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皇帝在这会儿答应了太后,岂不是等同自己打自己的脸?
所以薛翃也暗捏了一把汗。
谁知道,正嘉竟那么痛快就答应了。
也许是因为对太后的尊敬,也许……是有别的原因在内。
但以薛翃对皇帝的了解,正嘉却不会默默地吃了这个“哑巴亏”,回头他一定会向着她兴师问罪。
可薛翃却俨然失算了。
事实上,从那件事后,正嘉皇帝非但没有兴师问罪,更加不闻不问,甚至一次也没有传过薛翃前去养心殿跟省身精舍。
今日,这还是头一遭,所以薛翃想也没想便答应了。
地上的雪都给扫的干干净净,青色宫砖像是给水冲刷过一样,透出了湿润的暗墨色。
宫道中不时有宫女跟太监走过,见了薛翃,都十分恭敬地退后一步,贴墙而立,向着她行礼,口称:“和玉仙长。”
陪在身边的小全子与有荣焉地满面春风,走起路来的姿势都跟先前不同,简直是鲜活的狐假虎威。
又走了一会儿,小全子突然呲溜地窜到薛翃身旁,指着前方道:“仙长您看,是夏家的千金,她旁边那一位,咦,有些眼生……”
薛翃早也看见前方有几个花团锦簇之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位生得身姿袅娜,容颜生辉,她旁边那位也是容貌不俗,顾盼神飞的,两人身侧都跟着些丫鬟婆子,宫女内侍。
不等小全子说完,薛翃早认出了这两人是谁。
夏家的那位千金,其实是夏英露的二妹妹,唤作夏瑜芳,而她旁边那位,看着眼生的,薛翃恰好也见过,正是高家的嫡出小姐,也就是和玉俗家的长姐高如风。
当初还是端妃的时候,年下各家诰命夫人等进宫请安,也有带了府内小姐的,所以薛翃认得两人。
此时那两位姑娘自然也看见了和玉,不约而同地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小全子还在绞尽脑汁地想陪着夏瑜芳的是谁,那边儿两人已经走近。
夏瑜芳眼睛看着薛翃,微微一笑,只点了点头,并不靠前。
高如风却停下步子,亭亭玉立地站定,唤道:“三妹妹。”
薛翃止步。
面对高家的人,薛翃略有些尴尬。
毕竟不是嫡亲之人,而且据她所知,高家的人也的确跟和玉不算亲近。
但却也无可否认,和玉出身高家,而她如今“鸠占鹊巢”,总不能就冷淡地斩断一切。
于是薛翃举手道:“大小姐。”
高如风叹息了声,眼睛里透出类似温柔的笑意:“你果然还认得我这个姐姐……我也没有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三妹妹。”
说话间高如风伸手,轻轻握住了薛翃的手:“这些年你可还好吗?”
薛翃的手一颤,只得回答:“有劳惦记,一切都好。”
高如风眼圈微微泛红,停了停又柔声说道:“今日既然在宫中遇见,姐姐有一句话正好告诉你,祖母已经病了数日,请了许多大夫都不管用,听说你的医术是很高明的,不如趁机回家里一趟,你说可好?再者祖母若是见了你,心中喜欢,也许就不药而愈呢?”
薛翃蓦地想起虞太舒之前邀请自己之举,正迟疑中。高如风道:“我知道这话略有些唐突,可是,毕竟骨肉亲情,是天生就在,打不断的呀。”
她依依期盼地看着薛翃,满面真挚。
薛翃道:“其实我近来也正有回府一探之意,只是怕我身份特殊,府内反而不喜。”
“说哪里的话,”高如风摇头笑道:“盼着你还来不及呢。既然如此,我先回府告知众人这个好消息。就等着你回去便是了。”
那边夏瑜芳一直在旁等候,见状对高如风笑道:“听说皇上召见和玉道长,姐姐有什么体己话,不如等她回府后再说,别耽搁了她面圣的时辰呢。”
高如风道:“我只顾高兴,竟忘了这件大事。”手轻轻一握薛翃的,才放开,“三妹妹去吧,回头家里团聚,咱们再仔细说话。”
高如风跟夏瑜芳去后,小全子咋舌道:“早听说高家的嫡小姐温柔大方,今日一见,真是出色的很,不愧是仙长俗家的长姐呢。”
薛翃回味方才跟高如风的短暂相处,也觉着这位高大小姐像是个很容易相处的人,连薛翃这种不太喜欢跟人接触的,给她握着手,也并不觉着多抵触。而且言语举止温柔大方,风度极佳。
只不过……这会儿夏瑜芳跟高如风进宫来做什么?薛翃看向小全子。
小全子果然消息灵通,薛翃一个眼神,他便道:“这年下不是快到了吗,各家的诰命贵妇等,纷纷进宫给太后跟皇后娘娘请安,这夏小姐之前是来过好几回的,至于高小姐,听说也来过一两回,只是奴婢第一次见到。”
薛翃道:“这样简单吗?”
小全子笑道:“其实还有点他们私底下胡说的,本不敢说给仙长……”声音放低,小全子悄悄道:“如今康妃娘娘算是废了,夏家在宫内没有了人,如何放心,这位夏二小姐是个最出色的,方才仙长也见过了,是不是比康妃娘娘还好看几分?性子自然不用说了。”
薛翃问:“是为了……进宫的事?那为什么高小姐跟她同行?”
小全子抓了抓腮道:“奴婢大胆猜测,也许、也许这高家也会有人进宫呢?”
高家送女孩子进宫?薛翃皱皱眉。
终于来至甘泉宫,小全子已经收敛了笑,恢复了那副恭谨小心的样子。
两名小太监领了薛翃入内,还未进养心殿,突然听到里头传来略有些稚嫩的欢快笑声,是女孩子的声音。
薛翃听清这个声音,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狐疑不前,却又想快步入内,如此恍神间,脚下踩空了台阶。
幸而有一只手及时伸了出来,稳稳地将她扶住:“仙长留神。”
第39章
薛翃的注意力都在里头那声音上,几乎都没在意扶着自己的人是谁, 只觉着那只手在自己的掌心轻轻地捏了一下, 这才惊觉。
原来这人正是江恒。
今日他穿着一件暗蓝色的缎服,薛翃一直不明白, 锦衣卫的飞鱼服为什么要这样五彩斑斓,不过在江恒身上,给他阴柔的气质一衬, 却竟不觉着花俏, 反而透出几分风流超逸。
见薛翃稳住身形,江恒才撤手。
他凝视着薛翃恍惚的神情, 说道:“皇上等了多时了, 才要让郝公公去催呢。”
薛翃心情复杂, 也没顾得上在意他方才的小动作:“多谢江指挥使。”一顿之下,却又迟疑地问:“这里头的人, 可是宝……”
不等薛翃说完, 江恒笑道:“是, 里头的人正是宝鸾公主。”
目光相对,江恒早看出薛翃脸上的惊疑,便道:“怎么,知道皇上召见宝鸾公主,仙长很惊讶吗?好了,且请入内吧。”
他后退一步, 很有风度地举手示意。
薛翃微微颔首, 低头拾级而上。
养心殿内郝宜先前已经迎了出来, 见两人说话,便笑眯眯地看着,等薛翃走上台阶,郝宜举手接了一把:“仙长总算来了,差一点奴婢就去请了。皇上方才还说田丰办事不痛快呢。”
薛翃向他一笑,两人入内。
身后江恒回头目送薛翃入内,又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
养心殿内,正中的长桌上的文房四宝,炉瓶宝鼎一应俱全,但龙椅上却并没有人。
郝宜引着薛翃往右手边的偏殿而行,拐过一重帘帐。
薛翃终于看见了皇帝高挑的身影,身着蓝色的鹤羽暗纹蜀锦长袍,负手而立。
在正嘉旁边站着的娇小的人影,正是宝鸾。
两个人好像都兴致高昂,只是细看的话,正嘉脸上只有两三分的笑意,含蓄中透着欣悦,而宝鸾则是十分高兴,笑逐颜开。
在两人身前的紫檀木圆月茶几上,放着个黄金嵌宝的鹦鹉架子,有一只白色的长尾凤头鹦哥站在架子上,正挪动两只脚走来走去。
宝鸾正拿了个银制的小勺,在给它添加食水,正嘉在旁道:“都说这鹦鹉难养,朕看却是最好养活的,只好别忘了按时给它食水,教它说什么就说什么,从不多嘴,也不闹事。”
宝鸾见这鸟儿的嘴很是尖利似的,便问:“父皇,它会不会啄人?”
正嘉道:“不会,这种都是训练好了的,性子最温顺,再说,人喂养它,就是它的主子,衣食父母,它只要稍有灵性,就不敢胡闹犯上的。”
两人说话之时,那鹦鹉便侧着头,仿佛是在仔细倾听似的,颈子微微伸缩,像是点头答应。
宝鸾拍掌笑道:“父皇你看,它好像真的能听懂父皇说的话。”
不料鹦鹉一眼看见薛翃入内,便扬着脖子像模像样地叫了起来:“有人来了,参见皇上,参见皇上!”
郝宜先前本要上前禀奏,因见正嘉跟宝鸾公主相处甚妥,回头又看薛翃也正望着这一幕,神色专注,郝宜心头一动,就没有着急上前。
直到此刻,才笑道:“皇上,这鹦哥抢了奴婢的差事了。”
正嘉笑道:“万物皆有灵性,要不怎么说人不学便不如物呢,你若是不进益,只怕真赶不上这鹦鹉了。”
薛翃上前行礼。
正嘉道:“和玉来的正好,你过来,也看看这只白玉鹦哥。”
他的脸色一如平常毫无异色,更不像是几乎一个月没见过面的。
宝鸾见薛翃来到,虽然眼中透出亲近之意,但毕竟皇帝在跟前,便不敢插嘴,直到现在才说道:“和玉道长,父皇把这只鹦哥赏赐给我了。你看看它多乖巧。”
正嘉一笑退后:“茶。”
郝宜正乐颠颠地打量,闻言才忙出去端了一杯茶进来奉上。正嘉举杯在手,喝了口,抬眸看向前方。
薛翃走到茶几旁边,假装看鹦鹉,心却有点七上八下。
几乎三年里都对宝鸾不闻不问,今日却是怎么了,居然破天荒地传了她到养心殿。
是皇帝突然之间想起自己还是一位父亲、想一享天伦之乐吗?
薛翃觉着不大可能。
但不管皇帝是什么用意,对于宝鸾来说,这显然也是破天荒的恩遇。
起初给叫来的时候,宝鸾还战战兢兢地,连一句话都说不利落。倒是惹得正嘉很是怜惜,温声安抚了她一阵儿,宝鸾才镇定下来。
正嘉又叫郝宜把那白玉鹦哥拿出来给她赏玩,宝鸾听着鹦鹉学舌,惟妙惟肖,这才不禁流露笑容。
宝鸾正逗着那鹦哥,说道:“你把方才对父皇说的话再说一遍。”
鹦鹉打量着薛翃,给宝鸾又催了两声,才突然昂着脖子,长长地念道:“大道得从心死后,此身误在我生前。”
宝鸾吃了一惊,呆呆地看着鹦鹉:“这是什么?方才说的不是这个呀?父皇……”
她回头又看向正嘉皇帝,本是要问皇帝的,谁知却正见皇帝一口茶喷了出来,仿佛还给呛着了似的,垂首咳嗽起来。
宝鸾吓的不轻,忙撇下鹦鹉跑了回来:“父皇您怎么了?”
郝宜也急忙过来给皇帝捶背,又取了巾帕给他擦拭,问是否安妥。
正嘉垂着头,咳嗽道:“无碍,不用大惊小怪。”
宝鸾这才松了口气,又忙道:“我给父皇换一杯茶。”
“不必了,”正嘉举手制止了,“郝宜,你……”
皇帝略一犹豫,才终于说道:“你把这鹦鹉送到公主的宫里去,宝鸾,你也先回去吧。”
宝鸾虽然年纪小,却也会察言观色了,便忙屈膝行礼:“是,儿臣告退。”
***
宝鸾不知道鹦鹉所念的那一句诗的意思,薛翃心里却一清二楚。
这是“和玉”之前跟张天师三问三答中的诗句,而这鹦鹉之所以学会了,原因只有一个,是正嘉皇帝念过,所以鹦鹉也跟着学会了。
只是皇帝居然因此而喷茶,却是出人意料。
宝鸾同郝宜去后,正嘉看向薛翃。
皇帝本来是个目空一切的性子,但是现在,却无端地有些“心虚”似的。
两个人都是聪明人,不必多言,皇帝就知道薛翃一定早明白了鹦鹉为什么无端端会念出那样一句。
正因为这个,才让正嘉觉着有点儿不大好意思——暗地里念人家的诗,如今却像是给捉了现行。
但皇帝毕竟是皇帝,很快便调整了心绪。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含□□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怪不得古人早有诗在先。”正嘉笑了一笑,又道:“朕才说了万物有灵,就果然显灵了,先那句诗朕只在无意中念了一次,没想到这畜生就学会了。听郝宜说,只教它那句‘万安’,就教了足足一个月才学会。你说可笑不可笑。”
薛翃道:“这大概也是机缘巧合。又或者,万岁跟别人自然不一样,您亲自教导,这鹦哥儿自然也不敢不用心。”
这一句入耳,引得正嘉笑了起来,道:“和玉怎么也学会了这些阿谀奉承的话?”
薛翃道:“能让万岁开怀一笑,倒也值得了。”
正嘉眼中泛着笑意:“能把朕都能逗笑了,可见你这张嘴厉害。怪不得先前太后也肯为了你,向朕开口呢。”
皇帝果然提起了太后讨情的事,薛翃不慌不忙道:“太后不过是疼惜皇孙心切。”
“太后疼孙子,倒也罢了,”正嘉敛了笑,沉声道:“只是你未免太大胆了,敢利用太后,来向朕施压。你就那么笃定朕会答应吗?”
薛翃道:“万岁自然也是疼惜皇子的。”
“不用巧舌如簧的,”正嘉微微敛眉,斜睨薛翃,“你这口灿莲花的本事,只能蒙骗太后。朕知道你医术高明,至于道法上……只怕不如你的医术那样高明,朕答应太后,不是什么疼惜皇子,只是不忍拂逆太后的意愿,同时,也是给你一个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