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蒙古到京师距离不过千余里,途中多为一马平川的平原与高原地形,并无多少关隘可守。准噶尔一旦成了气候,铁骑疾驰而下,只需七个昼夜便可威胁京师!太1祖皇帝起兵于苦寒之地而得天下,噶尔丹未尝没有效仿满清灭明之心。
心腹之地,岂容这等狼子野心之人纵横?
胤禛想着脸上涌上热潮,仰头凝望外头浑浊苍茫的天空,颓然长叹。洞口风大,一众侍卫不敢来劝,都拿眼睛看着胤祚。
胤祚上前拉他,却听他低声懊恼道:“上次皇阿玛在莫伦大败噶尔丹,杀其部众五万余人。双方早已成了不死不休的仇人。如果放任准部游荡在草原上,一二代之后又恢复元气,必然谋划复仇。我们的子孙岂不是要世世代代为其所困,年年岁岁枕戈待旦?”
他说到动情之处,猛地挥拳砸在石壁上,指节上登时见红。他自昨夜得知胤祚未归起,连夜疾驰至中军大营,向康熙请兵,又悬了一路的心,吃了一肚子的冷风,早就支撑不住。此刻情绪激动之下,脸庞涌上不健康的潮红,附身咳嗽起来。
众人不由分说地上前扶了他。胤祚命人往厚厚的干草堆上垫了狼皮披风,按了他在火堆前坐好,命人烧水熬汤,解了他身上被冰渣子润湿的衣裳,扯过毡毯盖严实了。
眼见一切妥帖,胤祚才看着他火光下轮廓分明的消瘦侧脸,心里涌上些微妙的情绪,有敬佩也有些隐隐的抽痛。范仲淹说,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他们兄弟中。论才华,文武兼修的人有之,精于谋略的人有之,长袖善舞的人又有之。可这忧国忧民的傻子,倒还真是绝无仅有。
毕竟,这天下是皇阿玛的,也是太子的。他们不过是为臣的,做好份内的差事上不负皇阿玛天恩,下不负万民供养也就罢了。忧国忧民,那是太子的专利。四哥这性子思虑太多,生生熬垮了身体不说,指不定还会惹祸上身。
思及此处,胤祚顿感忧虑不详,奉了热茶在他面前,低声说:“四哥,我知道你有大志,弟弟钦佩不已。然而骨肉精血都是父母给的,有时候你也该为额娘想想。咱们生为男儿,进可以立于庙堂之上,退可以泛舟四海五湖。可额娘哪儿都去不了,关在紫禁城一辈子,她有的就只是咱们兄妹几个罢了。”
胤禛万没想到弟弟能够说出这番话,倒对他刮目相看,低声笑道:“反了天了,你倒教训起我来……咳咳咳。”
“瞧瞧吧,你是长兄,却不能以身作则,带头作践自己,当然是我教训你。”胤祚得意地抖机灵。
“你怎知我不是为额娘打算?”胤禛拔高了声音挑眉看他,复又低声道,“老十的额娘去了,贵妃的位置不可能一直空着……”
胤祚悚然一惊。这时星禪突然进来说:“二位爷,前方战报,隆科多大人带领正红旗追击噶尔丹,于今日午时发现其踪迹,皇上已经下令挥师南下。”
“知道了,回复皇阿玛,我已寻回六弟,正在追查军粮线索,不日将归。”
星禪领命而去。
“四哥……”胤祚不由有些讪讪。胤禛把正红旗打理得井井有条,却因为回来救他,叫隆科多捡了个便宜。这可是货真价实的军功啊!胤禛要是能够正面对敌,不说生擒噶尔丹,只要维持不败,都算是大功一件。凭借这份功劳,他将来封爵、分旗、收门人都极大占优。
胤禛却没太当回事,功劳爵禄都是身外之物,哪有手足兄弟重要?况且他算是看出来了,两黄旗虽然名义上尊贵无比,但实际上只忠于皇帝一人,五弟七弟名为主将实际就是个摆设。额娘当真料事如神,正红旗当真是个磨砺人的好地方。他能有主管一营的经验已经算走运了。
况且以前都是他屡次三番连累胤祚,心内积蓄颇多歉疚。偶尔被弟弟拖累一次,他竟然觉得心里反而松快了些。
见胤祚闷闷不乐地蹲在他身前,垂着眼睛焉巴巴的模样,跟淘气砸碎了东西的小吉祥奇怪同步。他突然起了逗弄之心,突然叹道:“说来起来你也娶了福晋,马上又要分府。日后住得远了,里头老婆儿子一屋子,外头奴才门人一屋子,只怕难得见面了。”
胤祚正被愧疚忧伤的背景色笼罩,闻言立刻拍着胸脯保证:“这有什么为难的?都是皇城根儿下,住哪儿不是住?哥你放心,回去我就跟皇伯父商量,把咱们俩的王府修在一块儿。将来皇阿玛再举兵,这追击之功,我一定设法还你!”
前几句话胤禛听着还算顺耳,在心内满意地点头。唯有这最后一句,却听得他心里不爽:“乌鸦嘴!谁要你还战功了?我只盼着皇阿玛一战定乾坤,天下从此太太平平的,百姓再不受征战之苦。咱们安安稳稳地待在紫禁城里,一家子聚在一起吃额娘做的立春菜,给多大功劳都不换。”
“是啊,往年这个时候,额娘一定在叫人和面,拿大蒜、小蒜、生菜、芦苇、芥辛捣碎了做五辛盘了,还要切了水萝卜咬春,还有薄饼、片儿饽饽。对了对了!还有片得薄薄的羊肚烫了做成春盘面......”
说到吃,胤祚不由露出怀念的目光,张嘴就来了一大通,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
周围的侍卫听见了,纷纷露出善意的笑容。
胤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外头烽火连天铁马冰河。四哥手上握着一营七八千士卒的性命呢,他扯着人家说吃春菜,似乎挺没志气的。他不由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看向四哥。
胤禛目光空洞,神色紧绷,仿佛在思考什么大事,半晌才说:“你错了。”
“嗯?”胤祚发出不解的鼻音。
“正宗的五辛饼是拿韭黄做的,不是生菜。”
胤祚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是啊,是韭黄来着。要清晨日出前采的韭黄,清炒最香。”
这回没人笑了。男人的心有时候很大——可以容下万里河山、朝堂风云;有时候又很小——谁能想到手握重兵、身上担着数千人性命的皇子阿哥,却把一个小小五辛饼的配方记在心里呢。
众人都是有父母家小的,出征在外提着头为主子卖命,也不知道有没有那个福气去享这天伦之乐。思及此处,气氛不由微微凝滞。
有人突然抚剑唱起《长相思》来,哀婉凄美却铿锵有力的调子,好比外头大漠上空旷苍凉的风,从十几年前康熙北巡的那个夜晚一直吹到了如今。
众人忍不住在心里跟着和词。“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纳兰所言不虚,的确,仅仅数百里之遥,可京师好像从来没有过这样大的风雪。又或许有过,但他们在额娘身边,永和宫的黄琉璃歇山顶隔绝酷寒,只留下一室温暖如春罢了。
胤祚揉了揉鼻子,罕见地吃了幼弟的醋:“哼,咱们都在外头,白白便宜了老十四这小子单独陪额娘烙春饼!”
“呵,”胤禛一笑,双手环胸平静地说,“皇阿玛让十四跟着额娘去汤泉行宫,想必落下了不少功课,回宫之后要补起来才行。”
两个蹲在冷飕飕脏兮兮的山洞里过立春的哥哥愉快地商定了,调1教在温泉庄子里享福的小弟的计划,不怀好意地一笑,气氛这才缓和许多。
冰雹终于停了,一众土匪被捆在一片枯死的胡杨树上,挨了一顿老天爷赏的“黄豆炒肉”,都老实多了。
不久星禅躬身进来,喜形于色:“主子,那匪首招了,说带我们去山寨寻粮。”
第125章
【高亮, 看我一眼!!!!!124章大修导致本章前部分内容可能有读者看过,但是也有一半以上的读者没看过, 所以还是放在这章了。重复内容大约1000字, 下章会补1500字在作话里, 只会多不会少,大家放心】
毫不知自个儿被哥哥惦记上了的小十四, 正踮着脚,身子斜斜地探出去, 伸长了脖子看侍卫们凿开冰面捞了下网,捞了活蹦乱跳的一兜鲜鱼上来。
十三十四拍着手叫好。
今天又起了点北风,园子里融化的冰又冻结实了,九阿哥、十阿哥一大早就过来东边约十三十四并瑚图玲阿, 说要学关外的朝鲜人, 趁天阴了去御湖上凿冰捕鱼。说的是言之凿凿,听的是信以为真。
绣瑜笑了一回,也来了兴致, 索性叫人抬了四扇巨大的玻璃屏风,将园子里的小花厅四面挡得严严实实。又在厅中摆了高高的黄铜炉子,烧得一室温暖如春。炉边设案,案上累着满满的瓜果点心, 案边数把椅子,皆搭着白狐椅披。花厅四角搬来几个半人高的美人耸肩瓶, 里头插着满满的腊梅花,幽香四溢。
如此一来既亮堂, 视野又开阔。她自己在花厅里弹琴看书,听着几个孩子在外头说说笑笑,倒也热闹。几个泼猴在外头玩热了,就被乳母带进来歇歇,让额娘喂一杯酒,吃两块点心搪搪雪气。
九阿哥也是个挑剔的,所用之物无不是精致到了十分、挑了又挑选了又选才敢往他眼前送,如今见了这花厅的布置,也是眼前一亮。
宫里人争破头往上爬的多,安安分分能过日子、会过日子的少,难怪老十四都这么大了,还得空就猴在德妃跟前,难得约他出来一次呢。
承德的日子比畅春园还要好过。秘诀就在这清净二字上。没皇帝没其他妃嫔,等于既无竞争对象,也无竞争对手。偌大的一座园子绣瑜和宜妃两人一东一西地住着,七八天见不上一面。唯一的长辈皇太后轻易不难为人,既无宫规约束,又无俗事缠身,这日子还有什么过不得的呢?
一群孩子也玩野了心。来的前两日还装模作样地早起念书去,过了头一个月,就开始整日游荡,胡作非为。这不,没一会儿孩子们就各自用竹篓提了活蹦乱跳的鲜鱼进来,十四费力地举着那鱼篓,摇摇摆摆地就要往额娘跟前献宝:“我的网里有两条呢!都是大鱼!”
“真厉害。”绣瑜凑上去瞧瞧,摸摸他的头,“十四想怎么吃呢?”
十四就是个属猫的,吃鱼当顿。皇子们的份例里夏季每日有鲫鱼四条,向来是只有富余的,唯有十四爷的小厨房需要哥哥们时不时支援支援。可这是他自己守了大半个时辰才得的,十四突然又舍不得吃了,总觉得清蒸红烧鱼头汤都配不上自己的劳动所得。
瑚图玲阿抢着插话道:“女儿的叫小厨房做成烤鱼便好。多撒些天竺的孜然粉和胡椒粉就好。”
十四仍是犹豫不决。
“那额娘就替你做主了。”绣瑜一锤定音,“养起来,留着孝敬你四哥六哥。”
“啊?”十四顿时扁扁嘴,失望之色溢于言表。
绣瑜两只手去捏十四的脸,笑道:“好个小气鬼儿,你那两条鱼哪能养到两个月后?罢了,今天内务府送了鲥鱼过来,额娘叫人做了鲥鱼汤。”
说着叫了几个孩子在身边,净手喝汤,又问:“九格格那里送去了没有?”
“回娘娘的话,这就送去。”
十三赶紧站起来:“额娘,我带人送去吧,顺便瞧瞧姐姐。”
绣瑜瞧瞧埋头吃鱼的十四,干脆说:“我们都去。陪九儿说说话再去歇晌。”
去年九儿过生辰,胤祥抄了一本《开元占星》给她。九儿研读两日,就迷上了观星。前儿听说夜里子时二刻左右有“三星一线”的奇观,她非要半夜披着衣裳起来看。大饱眼福的同时,也受寒病了两天。
胤祥听了觉得有些对不住姐姐,就命人提了那汤往公主的住处来。
九儿已经大好了,披着衣裳坐在床边练琴,见了绣瑜忙起身行礼。母女五人往炕上坐了,十四惦记那鲥鱼汤,还想跟着分一杯羹,宫女就拿了两个碗上来盛汤。
一个青玉盏,一个白玉碗。绣瑜顿时抬眼打量那个宫女一眼,果然是个眼生新来的。九儿素来讲究。白玉碗是用来喝药、喝燕窝银耳这些补品的,甜白瓷专管盛果脯点心这些干货,正经吃饭全用元青花,喝茶是紫砂器,盛汤必用青玉盏。
胤祥见了,就把那个白玉的往十四面前一放:“你使这个吧。”
十四素来是个粗心大意的,又闻到了鱼汤的香气,只管埋头喝汤,喝得嘴角边浮起一层奶白的泡沫。九儿拿手绢给他抹了嘴角的泡沫,也跟着胃口大开。
喜得底下宫女连连念佛,奉承道:“果然还是娘娘的东西好,格格这些日子难得有进膳进得这么香的时候。”
绣瑜愣了一下,扫一眼九儿的乳母齐氏,摸摸女儿瘦削的肩膀:“承德行宫的厨子,拿手的都是些北菜,难怪你吃不下。有什么想吃的,还是使人告诉我,叫宫女们做了出来,比外头的干净。”
话音未落,外头突然有人通传:“太后娘娘使人送了东西来。”
来人却是太后身边的老人顺嬷嬷,绣瑜忙叫搀起来:“怎么是您亲自来了。”
顺嬷嬷笑道:“太后娘娘听说九格格吃不下东西,特叫奴婢送了热热的菌绒笋子汤来瞧瞧。上次京城来人送东西,太后捎了信回去叫太子妃送几个南边的厨子来,如今业已到了。”
绣瑜遂笑道:“太后娘娘想到本宫前头去了。”又摸摸九儿的头:“你好了早些去给皇玛麽谢恩。”
瑚图玲阿又插嘴说:“九姐,我们叫内务府的人制了二百多盏冰灯,就等着十五晚上挂在院子里头,映着月亮,吃酒观灯呢。你再不好起来,天一暖,可就没有了。”
众人又笑了一回。绣瑜催九儿上床歇晌,又撵了几个小的各自回屋,才道:“本宫想在这里坐坐,齐嬷嬷进来伺候。”
待到其他人出去紧闭房门,她才冷了声音问:“格格既然吃不惯承德的东西,为何不早回了本宫知道?”
齐嬷嬷跪地长叹:“娘娘,并非奴婢不尽心,只是南菜再好,可格格终究吃不了一辈子的啊!”
九儿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屋内两个乳母低声说话。一个说:“齐氏胆子真大,亏得德主子好性儿,还愿意听她分辨。”
另一个低声叹道:“终究还是因为她说得在理儿,也是为格格打算。按理这话不该我们说,可德主子和太后娘娘宠爱,格格也养得太娇贵了些。鲥鱼、菌绒,这都是打一二千里地以外的地方快马送来的金贵东西,一般亲王贝勒也难寻摸到。格格吃惯了,日后去了蒙古,上哪儿寻去呢?”
“可不是吗?六格格以前也是金尊玉贵地养着,如今已经找了几个蒙古厨子在宫里,专做北菜吃了。
九儿心里微微一动,轻轻睁开眼,茫然四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