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嘉听到这里,才又睁开双眼。
他先看向薛翃,却见她的面上浮现一丝冷笑。
正嘉手上一紧,把薛翃往自己身边拉了拉:“这个总是能查出来的,药方子没有问题就成了。”
薛翃把手抽了出来,道:“终究是我给的方子,才酿出这种祸事。皇上还是按规矩处置吧。别让人以为是我谋害了太后,而皇上还在袒护我。”
“谁说是你?没有人敢这样说!”正嘉皱皱眉,“你别先自己狐疑起来。”
薛翃不理他,只转头看向西华道:“既然怀疑我,却又让我去给太后诊治,是想怎么样?看看我会不会趁机加害太后吗?”
西华不由站起身来,说道:“我几时这么说过。这件事我并没有告诉太后!你若是现在将太后治好,这件事……可以再慢慢地查。”
薛翃瞥他一眼道:“原来是一片苦心,谢了。”
西华浓眉一蹙,轻哼了声,转开头去。
正嘉在旁看着两人起争执,脸上却淡静的很。
正欲让西华坐了说话,外间郑谷入内,跪地道:“皇上,太后那边派了人来,说是……”
郑谷没说完,只是抬头看了薛翃一眼。
正嘉立即会意:“是不是太后知道了什么?”
郑谷低头道:“那来人说,太后发了很大的脾气。”
西华也明白过来,皱眉道:“难道是有人把铅毒的事情告诉了太后?是什么人这么多嘴?”
正嘉吁了口气:“你先回去吧,好生安抚太后,别叫她生气,如今症状未除,再若气出个三长两短来,却叫人如何是好。你去吧,她见了你,还能想开些。”
西华只得答应,退后两步,往外去了。
西华去后,正嘉也跟着站起身来,他从后勾住薛翃的腰,把她往怀中抱去:“有何可气的?难道你竟不知道朕?若真的疑心你,还容你站在这里吗?”
薛翃道:“皇上虽然不信,但奈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正嘉道:“大皇子方才有一句话说的很对,你不必赌气,若是把病治好了,那流言自然消散无踪。太后如今正恼怒,怕是不会给你看诊,那么就去含章宫,朕陪你一块儿去。朕相信你,也相信你的医术。”
薛翃听见“朕相信你”四个字,不由抬头看向皇帝。
正嘉唇角微微挑起:“怎么,难道你不相信朕?”
他的手指在薛翃脸颊上抚过,指尖的肌肤微凉:“是不是觉着冷?”皇帝喃喃的,“别怕,朕陪着你呢。”
***
正嘉陪着薛翃来至含章宫的时候,三皇子正哭个不停。
几个奶娘不知所措,用尽各种法子都无济于事。因为最近听说了那些流言蜚语,见薛翃来到,也不像是往日那样亲热信赖,一个个面露忐忑之色。
正嘉喝道:“把孩子抱来。”
奶娘们这才抱了三皇子过来,薛翃试了试他的体温,又把了脉,说道:“之前给小皇子吃什么了?”
一个嬷嬷说道:“是太医说的有些痰热,吃了小儿回春丹。”
薛翃道:“虽然好,只是不足以对症,去太医院找刘太医,让他用丑宝丸给小皇子服用。”
正嘉哼道:“都听明白了吗,还不快去!”
伺候的人忙连滚带爬地跑去太医院里请人求药。
正嘉道:“朕在这里,你去给庄妃看吧。”
在含章宫的两名太医随着薛翃入内,又悄悄地跟薛翃说起庄妃的症状。
其中一人道:“之前给太后娘娘所用之药虽对症,但却又激发了娘娘体内铅毒,导致失明,是以我等实在没有十足把握。”
这会儿薛翃已经给庄妃诊脉过了,又看了眼睛,舌苔,她沉吟了会儿,道:“那想没想过,用针灸配合散毒?”
两人对视一眼,薛翃道:“之前给太后服药后,那寒毒无处可泄才导致上侵,若是及时在头上的百会,太阳穴,以及翳风穴,风池穴迅速刺穴放血,热毒会随着血排出。”
两名太医虽觉着这个法子似乎可行,但是在人的头顶要穴动手,着实棘手,何况对方又是太后跟庄妃娘娘两位贵人,如何能够随意下手。
何况如今宫内流言,说是太后的病症乃是和玉暗下毒手,如果这诊治的过程中又出现什么意外的状况,那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于是不约而同地踌躇起来。
薛翃也知道他们忧心所在,便说道:“我只是提了一个法子,用不用,还看你们。何况针灸不是我所擅长的,真要动手,还是太医院的人。”
两人越发悚然。薛翃又道:“但是你们要赶快些,既然是铅毒,拖延时间越长,对人的身子影响越大,再过些日子,只怕就算救回性命,残毒也无法驱除,势必会绵积体内,引发更多的症状。”
“这可如何是好?”两名太医哭丧着脸,六神无主。
就在这时候,三人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照她说的做。”
薛翃不用回身,也知道开口的人是谁。
太医们躬身:“皇上……”
其中一个壮着胆子说道:“皇上,此举非同小可,是不是……还是同太医院的众位仔细商议商议再做打算?”
“这几天你们还没商议够吗?”正嘉轻描淡写的,声音却像是万钧雷霆来临之前的一阵冷风。
两人忙跪在地上:“是臣等无能,皇上恕罪。”
正嘉道:“你们的确无能,如今有能耐的人指点了你们,若还做不好,再说别的不迟。”
两人瑟瑟发抖。
正嘉道:“调最擅长针灸的人过来,立刻!”
不多会儿,太医院紧急调了两名擅长针灸的太医前来,薛翃又把如何施针,以及最佳下针的时机告知两人。
于是先按照之前的方子熬了一剂药给庄妃服下,戴一刻钟后,庄妃似醒非醒之时,迅速在百会,风池等要穴小心落针,
鲜血如珠冒了出来,几个太医垂手盯着,大气儿都不敢出一声。
薛翃见状上前,为庄妃在穴道旁侧轻轻按揉推拿,不多会儿,流出的血的颜色突然变浅了好些。
但庄妃却仍是没有醒来,几个太医围在旁边,脸色渐渐地有些不好,突然一人惊道:“娘娘的嘴角……”
大家忙看去,却见从庄妃的嘴角缓缓流出一丝血渍。
正嘉走到薛翃身后,目睹这般情形,一时也惊住了。
永福宫很快得知了含章宫发生的事。
任凭是西华在旁边安抚,太后却再也无法按捺胸中惊怒之气,便命人来请正嘉前往。
正嘉来至永福宫的时候,入内却见太后握着西华的手,隐隐地正说:“这还有什么可说的?眼见她要把庄妃治死了,若是这回不是先给庄妃看,此刻生死不知的应该又是哀家了。这样的人,皇帝还护着……民间常说‘有了媳妇忘了娘’,如今她什么身份都没有,皇帝就不念哀家了。”
说着就垂了泪。
正嘉咳嗽了声,上前道:“太后可好些了吗?”
颜太后听见他的声音,道:“皇帝来了,哀家这幅模样,哪里还能好的起来。”她转头寻找皇帝的方向:“听说你叫和玉去给庄妃看过了?怎么样,庄妃可好了吗?”
正嘉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庄妃躺了几天,自然不能着急,要慢慢恢复的。”
太后笑道:“皇帝也是睿智,说的滴水不漏。幸而庄妃还有一口气,若是立刻死了呢?皇帝是不是该说她中毒太深,无力回天?”
正嘉挑了挑眉:“太后……”
颜太后松开西华的手,道:“皇帝,你过来我面前说话。”
正嘉只好走到她身边,太后的手抖个不停,想要握住他似的,正嘉只得把手握了过去:“朕在这里。”
太后一把握紧正嘉的手:“皇上还能来看我,哀家心里略有些欣慰,毕竟你还没完全把哀家抛在脑后。”
正嘉的眼中也流露一丝孺慕之意:“太后如何这样说,让朕无地自处。”
“你如何对哀家,哀家都不怪你,”因看不见,太后的眼睛便只盯着别处,“你毕竟是哀家的儿子,为了儿孙,做母亲的人怎么都能使得,但是身为人母,容不得自己的儿子给别人玩弄在股掌之上。”
正嘉当然明白她的意思,皱着眉心沉声说道:“朕明白,太后,不必多虑。”
“你宠爱她,纵容她,给她荣华富贵,或者名分皆可以,但是你不能为了一个女人,乱了纲常国本,”太后缓缓说道:“哀家本来是相信你的,相信你心里有数,但是皇帝,也许连你自己都没发觉,你对她宠爱太过了。太过了。”
正嘉无言。太后声音带些悲愤,道:“以前,若是有人敢这么对哀家,你早就命人拖出去打死了。但是现在呢,她就差举着毒/药让哀家喝下,你却仍觉着她是清白无辜的。你相信她而不信自己的母亲,哀家……就算是死也不能瞑目。”
太后说到这里,泪潸然而下。
正嘉红了双眼:“太后……太后切勿这样伤感。朕并没有不信太后之意。”
太后道:“你若是相信哀家,若是还有一点孝心,你便应允哀家,立刻把那个人处死!哀家不想再看见她!”
正嘉眉心紧皱,在他身后的西华闻言,也暗暗地握紧了双手。
太后听不见皇帝的回答,满面痛楚,泪从双眼中滚落,她哽咽道:“怎么了,皇帝,你还是舍不得吗?让你在那个女人跟哀家之间选择,你还是,想要护着她吗?”
突然就在这时候,外头是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郑谷的声音,带些激动,道:“皇上,庄妃娘娘醒了。”
这一句话犹如黑暗中的曙光,把皇帝从无边的重压之下解放了出来。
“醒了?”皇帝回头,“太医怎么说?”
郑谷道:“太医们说,娘娘身上的毒已经散了大半儿,而且眼睛也好好的,可见和玉仙长的法子是对的。只不过因为娘娘先前中毒太深日子太久了,所以恢复需要一段时间。”
此刻太后的手微微松动,正嘉顺势起身,皇帝的眼中透出喜色:“这样就好。若是如此法子,只怕太后也能即刻痊愈。”
颜太后嘴唇微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显然让她非常的恼怒。差一点……皇帝就可以被她推动了,只差一点!
太后道:“皇帝,她的医术自然是高明的,但是,那九仙薯蓣煎里的毒,却是从哪里来的?”
正嘉不语,却是郑谷又小声说道:“皇上,庄妃娘娘那边儿,似乎有话要跟皇上说。”
正嘉道:“太后,朕去看看庄妃的情形,总之,毒要追查,但最要紧的是太后的身体。您放心,您方才说的话,朕也都记下了。”
太后仿佛还没反应过来,只道:“去吧。”
当下正嘉复来到了含章宫,庄妃喝了汤药,正在缓和养神,身边是嬷嬷们抱了三皇子。
庄妃见正嘉来到,便要起身行礼,怎奈周身无力。嬷嬷们行了礼,先退了出去。
正嘉制止了她,便问:“你好些了?”
庄妃点头:“臣妾失礼了,皇上,臣妾原本浑浑噩噩,醒来后听太医们说起,竟怀疑是那九仙薯蓣煎的问题,臣妾觉着诧异,因为臣妾、臣妾另有一件事想告知皇上。”
“哦?”
庄妃道:“那方子是道家良方,是经过效验的,绝不会有差,不然的话,和玉仙长明目张胆地拿了出来,谋害之心岂不是人人皆知了?这是一件,另外还有一件,早在臣妾想要调制这九仙薯蓣煎的时候,因为要用器皿,便叫人从司库取了一些瓷瓶过来,只是要用的时候,突然宁妃发现,这些瓷瓶是釉中彩,只怕那彩釉跟药汤之间合在一起,天长日久的不好。于是臣妾才另换了白瓷瓶。”
庄妃说到这里,微微气喘,又停了停,才继续说道:“后来太后尝过觉着甚好,也要调制此物,本来臣妾想继续孝敬的,太后只说自己宫内弄得才舒心,于是臣妾便并照了太后的吩咐,只因为想起了釉中彩的事,便叮嘱了永福宫的嬷嬷,叫别用那种瓶子,免得药汤跟彩釉混合有些不妥当。”
正嘉听到这里,回头看向郑谷:“永福宫的药瓶是什么样的?”
郑谷道:“奴婢看了一眼,的确是釉中彩。”
庄妃咳嗽了两声,诧异道:“臣妾明明仔细叮嘱过了,怎么居然还拿了这种药瓶呢?皇上,臣妾看一定是药瓶的缘故。”
正嘉心思转动甚快,即刻问道:“如果永福宫是药瓶的缘故,那你这里却是没有用釉中彩,你却怎么也中毒病倒了呢?”
庄妃茫然道:“臣妾、臣妾也不知道……”
正嘉道:“你说是宁妃提醒了你?那么,永福宫后来又用那种釉中彩,你跟宁妃协理六宫的事,难道她竟没有留心?”
庄妃道:“宫中事务繁忙,当时宁妃是撞见了臣妾调药,永福宫里所用的东西,宁妃自然不可能处处都去询问做什么,只要有人去领,便给了就是了。”
正嘉点头,安抚道:“你很好。安心调养身子吧。”
正嘉起身往外而行,郑谷随后跟上,道:“皇上,事情想必清楚了,是永福宫的嬷嬷们不小心用了那些釉中彩所致。”
正嘉道:“不小心?这可奇了,永福宫的嬷嬷都是办老了事的,经验丰富,怎么会弄出这么大的纰漏?而且庄妃这里无缘无故也病了,怎么说?”
郑谷再也想不出来了。
正嘉的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冷冽,他低低沉沉地说道:“凡事必有因果,如今找不到因,就看果便是了。——这件事情里,有两个病人,但事实上要遭殃的人原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