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西华的呼吸突然急促,豆大的汗滴从额头滚落,他垂着头,眉头紧锁。
听到“和玉仙长”四个字的时候,才突然喃喃道:“小师姑……小师姑……”念了两声,身子突然一抽。
掌刑太监微怔,才又要逼问,突然间萧西华的唇角有一缕血渍渗出。
两名太监都是老掌刑之人,经验丰富,见状叫道:“不好,他咬舌了!”
正要抢救,门外传来一阵鼓噪的声音,跟杂乱的脚步声。
有一道影子飞奔而入,叫道:“西华!”
掌刑太监们回头一看,却见来者正是道妆打扮的和玉仙长,她一眼看见此处被捆绑着的萧西华,当下忙飞奔而来!
“西华?”薛翃屏住呼吸,抬手抚在萧西华脸上,另一只手已经按住了他的脉搏。
萧西华看似昏迷不醒,唇角渗着鲜血,而脉象也是狂躁不安。
薛翃回头:“你们对他干了什么?”
两名太监知道她身份超然,被她冷眼一瞪,一时竟无法回答。
薛翃凑近,嗅到萧西华嘴角的药气,她来不及管别的,只道:“西华,张口,西华!”
手指沾了他的血,薛翃勉强往他嘴里看了眼,见一团血渍,她心惊肉跳,定神仔细一看,果然见他舌头上带伤,幸而因他受刑,又喝了药,力气不济,所以伤的并不怎么重。
薛翃怒发冲冠,目光转动,看见地上的碎碗瓷片,当下俯身拿起一片,低头嗅了嗅,脸上露出厌恶之色。
就在这时候,又有人道:“这儿是怎么了啊?”
屋内的太监们回头,却见是齐本忠带了几个内侍前来。
齐本忠看薛翃在场,忙先行礼:“仙长怎么也在这儿?”
掌刑太监道:“奴婢等正在审问这萧西华,不料仙长突然赶来。”
齐本忠皱眉:“不得对仙长无礼!”
掌刑太监忙噤声。
薛翃站起身来,道:“齐公公你来的正好,你不妨问问这些人给我师侄喂的这是什么!他们是想把人活活逼死!”
齐本忠上前看了眼:“这个……”
掌刑太监才说道:“这是司内对付一些不听话的囚犯所用的还真汤,只要服下此物,犯人便会身不由己地吐露真相,是咱们惯用的东西。”
薛翃怒视着他道:“什么还真汤,这里头有朱砂,曾青,曼陀罗,海纳子,这些东西混合在一起,会叫人神智昏昏不清,重者心悸而亡,这是禁药,你们竟说惯用。”
掌刑自然也心知肚明,这种汤药是在用刑无效后,被逼无奈所用。而萧西华身份特殊,又不能紧着用大刑,所以他们才孤注一掷,要用此物的。
齐本忠怎会不知,但他们这些人也是听命行事,于是打圆场道:“幸而仙长发现的早,不曾给这些糊涂虫犯了错,萧道长身子可无恙吗?”
“最好无恙。”薛翃冷冷一句,举手去给萧西华解捆绑在身上的绳子。
齐本忠忙叫人上来帮忙,三下五除二把绳子解开,萧西华整个人往前倒下。
多亏太监们七手八脚地扶住,薛翃看着他受刑过后的样子,心中甚是难过:“西华?”
萧西华如有所觉,长睫轻轻一抬:“是……”
齐本忠见他有反应了,忙道:“哎!这可如何是好,奴婢是奉旨而来的,如今皇上那边儿,还等着他过去呢。”
薛翃冷道:“西华这样子,如何能够面圣。”
萧西华听见她的声音,不禁低低唤道:“小师姑……”声音微弱,微微抬手仿佛要找寻她的方向。
薛翃忙把手递过去,握住萧西华的手,却发现他的手上湿漉漉地,竟也是有伤带血。
此时齐本忠小声跟薛翃道:“仙长,这会儿江指挥使,连同皇后娘娘一块儿都在养心殿呢,皇上急等着萧道长过去……”
薛翃垂眸听着,看着萧西华手上的伤,以及他身上这各处伤痕,终于咬牙道:“好。”又说:“西华,你撑着些。”
齐本忠见她松动,忙回头喝道:“去准备肩舆。”
薛翃抬手到袖子里摸出一枚药丸,塞在萧西华的口中,在他耳畔低声道:“西华,快吃了。”
又去怀中取了针囊,拔出一枚银针,在萧西华的人中,印堂,两边太阳穴,以及手心各处刺落,给他推血散毒。
萧西华朦朦胧胧,听到她极温柔的声音吩咐,又觉着口中有物,当即含着血拼命地往下咽去。
他竭力睁开双眼想看清楚眼前是不是那个人,却只看见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
但是那种令人平和的自然香气,在身边萦绕,甚至把慎刑司难闻的血腥气都给压下了。
又感觉那双绵软温暖的手握着自己的手,给他在手掌心轻轻地按揉,再也不会有假。
第68章
不多时肩舆抬到, 薛翃陪着萧西华上了肩舆,又将道袍给他盖在身上。
西华不肯放开她的手, 薛翃低低在他耳畔说道:“我会陪着西华去见皇上。”
萧西华才总算松手, 手心血渍未干,便在薛翃的手上留下了两道黏湿的血印子。
一路上, 众多宫女跟内侍纷纷瞩目, 避退之余窃窃私语。
不多会儿来到甘泉宫, 郝宜听了消息亲自赶了出来,见萧西华脸上带着血渍,连薛翃身上都血迹斑斑,吓得变了脸色, 跺着脚叫道:“这是怎么了?是哪个不要命的敢对仙长也下了手了?”
齐本忠忙道:“你且看仔细, 哪里就是对仙长动手, 是沾染的萧道长身上的血渍罢了。”
郝宜仔细看了眼,这才略松了口气,但又看萧西华伤的不轻, 便又咬牙道:“一帮子狠心歹毒的, 知道去了你们那个地方就得不到好儿。哼!”
薛翃道:“郝公公, 我能陪着师侄面圣吗?”
郝宜道:“瞧您怎么说的呢,不过是看您愿不愿意罢了,哪里就说能不能了。”于是迎着入内。
薛翃一侧扶着,小全子本在养心殿门口探头, 见薛翃来到的时候, 早伶俐地赶了过来, 一左一右帮衬。
养心殿正中,皇后何雅语坐在正嘉皇帝左手侧,地上直挺挺跪着的却是江恒。
郝宜先一步禀告了正嘉,皇帝抬头看时,一眼便先看清薛翃身上斑斑的血渍,两只眼睛顿时更暗沉了几分。
薛翃扶着萧西华入内,替他说道:“西华伤重,请万岁体恤。”
正嘉吩咐:“搬一把椅子给萧道长。”
两个小太监抬着一把紫檀木的圈椅过来,就放在铜炉的旁边,郝宜又特在上头垫了两个缎子软靠。
西华落座,因身上伤痛,便闷哼了声。
进门之前薛翃已经暗中把过他的脉,察觉那股大江奔流似的气息终于有些收敛之势。
薛翃想了想,突然想起身边还有一颗星香丸,最能理气醒脾,疏肝解郁,可以协助驱除还真汤的毒。
于是忙去荷包里拿出来在手中捏碎了,送到萧西华口边。
郝宜早叫人倒了一盏温水,亲自送过来,想了想,便自己俯身喂给萧西华喝了。
自始至终,正嘉并未言语,旁边的江恒虽近在咫尺,却也并未出声,更不曾看过这边一眼。
直到萧西华服了药,正嘉才说道:“萧道长,你觉着如何?”
西华把薛翃的手轻轻一握又松开,自己摁着圈椅的月牙扶手站起来:“小道,参见万岁皇帝陛下。”
正嘉嘴角微微地一挑。
仿佛是一阵劲风卷着那一抹笑影,昙花乍现,又消失无踪。
皇帝说道:“慎刑司的人,折磨的你够狠的,你可招认什么了?”
萧西华道:“小道着实没有什么可认的,是各位大人误会了,请万岁明鉴。”
皇帝道:“他们是瞒着朕做下的,若朕早知道,是绝不会容他们伤害你分毫的。”
西华哑声:“小道多谢皇帝陛下。”
正嘉顿了顿,目光往旁边,扫过何雅语,又扫过地上的江恒,终于道:“你们都听见了吧,出家人不打诳语,被慎刑司折磨了一宿,到现在都没有改口,还想怎么样,难道真的要把人屈打成招?逼死方休吗!”
何雅语站起身来,面色发白,不能言语。
江恒俯身叩首:“微臣知罪了。”
萧西华因给捆绑了一夜,体力大损,勉强站起来回了这两句,便又头晕目眩,撑不住往后倒下。
薛翃忙着去扶,但她力气微弱,自不能够,几乎给萧西华压倒在地。
得亏江恒近在旁边,忙起身把他揽了一把,扶着坐在椅子上,然后自己才又跪下。
薛翃瞥他一眼,又忙给萧西华诊脉。
正嘉自始至终不动声色地看着,目光在薛翃身上逡巡,见她满心回护顾惜萧西华,忍不住喉头微微一动。
片刻,正嘉说道:“江恒身为镇抚司指挥使,自作主张,横行内苑,可恶之极!降为副指挥使,再去慎刑司领二十板子,以儆效尤。”
正嘉说完后道:“朕念你向来勤谨,这才从轻发落,若有下次,就不是这般了,去领罚吧。”
江恒俯身:“微臣感念天恩。”说着起身,往后退了两步,自出殿领罚去了。
等江恒离开,正嘉才又说道:“萧道长远来是客,却无故被牵连入内,朕心甚痛之,叫齐本忠亲自护送萧西华回放鹿宫,让太医院派两位能干的给他调养身子,若有不妥,唯你们是问。”
齐本忠忙跪地领旨。
薛翃本要跟着一块儿离开,正嘉道:“和玉留下。”
薛翃道:“万岁,我想……”
“太医院的人你信不过?”正嘉不等她说完,不由分说地吩咐道:“叫你留下就留下,你这幅模样在宫内走动,让人看了,还以为是连你也受了刑呢。”
说着转头:“郝宜,领和玉到精舍,给她收拾妥当。”
薛翃回头看一眼萧西华,此刻齐本忠早命人扶着他出外,上肩舆抬回放鹿宫。
***
江恒去慎刑司领罚,萧西华回放鹿宫养伤,薛翃却给带到了省身精舍。
而这会儿,养心殿内只剩下了两人,正嘉皇帝跟皇后何雅语。
皇后从方才站起,一直都未曾落座。
正嘉也仿佛没留意一样,直等到众人都退了,皇帝才说:“你坐。”
何雅语谢恩落座。
正嘉说道:“你亲眼看见萧西华伤的如此,觉着怎么样。”
皇后谨慎地回答:“臣妾没想到,慎刑司的人竟然会对萧道长用刑。”
隐隐一声冷哼,正嘉道:“你是皇后,连这点儿都想不到?说出去也没有人信。”
皇后有点窘迫:“皇上,臣妾知罪。”
“你知什么罪。”正嘉转着手指上那宽宽的松石纹戒指,头也不抬。
“臣妾不该、不该把此事告知太后娘娘,让太后误会了这位道长。”何雅语低着头回答。
她早知道皇帝的城府深不可测,今日绝不会无缘无故叫自己来看这场好戏,必然是皇帝猜到了一切的缘起,所以也不敢再抵赖。
正嘉说道:“还有呢?”
“还有,”何雅语迟疑了一会儿,终于把心一横,跪在地上道:“求皇上饶恕,臣妾也是没有办法才如此的。”
“你是六宫之主,什么叫没有办法?”
何雅语咽了口唾沫,声音里透出几分委屈:“皇上对和玉道长甚是宠爱,可是她毕竟是宫外之人,做事不羁,之前在云液宫前,竟公然向着臣妾提起昔日薛端妃的事,且说端妃是、是冤枉的……臣妾知道皇上宠信她,所以不敢如何……”
“所以你就去告诉了太后?”正嘉垂着眼皮,神情仍是淡漠的。
何雅语垂泪:“皇上,臣妾也是没有办法,臣妾也是生怕她再惹出别的事。”
“是吗,别的什么事?”皇帝追问。
“这……”何雅语不能言。
“你不敢说,朕替你说,”正嘉淡声道:“你是怕,和玉会给端妃翻案吗?”
这一句话入耳,皇后猛然一震,像是有一把刀刺中了自己:“皇上?!”她抬头看向正嘉。
正嘉道:“你以为朕不知道你的心意?朕不仅知道你的心意,也知道和玉的心意。”
他不看皇后,只是淡漠地瞥着身侧的水晶桃形水盂,里头斜斜地搭着一枝新摘的红梅,花朵开的正好。
那一点点鲜红,让皇帝的眼前出现方才薛翃身上,那白色绸子衣上擦蹭的痕迹。
刺眼,还有点刺心。
一念无明,皇帝猛地生出几分怒意,他微微倾身,瞪着地上的皇后喝道:“你真当朕是傻子!什么都想不到吗?用得着你自作聪明在背后挑唆太后!”
何雅语原本听他口吻淡淡,且透出几分窥破和玉用意的语气……正心中微微一动。
不料还未舒出一口气,万万想不到下一刻皇帝竟勃然大怒。
何雅语吓得俯身:“皇上息怒。”
正嘉冷看着地上的人,那手摁在椅子上,几番用力,才终于又松了下来。
半晌,皇帝抬头,深深吸了口气,重新缓缓地说道:“你是皇后,掌管后宫,一切按照宫规行事就罢了。太后身子不好,不要有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去惊动她老人家,不然的话,朕还要你这个皇后做什么。”
何雅语簌簌发抖:“臣妾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妄为。”
正嘉说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太后向来看重你,你就越发该知道向她老人家尽心尽孝,没得不让她老人家开心,反叫她担忧的。如今也快年下了,好生把宫内该行的那些规矩都办得妥妥当当,把宫妃们都安置妥帖,再弄几处热闹的好戏给太后散心,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别让太后烦心,也别让朕烦心,那才是正经皇后该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