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嘉给他这句半是奉承半是解释的话引得笑了起来:“你倒是会说话。”
他嘉许地看了江恒一眼:“你替太子隐瞒,这件事做的不错,毕竟如果传了出去,他就彻底废了。”
江恒俯首,做领会状。
“可现在还不是时候,”正嘉道:“朕才要派郑玮去北边,好好地替朕看看,何贯到底在那里干的怎么样,在这之前,宫内要稳住。”
江恒道:“是。”
“你见过那个郑玮没有?”皇帝突然问。
江恒摇头道:“微臣不曾见过。”
皇帝仰头想了会儿:“朕觉着还是个可用的人,看似浑厚实则精明,应对也妥当,履历也没有差错,如果真的人如履历上所写,这一趟北边之行他必有收获。”
江恒道:“一切都在皇上掌握之中。”
皇帝拍了拍龙椅的扶手:“话也不能这么说,朕虽是天子,却也不能够事事都如意,上天赋予朕掌握天下的权柄,自然也会给朕诸多的考验,也有很多的无能为力,求而不得。”
江恒不语。
皇帝起身,走到旁边的紫檀木茶几边儿上,自己倒了一杯茶。
白梅花的雪水泡出来的细嫩雀舌,虽是旧茶,闻着仍是清香扑鼻,沁人心脾。
正嘉眼前突然出现那个人站在自己身边的样子,她举手把他吃了一口的茶盏接过,红唇轻抿,有着樱桃红的颜色,看着就甚是娇软可人。
当时正嘉望着她的动作,突然想,给她吃了一口后,那余下的茶一定香浓可口,他甚至想要立即尝一尝。
只可惜当着虞太舒等人的面,到底还是做不出来。
殿内出现了一瞬间奇异的寂静。
博山炉内,香烟袅袅,皇帝深深呼吸镇定有些飘荡的心神。
他捏着手中的白玉杯,转身道:“就要年底了,真人也在宫内,要过个太平的好年,其他的杂事,不是性命攸关的,一概先放一放。”
江恒道:“微臣遵命。”
皇帝见他趴在春凳上动也不动,不由走了过来,歪头看着他道:“以后可还再敢不敢了?”
江恒道:“臣委实不敢了。”
正嘉笑道:“不敢了最好,再有什么阳奉阴违的,看朕怎么收拾你。”抬手在江恒的额头上弹了一指甲,道:“郝宜,先送指挥使大人到内阁的值房歇息罢。”
郝宜在殿外听见,溜溜儿地跑了进来。
正要命人抬了江恒下去。正嘉突然又转身看着江恒道:“和玉先前陪着那个、那个萧……”
“回主子,”郝宜道:“萧西华萧道长。”
正嘉道:“对,就是这个人。和玉陪着他来的时候,真是关心备至,这会儿只怕也在放鹿宫里给他调养呢,她的医术是最高明的,有没有给你也送一些疗伤的药之类?”
江恒道:“回皇上,微臣哪里受得起。”
正嘉笑道:“你怎么受不起,你毕竟曾救过她一命。好了,下去吧,叫几个太医好生给你看看,别真的伤了筋骨之类的。”
***
郝宜亲自陪着江恒出了甘泉宫,一路往内阁的值房而去。
郝宜知道江恒伤得重,毕竟那些行刑的奴才虽然想放水,但又怕打的轻了,皇帝会不高兴。所以只半轻半重的,弄得皮开肉绽,看着甚是吓人。
郝宜怕江恒心里不受用,边走边笑道:“皇上还是器重江指挥使的,竟不叫您出宫,只在内阁值房里休息,可见体恤。”
江恒趴在春凳上,一声不吭。
郝宜陪着他疾步而行,不多会儿来至内阁,恰是虞太舒在当值。
虞太舒起身迎着,郝宜道:“虞大人在这里就好了,皇上吩咐,说让江指挥使暂时在内阁值房里养伤。”
虞太舒看着凳子上的江恒,已经有内侍过来搀扶着他起身,往里头的隔间里去。
虞太舒道:“是,公公放心,我会吩咐人留意照顾江指挥使的。”
郝宜笑道:“这儿人手够不够,我留几个跑腿吧,待会儿还有太医过来。”
虞太舒道:“这也成,让公公费心了。”
郝宜最喜跟他相处,笑容满溢:“这算是什么,都是奴婢应该的,倒是虞大人客气了。”
两人寒暄了几句,郝宜又入内查看了会儿,向着江恒道:“江大人,奴婢先回去复命了,您好好养伤。”
江恒趴在里间的罗汉床上,转头道:“劳烦公公。”
郝宜这才颠颠地去了。
虞太舒亲自送完了,自己回到里间,见两个小太监等着伺候,虞太舒道:“你们先出去吧,看看太医什么时候到。”
小太监告退,虞太舒走到罗汉床旁边打量江恒,江恒闭着双眼道:“怎么了虞大人,没见过人给廷杖啊。”
虞太舒道:“见是见过,只是看见江指挥使受刑,还是第一次。”
江恒道:“虞大人羡慕的话,稍后我向皇上进言,也赏赐您一回。”
虞太舒笑笑,却咳嗽了声,自宽大的官袍袖底拿出一物:“不说笑了,这东西是给江指挥使的。”
江恒微微睁开眼睛,却见他手中握着的,是一张旧色宣纸包着的不知何物。江恒问:“什么东西?”
虞太舒道:“是有人托我转交给江指挥使的,里头的丸药内用,其他的外敷。”
江恒眉头一皱:“谁给你的?”
虞太舒往后扫了眼,见无人在,才说:“看着像是放鹿宫的一人。”
江恒蓦地想起之前在慎刑司外,小全子鬼鬼祟祟的样子。他不禁冷笑,把头转开:“这东西来路不明的,我不要。”
虞太舒平平静静地回答:“倘若指挥使不要,那么我便将他们扔了就是。”
江恒一声不响,等到虞太舒转身走开,江恒突然道:“你等会儿。”
虞太舒回身,江恒说道:“真是放鹿宫的给你的?”
“这还有假。”
江恒道:“那么这宣纸是怎么回事?”
虞太舒目光一动:“这又如何?我不懂您的意思。”
江恒道:“虞大人,别在我跟前儿装糊涂,这种宣纸,只有内阁值房里有,宫中其他地方,大概也只有皇上的养心殿跟御书房了,你说是放鹿宫给我的,他们哪里找这种名贵的东西包药?”
虞太舒略觉意外,没想到他在受伤之余,仍是这样思维缜密,眼中流露出几分激赏。
虞太舒道:“不愧是江指挥使,目光如炬。不瞒你说,原本包药的的确不是纸,而是一块帕子,不过虞某谨慎起见,便才换了这个。”
“你怕落了个私相授受的罪名,”江恒道,“还是另有打算?”
“自然是前者。”
江恒凝视着虞太舒:“那帕子呢?”
“已经烧了。”
“胡说,”江恒冷哼了声:“我们从甘泉宫一路过来,也没用多长时间,那奴才打听到我是来这里才把东西给虞大人你的,他要抢先一步过来,必然赶得很匆忙,这么短的时间里,虞大人能把帕子烧了?你哄我呢。”
给戳破谎言,虞太舒却仍泰然自若:“不错,我是没有烧,但我只是谨慎起见,何况一块旧帕子而已,重要的不是里头的救命良药吗,江指挥使何必做这种买椟还珠的举止?”
江恒道:“东西是给我的,你管我买椟还珠,还是叶公好龙,是我的就是我的。”
“那好吧。”虞太舒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拉开底下抽屉,拿出一块素白帕子,走到罗汉床前扔到江恒跟前:“既然江指挥使错把好心当歹意,虞某原物奉还。”
正在这会儿,外头道:“太医到了。”
虞太舒出门迎接,走到门边回头看时,见那块帕子已经消失不见了,江恒别着脸朝内,好像从未动过。
第71章
江恒在内阁值房养了三日的伤。
起初倒也相安无事, 因为是虞太舒当值,他是个有名的滴水不漏的好脾气,内外应酬的很是妥当,跟内侍、太医们也能打好交道。
虽然江恒有些脾气古怪, 虞太舒却也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江恒的伤多是外伤,因为毕竟要做给皇帝看。勤勤仔细地养了这几天,又加上药用得当,外伤就愈合的差不多了, 也能下地走动。
这天, 江恒从外头遛弯回来,正瞧见虞太舒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把一份折子递给门口的内阁值日官,沉声吩咐道:“马上发到兵部,八百里加急追上郑玮郑大人。”
江恒听见了, 好奇问道:“虞大人,什么事儿十万火急的?”
虞太舒看他一眼, 转身整理桌上纸笔文件。
江恒不屈不挠地问:“怎么, 不便跟我说?”
虞太舒这才说道:“鞑靼突然犯我边境, 总兵何将军那里才发来的紧急公文。我怕郑大人不知此事,所以叫人紧急追上告知。”
早在面圣后第二天,郑玮便带了人马奉旨出京了。
“哦,”江恒答应了声, “那位郑玮郑大人, 是虞大人您看中提拔的?”
“是他自个儿有才干, 才能入皇上的青眼。”
“那也得有人牵线搭梯子,他才能顺杆爬上来呀。”
虞太舒道:“怎么,江指挥使觉着此人不堪重任?”
“哪里的话,”江恒扶着腰,一摇头:“连皇上都称许他是个可用的人才,我哪里还敢说什么。”
虞太舒道:“如此就好。”说着落座,拿了一份公文又看。
江恒看着他正气凛然,端庄稳坐的样子,便探身过来,往他手上斜睨。
虞太舒把公文合起来:“江指挥使,您是在这儿养伤的,公文来往,是我们内阁的责任,就不劳您操心了。”
江恒笑道:“我就看一眼,你就好像能掉一块肉似的。我还没谢过虞大人先前送药的恩惠呢。”
虞太舒淡淡道:“一码归一码,那件事,是我受人所托,不值一提,既然已经过去了,更加不必说了,横竖江指挥使身体无碍便是。”
江恒见他一句是一句,应对的很绵密妥帖,便笑了笑。
才转身要走,又道:“虞大人,我突然听说,上回和玉道长回高家,仿佛跟您见了一面儿?”
虞太舒正垂眸看公文,闻言,长睫略动了动,然后说道:“江指挥使果然是消息灵通。不错,当时我跟高家二爷在一块儿,碰巧同和玉道长撞见,略说了两句话。”
“这可真是碰巧了啊。”江恒说道。
虞太舒把公文放下,抬眼看向江恒:“指挥使大人,似乎话里有话?难道觉着这不是碰巧?”
“我可什么也没说,”江恒手按着腰,小心地扭着腰身松快筋骨,嘴里道,“您是高大人的门生,一天里也要去个七八回,碰巧遇见又有什么不妥。”
虞太舒这才哼了声:“这还算是句公道有理的话。”
江恒又道:“不过说起高家,倒是让我想起另一件事。”
“何事?”虞太舒虽然淡淡的,心里却警惕,知道他诡计多端,指不定又出什么惊人之语。
江恒说道:“虞大人至今尚未成家,我怎么听说,高家有意将长女许给虞大人做新妇?不知此事几分真假?”
虞太舒皱皱眉:“江指挥使什么时候关心起别人的私事来了?”
“这不是随口闲聊嘛。”江恒扶着腰笑。
虞太舒道:“江指挥使如今也还是单身一人,不知自己的婚姻大事可有了眉目?”
江恒啧了声:“虞大人,我是好心,你跟我抬杠,这可是没意思了啊。”
虞太舒道:“我也是好心关怀江指挥使。”
两人说了这句,便见高彦秋如给人踹着屁股似的奔了进来,狠狠地把手中的两份公文扔在桌上,气愤地说道:“这差事没法儿干了!”
虞太舒忙站起来:“出了何事?”
江恒本要往内,见状也站住脚。
高彦秋指着那两份公文,道:“这都到年下了,凭空又多出两项花销银子的地方。”
虞太舒不忙着问,自己拿起来看了会儿,诧异说道:“兵部这一项我是知道的,早就说要造红夷大炮,这还只是前期的小数目,大头还没列出来呢,这倒也罢了。可是工部的这修葺宫内殿阁,怎么又多出这么一大笔银子消耗?好好的……又怎么建新殿了?”
高彦秋道:“谁说不是呢,本是要平平安安过个年,这下叫我去哪里弄银子去,宫内这么多殿阁,难道还住不下人吗,建那么多是要干什么!”
虞太舒忙道:“大人慎言。”
“慎什么慎,都活不下去了,”不料高彦秋脾气最急,此刻七窍生烟,道:“逼急了我,也告老还家去,这官儿谁爱干谁干去。”
虞太舒咳嗽了声:“大人。”眼神往后一瞄。
这内阁值房是极机密的地方,平常并无闲杂人等,高彦秋一时忘了。
此刻顺着虞太舒的眼神回头看了眼,却见那面容秀丽的镇抚司指挥使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
高彦秋眉头一皱,索性道:“说了又怎么样,难道我说的是假话吗。哼,如果有人想搬弄是非,老夫也不怕。”
江恒道:“高大人,您这话我可不爱听,江某什么时候成了那种搬弄是非的小人了?”
高彦秋道:“江指挥使,我可并没有说您。千万别赶着来认。”
这话说的冲,江恒却一点也不恼,仍是笑微微地说道:“其实您就算说我,我也不敢怎么样。谁不知道呢,如今和玉道长是皇上跟前儿一等的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