势易, 境由心生。直到最近, 他才渐渐明白,为什么皇帝必须住在行宫最高的地方。
他边走边出神,渐渐把百来步阶梯都抛在身后。直到身后朱五空轻轻地拽了拽他, 才恍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恒镜台殿外。越过门洞可见三到十六阿哥都匍匐在院中,康熙立在高高地汉白玉台阶上如泣如诉:“……朕以往所虑之事,无非是怕自己做了齐桓公, 尸骨未寒,就看着你们束甲相争。而今才知道,有人打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心思,竟然想用祖宗江山和万民的血来成全他一个人做这黄雀。”
“胤禩与乱臣贼子结成党羽, 邀结人心, 构陷兄弟。朕深知其不孝不义行为,自此朕与胤禩父子之义绝矣!”
这话犹如石破天惊, 众人骇然抬头仰望他,张廷玉和马齐原本捧着纸笔暂时充作起居注官,此刻也匍伏在地:“万岁,这话, 记不得啊!”
就算削爵囚禁,皇室血脉也是皇室血脉,如果血统可以被否定,那君权的正统性从何而来呢?
九阿哥、十阿哥扑上去抱着康熙的大腿哭求,险些又把皇帝气出个好歹。张廷玉、陈敬廷、马齐、隆科多四个心腹重臣赶忙簇拥着康熙进了殿。留下一众阿哥在外头,急得团团转。
十阿哥愤怒地站起来,冲着胤禛高声质问:“你们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为什么送进宫半个月的鹰突然快死了?还拦着我们不许查验,焉知不是心虚?”
胤祚忍无可忍,帮着辩了一句:“西藏强敌来犯,皇阿玛病成这样,你还有功夫理会一只鹰?”
十阿哥面上闪过一丝愧色,复又慷慨激昂:“正是因为皇阿玛病着,才不能叫他老人家轻易被小人蒙骗了去!你若有胆量,就跟我们到皇阿玛跟前分辨分辨。”
胤禛面无表情,连个眼神都欠奉,反而看了看旁边安静得可怕的九阿哥,冷笑一回——老十蹦跶得欢快,恰好说明他不知道老八的计划,还当真以为皇阿玛因为一只死鹰迁怒儿子呢。老九这才是帮凶的反应。
十四默默地跪到了十三旁边,九阿哥见了他,不由轻轻挪过来喊:“老十四……”
“寒玉田佛出自你手,但你不知道他的全部计划吧?”
九阿哥哑口无言。
十四直视前方,看也不看他:“你原本不坏,但是蠢得太过分,也就成了坏。我们无话可说,不必多言。”
九阿哥刚悻悻地退了回去,就见内侍出来传旨:“皇上传四爷、十四爷进去说话。”
这话犹如在滚了的油锅里浇入一勺清水,顿时激起无数波澜。在内有八阿哥兴风作浪,外有强敌来犯之际,二十个皇子,只有这两人被允许进入决策层。图穷匕见,以往所有的铺垫终于在这一刻摊开在众人面前。
胤禛跟十四对视一眼,并肩举步上前。
恒镜台内红烛高照,康熙一身黄缎子寝衣,披着玄色斗篷站在地图前,面容清癯,脸颊凹陷,一副病体难支的样子。
“皇阿玛。”胤禛和十四对康熙感情复杂,但是万般怨恨、诸多责备中唯独没有希望看见他英雄迟暮的欲望。
“你们来了。”康熙指着那副用石青、褐黄、芷蓝标注出西北局势的地图:“老四建议在西藏设府,收归中央管辖。此计虽好,却急了点,现在兔子被逼得起来咬人了。说说吧,怎么办?”
十四平静地说:“这一仗迟早都是要打的。京城离云南、四川足足两千里路,途中阻碍重重,西藏进川,却只需要走二百里山路,骑兵奔袭两天两夜就可以威胁成都。要是让外族占了西藏,整个西南,都成了对方嘴边的肉。”
康熙摇头:“是这个道理,但是还不够。敬廷,告诉他,这一仗意味着什么。”
户部尚书陈敬廷上前一步,神色沉重:“户部已经实行固定丁银和轮流减免赋税之策。”
丁银固定,贫民就可以自由生儿育女,不必因为人头税逃籍,流亡他乡。朝廷征一两银子的田赋,往往下级官吏就问百姓要三两、四两甚至更多;轮流免赋,就遏制了一部分的横征暴敛。
这都是马齐提议、胤禛实行,好不容易弄出来的德政。但是世上哪有这边免税,那边打仗的好事?战火一烧,这些利国利民的事,都要推迟。
马齐的脸色黑如锅底,胤禛却上前一步道:“大局为重,只是赋税重点,百姓还能活。但是外敌一旦犯边,就是屠城灭族之祸了。”
“说得好。”康熙紧紧盯着那西北局势图不放,“朕也有此意,户部的银子不够,就拿内务府的银子顶,内务府不够,就支内库。内库再不够……”他说着顿了一下:“就动公库。十四阿哥,你敢当这个抚远大将军吗?”
公库就是这个时候的国家战略储备粮,是灾荒年间,用来跟阎王爷抢人命的。
城门失火必然殃及池鱼。这一回抚远大将军肩膀上的,不仅仅是三五万军人,更是亿万贫苦百姓的平安。
这不是夺嫡失败,要头一颗要命一条就完了的事。这是败了就遗臭万年,成了也不一定有好处的事——皇帝年老体弱,要是有个万一,远离京城的人就占了天然的劣势。
四名心腹重臣皆是心下骇然,这是什么套路?要说皇帝不重视十四,这几乎是托之以国运了。但是正因为这个担子太重,哪有让未来太子远离政治中心,干这种有可能背锅的事的道理?
晋安才跟他说过“进一步成王败寇,退一步闲散一生”,顷刻间十四就面临这样的抉择。答应了不一定好,但是当着父皇、兄长、一屋四个满汉重臣的面软弱怯战,推卸责任,他就可以永远跟一切重任说再见了。
闲散一生,这四个字,并没有看起来那么轻巧。
“儿臣领旨。必定不负所望。”
空气凝滞了一秒,康熙突然抚掌叹道:“好,很好!传旨,授皇十四子胤祯抚远大将军印信,用正黄旗纛,授予亲王待遇,行文称大将军王。”
这话犹如在一个惊雷在头顶炸开。四个老狐狸也不由面面相觑,兵马未出紫禁城,就先给了一个亲王之位,要是十四得胜回来,该怎么赏?
马齐立刻上前一步,就要请皇帝三思。
隆科多却抢在他前头大声祝贺道:“这还是我朝从未有过的恩典,大将军此去必定旗开得胜,报效皇恩。”一句话把马齐梗得直翻白眼。
康熙又说:“你是康熙二十七年正月初九生的。”
今天之内,已经有两个人跟他提生日了。十四低头应是。
“二十六年腊月二十五,你出生前十四天,太皇太后薨了。腊月二十八,朕接见五世达赖使臣,得知西藏剧变,五世达赖已然去世,从那一天起,西藏就脱离中央管辖。”
“直到今日,你长了二十三岁,藏区就动荡了二十三年。兴许,这就是天意吧。”
十四一怔,就听他说:“回去好生准备准备,见见你额娘。隆科多留下,你们跪安吧。”
隆科多不由又惊又喜又怕,正心跳砰砰之际,忽然听皇帝问:“你上任半个月了,这个九门提督当得怎么样?”
“九门提督责任重大,臣不敢轻忽,一定兢兢业业,报效……”
康熙冷着脸打断了他:“你的前任们,也都是兢兢业业,为什么让你做了这个九门提督,回去细想想。还有,替朕盯着雍亲王。”
隆科多悚然一惊:“怎么个盯法,请皇上明示。”
“如何备办粮草,如何统御下人,如何跟兄弟相处,心情好不好,中午吃饭香不香,事无巨细全部报来。”
隆科多一句不敢多问,揣着一肚子疑问回了佟府,又在书房徘徊许久,把鞋底子都磨薄了一层,终于忍不住敲开了佟国维的门:“阿玛,皇上这是不是防着四爷呢?”
“防着?”佟国维不由摇头叹息,“皇上口口声声说你的前任们。我问你,上一任九门提督是谁?怎么死的?”
隆科多脸色一变:“是托合齐。他党附废太子,被皇上诛杀。”
“上三任呢?”
隆科多脸色又变:“是乌拉那拉费扬古,他深受皇上敬重,卸任之后,女儿还嫁给了四阿哥。”
这两个结果迥异的人一比,康熙想让他学哪个不言而喻。更何况四阿哥是费扬古的女婿,康熙如果要防着胤禛,就不会拿他老丈人做正面榜样了。
隆科多仍是有些犹豫:“可是如今十四阿哥……皇上要没有立储之意,怎么会连乌雅晋安的女儿都硬塞过去?”
佟国维喟然长叹,指指自己花白的头发:“我的教训还不够吗?热灶烧不得,圣心难测,与其瞎折腾,不如跟着皇上的意思走。鄂伦岱无法无天,迟早是要出事的,我就不信,皇上能故意给你指一条错的路,把佟佳氏赶尽杀绝!”
另一边,十四跟胤禛并肩出来,仍然觉得脚踩在棉花上,如若梦境一般,直到看见朱五空捧着宝剑在殿外等他。
胤禛一眼就看见了那剑,瞳孔微缩:“这是追虹吗。”
虽然是问句,用的却是肯定的语气。
十四点头,别有深意地问:“还去额娘那儿用膳吗?”
“当然。你要出征,怎么能连顿践行酒都不吃呢?”
身后苏培盛跟朱五空对视一眼,妈耶,这语气可不像是践行酒,倒像吃断头酒。
两人从恒镜台一路下行,往绣瑜住的叠翠小筑而来,从外间的悬梯直接上了二楼,就听底下院子里欢声笑语。
二月天气渐暖,绣瑜的咳嗽好些了,这日正命宫人在院子里淘洗椿芽,把嫩芽摘出来放在玉钵里,老叶丢掉。
后来胤祚胤祥来了。康熙叫了胤禛兄弟进去,他们不知是福是祸,跟着提心吊胆的,吃个糯米酥能糊一嘴蜂蜜而不自知。绣瑜干脆叫他们一起干活,免得空想。结果活是干了,神却没回来,才两刻钟的功夫,绣瑜就见胤祚一个劲儿地把老叶往盘子里扔,嫩的反而丢掉,顿时无语。
胤祚回过神来,也发现自己干了蠢事,嘻嘻笑道:“不必再挑。我吃这一盘子就是了。”
绣瑜和竹月夏香白嬷嬷都愣了,半晌笑得东倒西歪,闹做一团,倒叫胤祚摸不着头脑。半晌还是夏香揉着肚子忍笑道:“六阿哥,那不是一个盘子放在桌子上,那是个阴阳箱,底下还有好大一盒,您就是个大肚子弥勒,也吃不了这些。”
胤祥闻言过去端了那上面的盘子,果然看见底下连着个暗箱,储着满满的椿芽儿,都被胤祚乱摘污染了。这下大家笑得更开心了。
胤禛站在二楼看了,也停下脚步骂了句:“蠢货。”嘴角却有上扬的痕迹。十四忽然从背后叫他:“四哥。”
胤禛瞬间回归现实,勉强从鼻子里挤出个不冷不热的“嗯”。
十四站在楼上,向下凝望,忽然说:“额娘咳了这么久,一直没好过。听说天山雪莲对润肺有奇效,这玩意儿要亲手采摘,心诚才灵。我们都不能随便出京,该叫纳兰永寿和他叔叔替我们走一趟北边儿。”
因为永寿勾引九儿的历史遗留问题,胤禛跟纳兰家关系一般,纳兰揆方叔侄都是忠于十四的势力,现在十四却要主动把他们赶出京城。
胤禛眼睛一跳,狐疑地上下打量他,指指脚下的地面:“当真?这里也算是当着额娘的面。”
“知道。说谎会被打手心。”十四一笑,复又沉声道,“填进去一个舅舅,还不够吗?”
胤禛再次打量小弟,竟然有几分刮目相看之意,半晌重重应承:“好!老十三这些年身子不好,我托他管着那些杂务不合适,这回干脆都收回来,让他安心养好身子,毕竟来日方长。”
十四又说:“我对不住岳钟琪,乌拉那拉家家风严谨,四嫂的堂妹族妹指给小岳子,我放心。”
比起永寿只是管着十四的财产庄子下人,岳钟琪被晋安当作半子带在身边培养十来年,他是除十四之外,唯一有资格继承晋安在军中势力的人。这一诺,恰好补足了胤禛在军中无人这个短板,又相当于任由胤禛在他身边,安了个钉子。虽然不是他们永和宫的人,份量却要远远重于纳兰家叔侄。
胤禛凝重地点点头,表示认可这份大礼。他双手扣着栏杆,朝底下院子里看了半天,终于下定决心:“广东要开海禁,预计通商关税可敷朝廷半年之用,这是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叫老六亲自去做,我才放心。”
十四蓦地转头看他,倒吸一口凉气。比起岳钟琪康熙四十三年才开始跟在他身边,胤祚跟胤禛一同长了三十年,妻族门人都为后者所用,两家王府几乎不分彼此。这才是真正的左膀右臂。
虽然话头是他先提的,但是胤禛一下子在桌上放下这么重的筹码,顿时消除了他不多的疑虑,竟然生出几分钦佩之感。
胤禛又说:“旁人于我,都不要紧了。你可还有什么要说?”
“有。”十四鼓起勇气,“此次出征,皇阿玛许我带内眷过去,我要带蓁蓁去西北。让舅舅离开京城,去庄子里住。”
一直没有犹豫过的胤禛终于变了脸色,眼神骤然阴沉。
晋安现在这个样子,住到庄子上去自然比在城里舒服。十四如果凯旋而归倒还罢了,如果康熙等不到十四凯旋就出事,不管传位于谁,这两个人都将是叫十四投鼠忌器的王牌。现在十四却要把他们弄到自己的地盘里护着,胤禛不能不多想。
这一想就是大半柱香的功夫。十四站得脚都麻了,终于听他说:“好,我答应你。”
十四长舒口气:“说吧,你要什么?”这样重量级的要求,只是道谢未免过天真,同等交易才是常理。
胤禛一把揪住他的衣裳,兄弟俩在极近的距离上对视,虽然他比十四矮一点点,仰视的角度里却依然产生无与伦比的威势,一字一顿地说:“用你的姓氏起誓,不得分疆裂土。”
只有斗争失败才有可能裂土而王,十四莫名其妙憋了一口气在心里,举手指天为誓:“皇天在上,爱新觉罗胤祯此生若有分裂疆土之心,必将自绝于祖宗,自绝于家国,自绝于天地。”
虽然都是发誓,但他脱口而出就是这样的毒誓,胤禛心里痛快不少,放开他的衣裳,嫌弃地摸个绢子擦擦手,嘀咕道:“哼,嘴上说着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