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晟往里头一指,又说道:“这会儿日影在正南,偏厅要更好些。到里头吧。”他陪着薛翃到了偏厅,里头却是一张黄花梨镶嵌水墨理石的圆桌,旁边放着几个鼓凳。
阳光洒在窗纸上,泛出一片暖融融的金色,外头是一片叶子树。冬天北风摇落,叶子都掉光了,枝桠的光影给太阳投射下来,又显得格外有雅趣。
薛翃走到窗户边,打量那日影摇曳。
此刻虞太舒也徐步走了进来,高晟道:“太舒,你陪着如雪坐会儿,我叫人送热茶跟点心过来。”
他回身往外,走到高如风身旁的时候,便向她使了个眼色。
高如风正在迟疑要不要也到偏厅,这还是她第一次跟虞太舒如此“对面而处”,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欢喜。
正要鼓足勇气入内,却又对上高晟的眼神。
高如风简直不敢相信,明白了之后,脸上的红在瞬间褪的干干净净。
高晟避开偏厅的视线,悄悄对她说道:“如风,你祖父有事情交代了太舒,让他转告如雪,你这会儿别进去,也别听他们说话,咱们只在这儿等着,懂吗?”
高如风正七上八下,心凉如水,听了高晟的解释,这才豁然明白,当下总算又露出几分笑意:“原来是这样,二叔,我知道了。”
高晟眼神里带着嘉许:“你是懂事孩子,今儿他们都不肯出去迎接如雪,只你陪着你二婶子。总算还给咱们高家挽回了点脸面。”
高如风笑道:“二叔说哪里话,到底是我的妹妹,多久没见面了,自然要亲热些呢。”
高晟道:“若是家里的人都跟你一样想法,你二叔我也不至于这样焦躁上火了。”
高晟说到这里,侧耳听了听里头,悄无声息,他不禁一笑道:“罢了,我先去叫点茶点。”
正要起身,高如雪道:“二叔,我去叫吧。”
高晟一愣,目光一对笑道:“果然没白夸你懂事,你去吧。”
里头是虞太舒跟高家名义上的三小姐说话,自然得有一个高家的可靠的人在,将来若是说出去也好听。
若是让高晟出去,就是高家两位小姐陪着一个外男说话,自然是不好解释的。
高如风起身出外,找自己的丫鬟送茶点。
这边高晟站在正厅堂下,仰头打量那副《倚云仙杏图》,旁边是几个俊雅小字:迎风呈巧媚,浥露逞红妍。
反反复复打量了几遍。
其实从高晟站的方向,只要一转头,就能看到偏厅的两人。
高晟虽然交代过高如雪不能偷听,自己却有些按捺不住,一边假装看画,一边竭力又伸长耳朵。
又等了片刻,终于听到虞太舒唤道:“如雪。”
高晟略有些惊讶,却又挑了挑眉,面上透出几分笑意。
***
薛翃并没有落座,只仍站在窗户旁边。
早在高晟特意领了虞太舒前来的时候,薛翃就猜到必然有事。如今看这幅阵仗,当然心头明镜似的。
听到虞太舒如此称呼,薛翃回头。
阳光透过窗纸,光芒变得柔和,淡淡的金色染在她半边脸上,更是眉目入画,容貌清丽,不可方物,又因是一身素淡的道袍,却沐浴在纯净的金芒之中,整个人又有一种别样的庄严圣洁之美。
瞬间,虞太舒又想起方才在外头的惊鸿一瞥。
这个人或许应该是超然于物外的。
但是他若开口,势必会将她从清净的九霄之上拉到碌碌尘世之中。
不,也许原因不在于他是否开口,从她选择回京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回到这滚滚红尘的泥淖之中。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虞太舒说道:“你很奇怪我为什么这样称呼你吗?”
薛翃不动声色道:“虞大人可是有事?请直说便是了。”
虞太舒当然有事,他本就怀着目的而来。
正嘉皇帝绝不是个“深情”或者“多情”的人,那次许阁老内阁当值,皇帝突然传了他前去。
起初散散淡淡地说了些不打紧的闲话,直到说起了内阁的这些人。
皇帝突然问了一句:“听说高彦秋的夫人病倒了?病的怎么样?”
许阁老只隐约听闻此事,没想到皇帝竟问起自己:“微臣耳闻,说是有些棘手,不过夫人年纪大了,身体虚弱也是有的,想必不是什么大毛病。”
皇帝喟叹:“病来如山倒,又如你所说,年纪大了,不可等闲视之,只是老夫人也是有福的,毕竟儿孙都在跟前儿。”
说了这看似无关紧要的两句话,跟皇帝的对话戛然而止。
可许阁老却不能等闲视之。
正嘉皇帝心思深沉,最喜欢玩弄人心了,有什么圣意每每不肯直说,却喜欢打机锋,甚至以猜谜的方式让臣子们去揣摩。
颜首辅原先得宠,不仅仅是因为有太后坐镇后宫,更因为首辅大人最会揣摩皇帝的心意,每每别人不懂的圣意,他都会头一个领悟,所以很得皇帝欢心。
许阁老思来想去,没有头绪,但此事绝不能自己闷着,——免得皇帝真的有圣意在里头,他却没有估摸出来,皇帝心里自然会不痛快。
皇帝不痛快,许阁老就会倒霉。
于是许阁老回头便试着跟高彦秋提了此事。
高彦秋性子有些直,听了这个,只当皇帝是体恤臣子,大咧咧地不以为意。
幸亏旁边还有个虞太舒。
虞太舒从皇帝的话里揣出了两个意思:第一,皇帝关心高老夫人的病情;第二,皇帝却又欣慰高老夫人的儿孙都在。
重点就在“儿孙”两个字上。
毕竟,最近还有个人在京内,轮出身,亦是高家的人啊。
虞太舒有个极为大胆的揣测,对高彦秋说后,高阁老起初闻之暴跳。
但也许是虞太舒劝服人的能力一流,也许是高彦秋自己想通了,最终他接受了虞太舒的建议。
高彦秋去向皇帝请命,说是夫人病重,想念孙儿,所以恳请皇帝恩准和玉回府探望。
皇帝果然极为痛快地答应了,看似皇恩浩荡。
但事实上都在虞太舒的预料之中。
因为皇帝看似无意中对许阁老所说的那几句话,其实潜台词就是让和玉跟高府“有所牵连”。
这只是开始,皇帝最终的目的——
虞太舒往外扫了一眼,却见高晟正背对着这里,坐在正厅下右手侧的扶手椅上。
“如雪,”虞太舒顿了顿,道:“还记得十年前跟我的约定吗?”
薛翃做足准备,不论他说出什么都绝不会惊讶。
但却再也想不到,虞太舒所说的竟是这样一句。
眼中禁不住泛出讶异之色。
此刻虞太舒已经起身。
薛翃疑惑地看着他,目视他缓缓走前一步,俯视过来。
他的眼睛很亮,近距离看着,像是有星光邃远。
第46章
正厅之中,高晟背对偏厅坐着, 手上把玩着从青花缠枝纹大梅瓶里抽出来的孔雀尾。
风扑在窗纸上, 发出飒飒的声响,偏厅外的风带着树枝摇曳, 呼呼有声。
高晟只听见虞太舒叫了一声“如雪”,接下来的声音轻而低, 稳稳密密, 仿佛怕惊动了谁,又像是有条不紊胸有成竹。
高晟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官场中人, 自然不大明白高彦秋跟虞太舒等人的打算,但他只明白一件事, 在他们眼中,也许已经把高如雪当作一颗最有用的棋子了。
高晟本不在乎这些, 但是这会儿想起来,心中竟有些许的不自在。
他摇了摇孔雀尾, 心中略略烦闷, 几乎忍不住想去打断了两人的对话。
却正在这时侯,外间高如风回来了。
她的贴身丫鬟捧着几个茶盏, 轻轻地放在桌上,然后头也不回地退了出去。
高如风扫了一眼偏厅, 却见两个人都坐在那花梨木嵌理石的圆桌旁边。
高晟盯着茶盏,向着她使了个眼色。
高如风会意, 便亲自捧了茶入内, 第一杯先奉给虞太舒, 道:“虞大人,吃口茶吧。”
虞太舒一点头:“多谢。”却并不来接。
高如风便轻轻地放在他跟前。
第二盏才捧给薛翃:“三妹妹,喝口茶暖暖身子。”
绘着西湖盛景的白瓷三才茶盏放在桌上,散发着蔼蔼暖意,两个人却都谁也没有去动。
高如风嫣然一笑,才要先退出去,只听薛翃说道:“大小姐先前不是说,要带我去您的闺房坐会儿吗?”
高如风愣怔,迟疑地看向虞太舒,这会儿正厅高晟起身回头问道:“话说完了?”
虞太舒脸色淡然:“既然如此,那就不打扰了。”
他站起身,向着薛翃一点头,转身往外。
高晟打量他的脸色,却是一贯的滴水不漏,莫测高深,只得先对高如风道:“如风,你好生陪着如雪。”
高如风的眼睛正凝在虞太舒身上,闻言忙才答应。
等高晟跟虞太舒两人出厅,高如风怅然若失,只得强打精神,微笑着回头对薛翃道:“妹妹,咱们去我房里坐坐吧?”
薛翃看着桌上那一盏没有动过的茶:“大小姐,你先前说我幼时跟虞大人……”
她并没有说完,高如风道:“当时虞大人时常出入咱们府里,起初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一次无意中看见他跟你说话,另外也有几次,是倜哥哥跟我说虞大人对你很好,才知道你们两个投缘的。”
高如风忖度薛翃之所以这样问,必然跟方才虞太舒跟她说的话有关,高如风心里明白,高家的事让虞太舒出面,虽然因为他是高彦秋弟子的原因,但到底有些逾矩。大小姐一心为虞太舒着想,生恐薛翃不满,所以尽量将两人的关系说的好一些。
薛翃脸色有些古怪:“哦。”
***
“你可还记得跟我的十年之约?”
当虞太舒问出这句,薛翃的瞳仁有一瞬间的收缩。
这个问题她没有办法回答,因为她毕竟不是真正的高如雪,对于这些过去太久的事毫无记忆。
——十年之约,那是什么东西?
十年前高如雪才七八岁,算来正是快要跟随张天师离开京城的年纪,一个小孩子,又怎会跟虞太舒有什么约定?
是小孩子当时的顽话?
不,看虞太舒的脸色,明明是极郑重的,并非戏谑。
又或者,根本没有什么“十年之约”,只是虞太舒随口胡诌出来诈唬人的。
可这却不大可能,因为虞太舒没有这个必要,除非他看出她不是真正的高如雪,但薛翃自信,这世间没有人会怀疑她不是高如雪。
如果是别的身份倒也罢了,因为她的身份是张天师最后的一个小徒弟,是陶真人的小师妹,一个清心寡欲性情怪诞的修道人,就算她的举止荒唐,有异于从前,也不会有人疑问或追究。
所以对于回高家探病,她也并不觉得怎样,因为她完全不必要费心应酬高家的人。
没想到居然会跳出一个虞太舒。
这个人……有点危险。
高如风试探着问道:“三妹妹,虞大人方才跟你说什么了?”
薛翃说道:“没什么要紧的。”
高如风当然也没指望薛翃会如实告诉自己,当下便陪着她出了小花厅,往内宅的方向而行。
走不多时,便见若干丫鬟婆子鱼贯而过,高如风道:“这都是老太太房里的人,这样急匆匆的,不知有没有事儿呢。”
薛翃道:“不知老夫人得的是什么病?”
高如风见问,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才小声回答道:“其实不过是年老了,有些失忆健忘,常常是前一刻发生的事就忘了,只要时刻不离人的看护着是没事儿的。”
薛翃道:“请的是哪里的大夫?”
“是京城里有名的金石堂坐堂的张大夫。”
“病了多久了呢?”
“这个……足有两个多月了。”
“没请过宫内御医?”
“本来是要请的,只是祖父从来清正,他不愿意利用高家的名去做这些事,而且金石堂已经是京内最好的药馆,里头也有好几个坐堂大夫曾经是宫内太医院供职过的,这位张大夫就是佼佼者。”
薛翃便不言语了。
高如风却也听说过她的传闻,因问道:“三妹妹,听说你对医术上也颇有研究?还给宝鸾公主治好了病,且给皇上治过头疾,这可是真的?”
薛翃道:“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多数是太医院各位大人的功劳。”
薛翃这话虽是不邀功自谦的说法,但其实高家众人却也都是这么想的,他们不信高如雪一个女孩子会懂什么治病,多半是借着太医院的能耐招摇而已。
眼见将到了高如风的住所,突然间有个少年从前方廊下走了过来,一眼看到,便招呼道:“大姐姐。”
高如风止步,回头对薛翃道:“你可认得他吗?他是二叔房里的阿耀。”
来着正是之前消失不见的高耀,也就是高晟之子。薛翃扫了一眼这青年,果然见他轮廓中有些跟高晟相似。
高耀才唤了声,便看见了薛翃,顿时之间便看愣了,直到走到跟前儿,眼睛还是上下打量,迟疑说道:“这就是三妹妹吗?”
薛翃点头道:“二公子。”
高耀拍掌笑道:“我还以为他们是哄我的,说什么三妹妹出落的跟神仙一样,如今看来,竟果然是真的。”
高如风道:“别胡说,三妹妹才回来,你可别口没遮拦地吓到她。”因又对薛翃道:“如雪你别在意,阿耀就是这个混不吝的性子。之前二叔发狠打过几次,都没奈何。”
高耀说道:“我又不杀人放火,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做什么就成了你们口中的众矢之的了。”
高如风道:“只是说你年纪大了,要有个大人的担当,不能再顽劣不羁的,也没当你是众矢之的,是为了你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