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护军等得不耐烦了,其中一人往冻僵的手上呵了口气,拉下面罩谇了一口:“妈的,两个老虔婆,得了役症还不安安分分地挺尸去,还要劳动本大爷。”
另一人亦是满脸郁色,深有同感地点头。论起来他们都是正经的八旗子弟,族里未出三代的亲戚有做着大官的,也有入宫为妃的,如今却要来抬一个快死的奴才。
“晦气,晦气!回去老子非得洗洗手才敢重新进赌坊。”
“嘿嘿,洗手做什么,你只管往那春香楼去,在翠玲儿的肚皮上多摸几把,才是正经地去晦气呢。呀!八,八爷......”两人正说得暧昧,偶一回头却见胤禩站在不远的地方,吓得赶紧双膝落地,作势要磕头:“奴才多嘴,八爷恕罪。”
“这是做什么?快起来。”胤禩微微一笑,仿佛没听到那些放肆的话一般。两个护军摸不透他的脾性,都犹豫着不敢起身。
胤禩叹道:“两位嬷嬷身患恶疾,脾气自然坏些,你们抱怨也是常理。但她们皇阿玛赐给我的人,素来勤谨用心。如今病了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少不得麻烦你们路上多照料包容些,这点银子拿去吃茶吧。”
不仅没有受罚,反而得了赏,两人万没料到,喜得连连磕头。
胤禩抬眼望向屋里,犹豫道:“不知可否通融一二,让我跟嬷嬷说两句话,全了主仆情分。”
拿人手短,才得了赏的两人岂有不允的,赶紧上去打了帘子,真心实意地吹捧道:“您真是菩萨心肠,做奴才的上辈子积福积德,才遇到您这样的主子。”
胤禩只做一笑。
屋内,两位嬷嬷已经被穿戴好了,半靠在炕上,犹做挣扎,见他进来,脸上都流露出惊恐后悔之色。她们都是康熙的人,奉旨行事,素来体面,八阿哥又是个绵软性子;她们伺候不能说不用心,但是也有倚老卖老,恃宠生骄,对着主子指手画脚的时候。
如今遭逢大难,两人才顿感后悔。其中一人挣扎着扑上去,不断用额头叩击炕桌,以作磕头求饶之意。另一人虽然未动,但眼神里也带着惊恐之色。
胤禩心里陡然涌起一阵快意,压过了那丝丝缕缕的不忍。他压低声音冷笑道:“我额娘就是那天上的凤凰,你们充其量不过是只麻雀。麻雀飞上了枝头,就以为自己可以压过凤凰了,岂不可笑?”
两个嬷嬷脸上顿时涌现出绝望的死气。
胤禩转身挑了帘子出去,又换上另外一幅忧愁心伤的脸孔:“嬷嬷们病糊涂了,我也不想给你们找麻烦,还是堵了她们的嘴送上山去吧。只手脚轻些,别伤了她们就是。”
再说宫里,康熙微服出宫这么大的事,如何瞒得过众人。众妃得知德妃为养子求情,皇上还答应了,无不在心里暗啐了一口,私底下骂道“假惺惺的,就她会做好人”,尤其以同样有养子在种痘的惠妃最为不平。然而明面上,众妃的儿子都因此得益,却不好加以指责。
与之相对的,章佳氏跟永和宫的走动却又频繁了起来。康熙念着胤祥,连带想起了她。这个月以来,章佳氏又复了几分宠爱,风头不下前两年的时候。她运气也好,前两天又被把出有孕,康熙赐了一个“敏”字给她。虽然没有册封,但如今宫里众人已经改口,叫了她敏嫔娘娘,也算是熬出来了。
因为那日萍水相逢,同病相怜的两人在殿内聊了几句育儿经,章佳氏渐渐跟卫贵人有了来往。
两人都是低头做人,素性恭谦不爱惹事的,身份也还相当:卫氏位份低些,儿子却更得康熙看重;十三年纪小,章佳氏却年轻能生。一来二去,还算相处得不错。连带着绣瑜也得了两条卫贵人亲手做的手帕,她皆回以价值略高的同类物品,既不过分亲近,也不拒人千里。
终于到了三月里,连病得最厉害的十三也痊愈归来,各宫妃子陆续迎回瘦了许多的宝贝儿女,心疼的眼泪打湿了不知多少帕子,连忙催着底下人,做点心的做点心,制新衣的制新衣,忙得不亦乐乎。
在这当口,康熙默默地打发了几个御前侍卫常驻盛京,又以替皇子公主们祈福为由,放了一批宫女太监出去。至此,皇太子趁上次亲征监国时偷偷在背后搞的那些小动作,全部破产。
就连那些被他免去了侍卫之职的钮祜禄家、郭络罗家的子弟,也通通被康熙安排了别的职位。总算没有官复原职,算是给了太子最后一点体面。太子也识趣地没有做任何狡辩,默默吃了这个教训。
一阵风波悄无声息地过去。康熙二十九年的春天来了,又到了纵马西山,放风筝、打兔子的季节。
第87章
康熙是个狂热的打猎爱好者, 他最常去的狩猎场所就是西山,曾经在康熙二十二年的时候创下过日猎兔子数百, 黄羊二十多只的记录, 到现在都还时不时拿出来说嘴。
然而今年春天的天气确格外反常些。天气回暖快, 风却大,感觉刮在脸上能生生磨去一层皮。半个多月了, 还不见丁点儿雨。
这种气候让绣瑜觉得莫名熟悉,起先有孩子们种痘的事情占去了注意力, 她没有在意。等到小十三回宫瘦了一大圈,吵着说要吃春饼。
两个女孩听了也蠢蠢欲动,九儿要吃凉拌了的椿芽,瑚图玲阿兴了个新法子, 要拿椿芽烫锅子。绣瑜和章佳氏忙指挥着宫女四处采摘椿芽, 所获却不多。
“这可奇了怪了,你们十多个人出去,怎么才得了这么一点子。”章佳氏褪了手上的指甲套, 翻看着小簸箕里晒着的椿芽,不过三五斤的样子,叶片干枯卷曲微微泛黄,品相也不算上好。
宫女屈膝回道:“今年春天日头毒, 天气干,风又大。椿芽发得少, 长出来的也老得快。娘娘们若要,不妨打发个人宫外寻去。”
听她这么一说, 绣瑜终于反应过来哪里不对了,今年京城的天气倒跟后世的北京城挺像的,干燥多灰,出去一趟,头上肩上能落一层土。
这样的天气不仅妨碍了皇帝狩猎的兴致,更影响了春耕的进展。不过半月功夫,连京师附近的县城里都陆续有两处农人争水,殴伤人命的案子报上来。
康熙遂将“西山狩猎两日休闲游”,改为了“狩猎加巡视京畿农务四日公务旅行”,点了一众后妃儿女、宗亲大臣,定了三月十日出发。
临行前,康熙到永和宫留宿,却见炕几下的针线篓子里放着几件怪模怪样的棉纱罩子,或简单或繁复地绣着各种花纹。正巧绣瑜端了椿芽面上来,他便拿起一件问道:“这是什么?帕子不像帕子,衣裳不像衣裳。”
“都是给孩子们做的,两个格格是薄纱斗笠,阿哥们是口罩——像这样,两根绳子拴在耳后,可以兜住口鼻。”绣瑜拿了一个蒙在脸上一边比划,一边解释道,“路上车马多,风沙大,好歹挡挡灰气。”
康熙在篓子里挑挑拣拣,不赞同地皱眉:“两个格格也就罢了。阿哥们怎么能养得如此娇气?一点子风沙都受不住,难不成日后上战场拼杀的时候也把脸蒙住吗?不成体统。”
“所以臣妾嘱咐了奴才们,只许他们在马车里戴,若有外人在场就提前摘下来。”绣瑜笑着从中捡出一个黑色云锦做面、绣着二龙抢珠图案、明显比其他几个大出一截的口罩,铺平了推到他面前,“皇上瞧瞧可好?”
“嗯?”拿人手短,何况这口罩针脚细腻、配色深浅有致,明显是用了心的。康熙没料到自己也有,不满的话一下子哽在喉咙了,拿了那口罩在手,似笑非笑地逼问她:“只是让朕瞧瞧吗?那可不成。”完全是一副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样子。
绣瑜忍不住笑了,没好气地叹道:“哪能呢?臣妾是跪求万岁爷您,看在臣妾绣了整整两日的份上,收下这份又娇气、又难当大任、又不成体统的小小心意吧。”
康熙不由大笑,后宫妃嫔众多,他一年收的荷包扇套不下数百。同样是求他收取佩戴的话,绣瑜说出来却丝毫不见谦卑可怜,只有亲密的调笑,趣味盎然。他故意得寸进尺地说:“你既如此恳切的份上,朕少不得给你这个面子了,梁九功。”
康熙已经为春耕之事发了好几天的愁了,好容易见了笑颜。梁九功忙躬身上前,像借圣旨一眼,恭恭敬敬地接了那口罩捧在手上。
康熙余光一瞥,突然伸手从篓子里拿了个素锦面子、杭细做里的纯色口罩出来。那活计看似不起眼,可对着光细细一瞧,素锦面子上的枫叶花纹隐隐反射着一层流动的银光,端的好看;边缘用细微的云纹锁边,丝毫不见裁剪的痕迹;杭细里子被喷上水,用烧热的铜斗细细地烫过,把料子上细微的毛刺都烫倒了、烫顺了,摸起来又软又滑,触手生凉。
即便康熙对女工一窍不通,也知道这个口罩花费的功夫,只怕比刚才那个双龙抢珠的多出十倍不止,连他也有些吃味,不咸不淡地问:“又是给老四的?”
时下人认为,大丈夫顶天立地,只有小人贼子才遮遮掩掩,藏头露尾。依着胤禛的性子,只怕宁可被风沙呛死都不会戴这玩意儿。只有费了功夫,特地做出来,叫他看见,才可能会戴那么一下。
绣瑜笑道:“知子莫若父。”
康熙忽然看那个口罩不顺眼起来,连带对自己那个二龙捧珠的也有了意见。好容易挨到用了宵夜,熄了灯,两人背对背地歇下。他终于忍不住开口说:“以后这种事情叫宫女做就是了,你自打生了小十四一直身子不好,何苦再费这个精神?朕和老四,都是战场上走过一圈的人了,还不懂怎么照顾自己吗?”
绣瑜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说口罩的事,不由又感动又好笑:“皇上还好意思拿来说嘴,上次真是......消息传回来,真真把都人急死了。”
上次他在草原上病重,差点以身殉国,但是终究打败了准格尔,威慑了罗刹国,解决了北疆边患。康熙现在想来仍旧不后悔亲征,可是夜深梦回,面对后宫诸妃和年幼的儿女却不是不内疚的。
德妃宜妃等后进宫的妃嫔,都才三十出头的年纪。若是他回不来,岂不叫她们失了依靠,又重演了那“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的典故?
尤其是太子在鹰庄的所作所为,更是让他心里蒙上一层隐忧——胤礽对他这个皇父尚且如此冷漠,何况这些庶母庶弟们呢?他顿时打消了要在太子大婚后给予他更多权利,让他入六部历练的念头,准备把儿子留在身边再调1教调1教。
然而父子离心、互相猜疑,这些话却不好对旁人讲,康熙只能长叹一声:“沙场无帝王,沙场无父子,朕也是不得已。老四兄弟几个身为皇子,享了祖宗打下来的江山基业,自然也要承担起守土卫国的责任来。”
绣瑜没好气地回道:“臣妾知道。沙场无父子,上了战场老四就是您手下的兵,军令如山,哪怕您让他冲锋陷阵臣妾也没话说。可回了永和宫,他就是个孩子,风吹吹臣妾都心疼。”
“呵,”康熙翻了个身,对着她笑道,“你这母老虎似的护崽脾气,十几年了也不见改改。将来乌拉那拉氏进门,可怎么得了?”
绣瑜忍笑道:“皇上指的人,自然是贤惠孝顺的。若有了不得的,也只找您罢了。”
“找朕?那朕就只有一个办法。”黑暗里,康熙突然伸手抚过她的腰。热热的温度从皮肤相触的地方传来,耳边极近的轻笑与呼吸震得耳廓里血液激荡:“大的往外飞了,再生个小的陪着你可好。”
黑暗里绣瑜惊恐地睁开了眼,差点一句脏话脱口而出。好?好你个大仲马!好才有鬼了!
好在康熙也只是调笑一番,当初叫舍了十四他已然愧疚难当,哪里会再给自己找麻烦?他顿时改口道:“或者日后乌拉那拉氏生了孩子,抱进宫来叫你养也成,夜深了,歇息吧。”
绣瑜一夜好睡,第二天康熙早起上朝也没有叫醒她。直到辰时初刻孩子们换了出行的装束,来永和宫汇合,她还睡着。
瑚图玲阿等得肚子咕咕叫,皱着小脸拉拉胤祚的衣角:“六哥,额娘怎么还不起?”
“因为皇......”胤祚一时嘴快,被胤禛拿眼睛一扫,立马板起脸,“说了你也不懂,再等会儿。”
瑚图玲阿又恹恹地趴回了桌子上。
九儿在一旁逗弟弟们。十三十四年纪小,早上起床格外困难。十四趴在乳母怀里困得直揉眼睛。十三更逗,他有模有样地盘腿坐在炕上,用手支着脑袋,没多久就合了眼睛,身子朝一边倾斜,倒在九儿身上。
九儿掩嘴一笑,又把他推回去坐直。十三嘟着嘴,眉毛拧成个倒八字形状,没多久又困倒了。九儿又推推他,如此循环往复,像玩不倒翁似的。旁边大点的几个孩子都看得直笑。
这个过程重复了几次,十三像学精了似的,下意识地换了个方向朝左边倒去,恰好靠在胤禛胳膊上。胤禛不由愣住,下意识抬手扶着他。十三却得寸进尺地在他臂弯里蹭了蹭,找了个舒服的地方合了眼。
“呀!”九儿掩嘴轻呼。
瑚图玲阿瞪大了眼,手上的橘子滑落。
胤祚回头见了,不由哈哈一笑。这个老十三,真会拿捏人。四哥惯常板着张脸,大道理一套一套的。你越怕他、跟他硬顶,他就越发疾言厉色,一张利嘴能将活人气死,把死人骂活。可你若不怕他,只管嬉皮笑脸地凑上去,他反而拿你没什么办法,就算犯点小忌讳,他都和颜悦色地忍了。
果然,感觉到小孩子身体柔软的触感,胤禛不敢丢手,只得哭笑不得地揽了他,轻轻拍两下背,哄睡了才交给乳母。
绣瑜整理好衣冠出来,恰好瞧见这一幕,不由困惑地偏了偏头。后来胤禛课业繁忙,除了一起长大的胤祚和九儿,跟底下的弟妹相处不多,感情一般。四爷党的形成,难不成真是天生有缘,命中注定?
“额娘!”
不等她细想,几个孩子都已经起身给她请安。
绣瑜和颜悦色地叫了起,扶着额角道:“真是老了,昨儿晚膳用了些面条,就有些积食。”
多半是因为皇阿玛才对,两个大点的孩子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胤祚笑嘻嘻地上来给她捶腿:“哪有?儿子觉得额娘貌若二八,前天看康熙二十年如意馆师傅给您画的像,还觉得面目依旧,丝毫未改呢。是不是,四哥?”
胤禛点头:“六弟所言甚是,儿子也这么觉得。”
瑚图玲阿跟着起哄:“我也觉,不,女儿也这么觉得。”
胤祚满意于妹妹的配合,继续狗腿地说:“只是前儿弟弟妹妹们种痘,累着您了,去西山散散心,休息两日也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