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太师悚然:“皇上难道怀疑老夫跟俞莲臣那逆贼有牵连?”
江恒道:“皇上倒是没这么说过。”
夏苗看看那尸首, 来回踱了几步:“江指挥使,你是皇上的心腹,不妨告诉我一句实话, 皇上是否认定此事是老夫所为?若皇上一心怀疑, 如今死无对证, 老夫岂非跳到黄河洗不清?”
江恒道:“皇上明见万里, 倒是未必真的认定是太师, 但和玉道长受惊,这件事总要有人负点责任,太师若想摆脱罪责,不如想想,是什么人敢往太师身上泼脏水。”
夏苗心里早认定了一个人,只是不敢说而已。
至少目前不能。
夏太师无法可想,只说:“江指挥使放心,明日我便即刻进宫,亲自向皇上澄清,请罪。”
次日夏太师便亲自入宫。
夏太师否认刺客是自己所派,并言说多半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
正嘉皇帝淡淡问道:“不知是何人如此狂悖,敢向着当朝太师下手?”
夏太师伏在地上:“臣惶恐,并猜不到是什么人如此狼子野心,要故意要挑拨皇上跟微臣的关系。毕竟前些日子康妃娘娘才因和玉仙长被责罚,所以这人故意趁虚而入,做出是微臣想要报复和玉仙长的假相,但微臣心知肚明,娘娘被罚,实则与人无关。微臣怎会糊涂到迁怒他人的地步?而且皇上对陶真人礼遇有加,微臣也自敬畏非常,又怎能如此肆意大胆,求皇上明鉴。”
正嘉才道:“朕自然也相信爱卿的秉性,但是对方既然把祸水往你身上引,这件事自然也跟你脱不了干系。你该感谢江恒,是他及时救援,才让和玉有惊无险,不然的话,你跟夏家少不得当一回替罪羊。”
夏太师俯身:“臣惶恐。”
正嘉道:“江恒说,刺客身上穿着的是北军统一的制式兵服,兴许此事真的跟军队有关,北军镇守边疆,防卫鞑靼,如果他们那里也出了纰漏,那岂不是国家危殆。”
夏苗浑身一颤:“皇上圣明。”
正嘉睥睨着地上的大臣:“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点的纰漏也不能有,你回内阁后跟高彦秋虞太舒他们仔细商议,近日里选一个可靠的人,朕要派他去北军查漏补缺,防患于未然。”
夏苗听皇帝独独提出“高彦秋虞太舒”,却并没有提颜首辅跟许阁老。
夏太师心里灵光一闪,试探说道:“臣遵旨,回去立刻就办……既然涉及军务,想必要让虞太舒多负责一些了。”
“嗯,”皇帝应了声,“你说的对,虞太舒为人谨慎沉稳,思虑周全,是个能人。你们选好了人报上来,朕看过可行后,就可以在年前赶赴北军军营了。”
夏太师领命而出。
太师回转内阁,恰虞太舒当值。
夏苗把他叫到跟前儿,将皇上的旨意说了一遍。
说到一半,高彦秋从外回来,听后不以为然道:“太师何必跟我们商议,这种事,历来不是首辅大人决定的吗,就算我们提出人选,最后还是给否决了,仍旧还得按他们的心愿行事,却让我们白忙一场。”
夏苗白了他一眼,觉着这人像是自己的克星,确切说,是他身后的那人。
却只能按捺性子:“高阁老,你没明白我的话。”说着看向虞太舒,“太舒知不知道?”
虞太舒道:“皇上既然特意告诉太师,让您跟我们商议,下官大胆揣测,皇上的意思是要我们负责,可以不必经过首辅大人跟许阁老。”
夏苗嘉许:“不错,你是兵部的人,此事又涉及兵部,所以我想你来选这个人,你是否有可用的人选?”
虞太舒沉默,似在忖度。
高彦秋仍有些不信:“真的叫我们负责?那我倒是有两个人。”
虞太舒突然咳嗽了声,神情肃然,像是下定决心。
高彦秋一怔,虞太舒向着两人行了礼,垂眸说道:“其实下官这里,正有个可用而合适的人,他曾经在北军里呆过一段时间,后来调去了江浙,战功累累,是个将才。只不过之前他因为犯了个小错给降职赋闲在家,如果太师信得过的话,下官想举荐他。”
高彦秋皱眉:“你说的是谁,我怎么不知道?”
“恩师自然不知,他的官职卑微,不过人是很有能耐的,又是个了解北军的人,可堪大用。”
高彦秋还要再说,夏苗拦住他道:“太舒认人是最准的,既然你这么说了,想必这个人真有大才。改日你把他叫来,让我们瞧瞧。”
虞太舒拱手:“是。”
高彦秋到底忍不住,便道:“太舒,你别马虎,这人既然给降职过,更要谨慎,毕竟皇上把事交给咱们,足见信任,若是办不好,不但辜负了皇上的信任,首辅大人那边就更有话说了。”
虞太舒不语。夏苗则笑道:“高阁老,你放一万个心,就算这件事办不好,皇上也不会怪责你的。”
高彦秋诧异:“这是为什么?”
夏苗道:“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今儿我进宫是干什么的?”
高彦秋看一眼虞太舒,摇头。
虞太舒却早了然,他竟垂首退后两步,自己走了。
高彦秋正疑惑,夏苗道:“正是为了你的孙女儿遇刺的事。镇抚司查出刺客中有一人曾出入夏府,皇上兴师问罪,我进宫请罪来着。”
高彦秋震惊之际,夏苗笑看着他道:“高阁老,你有个好孙女儿,比我的孙女儿强上百倍,昨儿她回府,听说还给府里老夫人看过病?不知如今老夫人病情如何了?”
高彦秋正给他两句话震的恍惚,不知他是真心赞扬还是语带讥讽。听到最后才说道:“说起来她倒还是有些真本事,昨日拙荆服了一副药后,精神竟好了许多。”
夏苗笑道:“是啊。”他站起身,拍了拍高彦秋的肩膀:“上回和玉道长跟我分析厉害,老夫还有些不以为然,如今想想,一句句却是至理名言。长江后浪推前浪,你我的脑子都有点跟不上了。将来还是他们年轻人的天下。”
夏苗说着目光往前,高彦秋随着看去,却见他看的,是在外间忙碌的虞太舒。
过两日,虞太舒领着一个身量高挑,看似三四十岁的其貌不扬的武官进宫面圣。
过金水桥往甘泉宫去的时候,遥遥地看见太医院方向走出一队人来。
都是些身着官服的老太医,其中却有一道黑白分明的影子格外醒目,身形袅娜,头戴道巾。
虞太舒早瞧见了,却重又垂了眼皮,目不斜视而行。
他身边的小太监大概是忍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道:“虞大人,听说前几天和玉仙长回高家,高家的人很怠慢仙长,是不是真的?”
虞太舒道:“你从哪里听来的?”
小太监道:“跟随仙长的是放鹿宫的小全子,他现在可威风了……咳,是他回来说的。听说皇上还很不高兴呢。唉,高阁老也是的,怎么能这样没眼色。”
虞太舒这才皱眉:“还不住口,阁老也是你能妄议的?”
他身后那武官突然说:“高家为什么怠慢这位仙长?”
小太监悄悄地说:“奴婢听闻,早先仙长没出家之前,在高家就不得宠。出家后,高家的人不闻不问,这突然回来了……大概是一时接受不了。”
虞太舒道:“你们倒是比我更清楚这些事。”
小太监知道他素来与人为善,便大胆笑道:“虞大人,我们只是听说而已。不过高阁老既然是您的老师,您还是得提醒他点儿,皇上如今最宠的可就是和玉仙长了,阁老若还是怠慢仙长,皇上不高兴的话,那高家就遭殃了。”
武官突然问:“和玉不是女道士吗,怎么皇上还宠她呢?”
虞太舒回头看他。
小太监笑道:“皇上向道嘛,再说和玉仙长生得玉人一样,又慈心,医术又高,谁不喜欢她呢?我们看了都觉着喜欢,皇上自然就更喜欢了。对了,您是……郑大人是不是?您大概没见过仙长,见了真人就知道是多可人疼的了。”
虞太舒说道:“只怕郑大人没那福分了。今日见了皇上若是过关,即刻就要去北地了。”说着又意味深长地瞥了身畔之人一眼。
武官沉默无语,只是且走且看向那边。
锐利的眸子里映出的,是那一队太医簇拥着那道黑白分明的身影,渐渐消失在琼台玉宇、九重宫阙之中。
但是虞太舒很快便知道自己这话是言之过早了。
皇帝在养心殿召见虞太舒跟武官“郑玮”。
在进殿之前,虞太舒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身边的人,却见他脸色平静近乎木然。
太舒忍不住沉声叮嘱:“记住我的话,多磕头,少说话。”
郑玮低着头应道:“是。”
虞太舒向来八风不动,是最稳妥的人,但此刻却按捺不住的紧张。
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行事过于轻率,毕竟,今日面圣只要稍有不妥,可不仅只有他一个人头落地,那是抄家灭族的大祸患。
虞太舒立在养心殿高高地门槛外,官袍大袖里的手指微微战栗。
也许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可心念一动,耳畔突然响起那日、那人轻柔的声音:“我……想跟虞大人做一个交易。”
第60章
那个人黑白清澈的眸子, 此刻仿佛也在注视着他。
虞太舒心头沁凉, 猛然便惊醒似的抬起头来。
拢在袖子里手轻轻一握:“走吧。”
低语一声, 像是在跟背后的郑玮说, 也像是在告诉自己。
才进内殿, 抬头就见头顶“敬天法祖”金字匾额高悬,底下, 正嘉皇帝身着一袭月白色缎底玄色丝线刺绣的龙袍, 端默地坐在龙椅之上。
皇帝原本是极俊美儒雅的容貌, 近年因为年纪渐大, 加上修道的缘故, 便更风神飘逸,清肃威重,这种浅浅斯文的淡蓝恰到好处, 在皇帝不言不动的时候,衬得他尊和端秀,雅贵非常。
虞太舒上前跪地行礼:“臣虞太舒,参见吾皇万岁。”
身后郑玮也跟着跪下, 自始至终,未曾抬头。
正嘉皇帝垂着眼皮打量着地上的两个人:“你身后的人,就是曾经在任台州总兵的郑玮?”
虞太舒道:“正是此人。”
正嘉道:“抬起头来, 让朕看看。”
郑玮闻言, 便慢慢抬头:“草民郑玮, 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
这是一张平平无奇的脸, 甚至看着有几许木讷。
正嘉淡淡打量了一番, 嘴角一动道:“朕看过你的履历,五年前你曾在北边任职,后来调任浙江,打倭寇打的不错,一路高升到总兵,可见是有真才实干的,这不必多说。为什么后来没有青云直上?反而落了个语焉不详的免职?”
地上的郑玮重又垂下头道:“回万岁爷,卑将……性子不好,有一次长官酒醉了调戏我妻,卑将按捺不住将他打了。”
正嘉挑眉笑道:“原来是这种事,怪不得没有记入档册,你虽然殴打上峰,但也是你的长官不对,怎么就把你免职了?”
郑玮道:“是卑将主动求退。”
正嘉问道:“这是为何?”
“此事上峰虽然做的有差,但卑将身为带兵之人,按捺不住怒火乃是大忌,所以自求免职,回乡反思。”
“你倒是个清醒的人,不过在这之外,你大概也猜到了,你殴打上峰,以后必然不备上峰所容,所以你索性急流勇退,是不是?”
郑玮磕头道:“瞒不过圣明天子。”
正嘉微微一笑,问道:“那你回乡后可想明白了?”
郑玮道:“卑将想明白了,还是想为君父解忧,为国尽忠。”
正嘉道:“你还是个忠心的人,且敢为了红颜一怒,也是个汉子,你妻得夫如此,是她的幸运。这回你复出,将来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倒也不负此生了。”
郑玮道:“皇上……”
“怎么?”
郑玮顿了顿,沉声道:“我妻……在那件事后,自觉卑将退官是因她而起,所以一直郁郁不乐,已经在三年前下世了。”
“哦?”正嘉颇为意外,蹙了蹙眉后叹道,“不错,也是个刚烈的女子。”
正嘉跟郑玮对话的时候,虞太舒立在旁边,手心捏着一把汗。
直到现在,正嘉才转头看向他:“你举荐的这个人不错,有才干,也有情义,而且知道进退,内精明而外浑厚,是个明白可用的人。朕喜欢他,就按照你们兵部的意思,派他去北边吧。”
虞太舒悬着的心陡然松了下来:“微臣遵旨。”
地上郑玮也磕头道:“卑将叩谢皇上万岁,鸿恩浩荡。”
正嘉皇帝淡淡说道:“不用急着谢恩,只好生办差事就是了,北军是镇守边防的第一道关隘要塞,马虎不得,你去了那边仔细看看他们安不安分,有没有什么居心叵测之徒,胡作非为之举,统统查明白了,别辜负朕的期望。”
郑玮道:“卑将定不负万岁期望。”
“这样就好,”正嘉突然问道:“你妻子三年前下世,你另娶亲了没有?”
郑玮一愣,又忙道:“卑将并未再娶。”
正嘉笑道:“很好。只要你差事办得好,将来朕做主,再赐给你一房好的妻室。”
郑玮好像反应不过来,竟未答话。
虞太舒低低道:“还不谢恩。”
郑玮忙伏身磕头:“卑将感激不尽,一定赴汤蹈火,不负皇上所托。”
正在此时,外头郝宜进来,含笑不尽:“主子,和玉仙长跟宝鸾公主来了。”
正嘉对两位臣子的时候,一直都是阴阴晴晴,纵然笑也只是蜻蜓点水,乍阴乍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