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祚不服气极了:“四哥岂会跟我计较这个?”
汀兰毫不示弱地跟他对视,连敬称和自谦都省了,直言道:“他不计较,你就上赶着往人心窝子里戳?”
胤祚登时哑口无言,暗自磨牙半晌,还是唤来魏小宝吩咐道:“你亲自去隔壁请四爷,就说我请他明儿在高唐阁吃烧尾宴。”
道理上他服了软,可感情上,突然被告知在哥哥面前还要藏着掖着的,胤祚心里十分不痛快,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肿着眼睛去了高唐阁。
倒叫胤禛摸不着头脑,笑问弟弟:“你就这么黑着一张脸请客?”
胤祚正要回答,高唐阁的掌柜突然匆匆迎出来:“两位贵客,实在不巧了,小店今儿没了空位。还请两位宽恕则个,改日再来吧。”
这高唐阁是近一二年京中兴起的酒楼,模仿盛唐时期宫廷盛宴的菜式,将这“烧尾宴”做出了名气,因此生意火爆,常常座无虚席。
“什么?你知道我们……”随从当即就要上前分辨。胤禛却出言喝止道:“罢了,没了唐朝菜,还不成席了?京城有的是酒楼,换地方!”
高唐阁做到闻名京师的地步,也不是没有眼力见儿的。掌柜瞧着他们的背影,总觉得心里不安,瞧瞧传个伙计过来:“去二楼。将此事禀告主子,请他老人家掌掌眼。”
兄弟俩在隔壁的五福楼小酌几杯,菜刚上桌子,结果宫里突然来人叫走了胤禛。
胤祚更是郁闷非常,下了楼吩咐回家,却被那高唐阁的掌柜上来扑通一声跪在跟前:“给六爷请安,奴才瞎了眼了,得罪两位贝勒爷。”
胤祚顿觉有趣:“是哪位高人指点了你啊?”
“不敢不敢。家主人在楼上包厢略备薄酒,求爷赏脸。”
胤祚饶有兴致地跟他上楼去,进了那红绡碧幔装点的雅座,耳边闻得细细的丝竹之声,眼前是极阔朗的一间厅室,大理石圆桌上罗列着满满的美味佳肴:通花软牛肠,光明虾炙,白龙曜,羊皮花丝,雪婴儿,仙人脔,小天酥,箸头春……
一青衣中年人候在桌旁,见了他立刻利索地打了个千儿:“奴才隆科多,给六爷请安。”
胤祚诧异万分:“佟大人,你想请的另有旁人吧?四哥刚才进宫去了。”
“非也。奴才想请的主宾正是六爷您。”隆科多抬头笑道。
佟家追查当年之事有了进展,然而四阿哥心思缜密,心中早有成见,又跟太子走得近。要谈当年之事,他和德妃都不是好人选。
佟家还没自大到想凭借十几年前的陈年往事扳倒一个皇太子,也没奢求凭借真相就能跟德妃一系的人握手言和,但是能种种刺,撺掇别人一怒之下去对付太子和索额图是再好不过的了。
这样看来,当然是性子单纯,又身受其害的六阿哥更容易感同身受,义愤填膺。
果然,鸿门宴吃了大半个时辰,酒足饭饱后,两人挪到更隐秘的内室来。隆科多先呈上一张发黄的婚书。不出所料,胤祚一看就笑了:“赫舍里氏女与佟佳氏门下包衣?将同族之女作配奴才。看来我这条命还是值不少钱。”
隆科多见他上钩,欣慰地捋着胡须:“来呀,将那贱婢的家人带上来。”
自有手下去拖了四五个衣衫褴褛的人上来,那些人流亡多年,落到佟家手里又吃了一番苦头,皆是面黄肌瘦精神孱弱,乍一进了这天宫一般的地方瑟瑟发抖,还有一个精神失常大笑不止的。
隆科多的手下忙上去敲打一番,让他们安静跪下,然后掐媚地笑道:“请六爷问话。”
一群避猫鼠儿有什么好问的?胤祚顿时失了兴趣,大刺刺地往圈椅上叉开腿坐了,随口问:“好吧,你们是那个萍儿的什么人呐?”
众人皆是一愣。
魏小宝上前提醒道:“爷,当日害您那宫女,叫谨儿。”
“哦。”胤祚从善如流地改了口,转头捡了个佛手在手里把玩着,“那你们是金儿的什么人呐?”
隆科多不由目瞪口呆。要命的事情,奴才记得清清楚楚,主子却记不得了?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皇帝不急太监急?他心里暗暗一紧,预感接下来的事可能没那么顺利。
此刻康熙的御驾已经弃船上岸,在江宁织造府停留十多天了。绣瑜也在这闻名后世的曹府中住了十来天,深刻体会到曹家能得宠这么些年,果然有些不同之处。
这侍奉圣驾,可不是一门简单的学问。
比如康熙既要节俭朴素、体恤民情的好名声,不叫在江南大兴土木修建行宫,可是又不愿委屈了嫡母与妻妾儿女。于是曹家与李家就联合当地盐商,斥资数百万两白银,修建了这巧夺天工的曹家花园。然后园子修好一天没住,“恰好”就赶上康熙南巡。把舒适享受献给皇帝,奢靡浪费的名声留给自己。
又比如曹家老夫人与康熙有母子情分,以往康熙来江南都是常伴在侧的。可这回有皇太后这个正经嫡母在,曹老夫人除请安以外平日里深居简出,自己居所门上那块康熙亲笔书写的荣宠万分的“萱瑞堂”匾额也悄无声息地摘了重新上漆。
再比如上到皇帝,下到随驾的亲卫重臣并几个阿哥,人人得了几个齐整漂亮、调教得规规矩矩的汗女。从十七岁的八阿哥,到十二岁的胤祥,一个不拉。
十四阿哥年仅十岁,暂时没有这个需求。可架不住康熙对曹寅的忠心耿耿和办事能力赞赏万分,这天他带着阿哥们逛园子,顺便去给老夫人请安,恰好遇到曹寅的幼女在奉盛夫人跟前伺候。
康熙一时兴起开玩笑似的对曹老夫人说:“您这个孙女教养得好,若夫人舍得,下回选秀叫她进京,给老十四做侧福晋,也算咱们两家结个亲戚。”
“咳咳咳。”胤祥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又不敢大声咳嗽,憋得脸都红了。十四上前拍着哥哥的背,瞥了一眼粉雕玉琢但是一团孩气的小女孩,混没当回事,大大方方地谢了恩。
康熙瞧着幼子大方自持的模样,更是满意地微笑点头。
曹家众人当然是喜出望外。随行之人亦是在心里重重记下一笔,曹家身份不高,但是权势财势却不可谓不重。这么多适龄的阿哥,皇上不提,偏偏等着指给年幼的十四爷。此举可谓是意味深长啊。
第142章
“奴才掌勺太监黄亭安给德妃娘娘请安。”
黄亭安一张圆脸堆出笑褶子, 躬身托起一个小托盘,将上面一海碗奶白的鲥鱼汤奉到绣瑜面前:“奴才又回皇上身边当差了, 特来给德主子谢恩。这碗汤还请主子笑纳。”
绣瑜笑道:“皇上点你, 是因为你有这手做鲥鱼汤的本事。与本宫何干?这‘谢恩’二字从何谈起呢?”
“是是是。奴才糊涂。娘娘教训得是。”黄亭安嘴上连连认错, 脸上的笑容却越发掐媚了几分。
在宫里,奴才的沉浮都是随着主子的。他就靠做这鲥鱼汤出名。以往每年夏天鲥鱼当季的时候, 乾清宫一日三五趟地往毓庆宫送吃的,太子爷用得香, 皇上见了高兴,小厨房就有他黄亭安的一席之地。
可毓庆宫已经有一二年没有这样的光景了。黄亭安闲置许久,好容易遇上十四爷又好这口,他岂有不巴结的?
竹月拿荷包赏了他, 送到门口, 再回来的时候,却见绣瑜搅弄着那汤,悠悠叹道:“咱们这位万岁爷呀……”
康熙还好意识抱怨老四喜怒不定, 实际上胤禛这毛病都是遗传自他老人家。他自己才是把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偏激发挥到了极致。比如他现在宠着小十四,连一口吃的、一个不知哪年才能用上的女人,都替儿子安排得妥妥当当。
只是不知他过了这阵新鲜, 又是什么光景。绣瑜真担心十四受不住这个落差。正在这时,宫女打起竹帘禀报道:“十三阿哥的乳母孙嬷嬷来了。”
“哦?快请。”绣瑜猛然发现自出京以来, 她忙于照料小儿子,应付皇帝不时的宣召, 得空还要关心关心女儿,有好长时间没关心过胤祥的状况了。
皇帝给年仅十岁的十四阿哥定下婚事,当然使得哥哥们好生嘲笑逗弄了小弟一番。
从曹老夫人的院子出来,胤禟胤俄联手把十四堵在花园隐蔽的假山石后头,十阿哥按头,九阿哥按脚,狞笑着对小弟上下其手:“来呀,叫哥哥看看,长全活了没有,使不使唤得上侧福晋啊?”
十四扭来扭去不肯就范,大喊:“管好你自己吧,九哥你长得跟个西施似的,只怕那些伺候你的宫女见了都要自惭形秽呢!”
“胡说八道!”九阿哥勃然大怒,顺手往十四屁股上拍了两下。十四登时不服,扑上去就要跟他扭打在一起。从小九哥就喜欢逗十四,时不时就要过来撩拨两下,欣赏小猫炸毛的场景,下手却是有分寸的。十四嘴上恼恨非常,但也没认真记仇。十阿哥习惯了,乐呵呵地抱着胳膊在旁边看,也不插手。
倒是被他俩使计支开了的胤祥匆匆赶来,吓了一跳,忙上去拽了一下九阿哥的衣裳:“九哥,十四弟,别打了。”
九阿哥一分心,胳膊上被十四挠了一爪子。十四这些年手上力气见长,九阿哥顿觉胳膊上一阵酸疼,又觉得失了颜面,当即转头对着胤祥怒目而视:“你算哪根葱,多管闲事!”
十阿哥也在一旁抱着胳膊冷笑:“自作多情。猪鼻子插大葱,还真把自个儿当回事了?”
胤祥涨红了脸,万没想到打架的没事,劝架的反而要受这番折辱。然而他早过了被十阿哥一句话激得大怒的时候了,很快调整了表情,只淡淡笑道:“哥哥们的事我当然管不着,你们爱在这儿待着就待着吧。老十四,你下午还要面圣,还不快走?”说着捡了帽子扣在十四头上,又扶了扶他歪掉的衣领,牵手拖走。
十四冲九哥做个鬼脸,冷哼一声,顺从地被十三牵走了。
九阿哥在后头气得跳脚,扯着嗓子骂骂咧咧:“得意忘形的黑心种子,如今皇阿玛喜欢老十四,看你还能得意几天?”
十四血涌上头,回头就要跟他对骂,却被胤祥不由分说拖着往前走,一阵风似的出了园子,往阿哥们居住的外院来。
“在船上的时候,他们是不是又欺负你了?”一回屋十四就扯着哥哥的袖子问个不停。
“他们看不惯我,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两只死鸭子,就剩嘴皮子够硬,我才不跟他们计较。”胤祥丢了个热毛巾在他脸上,“擦把脸,就我这儿歇晌吧。”
十四跟康熙住着,没有自个儿的院子。他随口就想答应,却见端水上来伺候的是一个穿红着绿的陌生丫鬟,明眸皓齿,上头是纤纤细指,底下是三寸金莲。十四顿觉膈应,可他最近在皇阿玛跟前得脸,未知十三哥心里作何感想,倒不敢随便乱发啤气,只一把挥开丫鬟的手,夺过毛巾胡乱擦了脸,就叫退下。
胤祥不由诧异:“她得罪你了?”
“哼,她主子得罪爷了!”十四气哼哼地说,又拿脚尖儿踢了踢他:“你幸过她没有?”
“嗯?”正沉浸在自己思绪中的胤祥一愣,慢慢红了脸,原想随口推说“你还小”,说出口的却成了:“这,这个没有。”
“也就是说,另外一个有咯?在这儿?”十四拍拍身下的床问道。得到哥哥默认的目光,他登时冷哼一声,跳下床去蹬上靴子,大声宣布:“我去额娘那儿歇晌!”
“嗯?什么时辰了,额娘早就歇下了。”胤祥拽住他的衣角,却见弟弟抿着嘴暗自磨牙,每根头发丝儿都在诉说不满。他畅快地大笑出声,高声吩咐道:“来呀,给爷把这床抬出去烧了,即刻换张新的来。”
众人虽然诧异,还是赶紧照做了。崭新的黑漆紫檀步步高升拔步床抬进屋里,胤祥这才笑着去拽十四:“这下满意了吧?别去打扰额娘了。”
这样一打岔,十四暂且忘了先前的事,抱着铺盖卷儿滚到里侧,很快睡着了。
胤祥在他身侧躺下来,闭上了眼睛,却总感觉到细碎的光斑在眼前乱晃,好像过往一个月眼花缭乱的转变历历在目。
其实这段时间,他过得格外艰难。体会过被皇阿玛带在身边、一举一动都是万众瞩目的焦点,再回到这泯然众人的行列里,成为众多兄弟中不起眼的一个。这滋味真是一言难尽,相比起来九哥十哥幼稚的挑衅根本算不了什么。
理智上,他知道十四不该为此背负任何歉疚。可是皇阿玛只有一个,况且还有那么多能干的、出身高贵的、跟皇阿玛相处多年的哥哥珠玉在前,他老人家心里留给小儿子们位置太少太少了。胤祥心底苦涩一片。
可这时十四翻了个身,热热的呼吸落在他颈侧,跟猫尾巴挠人似的,又轻又痒。胤祥心里顿生无奈,把他不老实的手脚摆好,闭上眼睛也睡了。
第二天恰好是四月二十五瑚图玲阿的生日,只是十二岁的散生又在旅途之中,绣瑜只吩咐厨房蒸了鸡蛋糕,准备一家人小聚给她庆寿。
十四抢着要拿银刀帮姐姐切蛋糕,跳着脚撒娇的模样,大有不给切就打滚儿之势。瑚图玲阿鄙夷道:“这么大的人了,也不怕你的小福晋见了笑话。”
十四哼道:“曹寅那厮,差事不好好办,整天盯着爷们儿的内宅,拿着一帮小脚丫头到处送人。他那女儿给爷提鞋都不配呢!”
绣瑜脸色一沉,刚要训训他。九儿已经抢着骂道:“你既看不上曹寅,有本事就当面骂他,或者回了皇阿玛不要这门亲事。拿个九岁的女孩儿做筏子,又算什么爷们儿?”
若这话是十二姐、十三哥甚至是四哥六哥说的,十四只怕都会当场翻脸,梗着脖子辩驳,非要叫他们知道十四爷不是这样的人不可。可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居然是平日里娇娇弱弱、万事不理的九姐说的!
十四瞪圆了眼睛看向额娘和兄姐,连生气都忘了,只呆呆地问:“姐姐怎么了?”
瑚图玲阿和胤祥顿时左顾右盼,演技拙劣地说着“哈哈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话。绣瑜揽了九儿在怀里,笑着打圆场:“你不是要切蛋糕吗?快些吧,该凉了。”
十四糊里糊涂地拿起银刀。九儿也暗悔自己冲小弟发脾气,忙换了笑脸。一家人和和气气地给瑚图玲阿庆了生。
用膳后,瑚图玲阿被十四拖到院子里,支支吾吾地说了九儿跟永寿之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