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又怎么样?”高彦秋微恼,心中只当他又是要提这种上不了台面的裙带关系。
这些日子,因为和玉的缘故,同僚中也有不少阿谀奉承之辈,着意来屈就他、说好话,攀关系,令他不厌其烦,心中憎恶。
“当然没怎么样,”江恒话锋一转:“上次和玉道长回高家,老人家尚且没给她好脸色看,她是皇上所敬爱的方外之人,您还敢颐指气使不当回事儿,何况是我们这种给皇上责打的不受宠的货色呢,对高大人而言更是如同草芥了。”
“你……”高彦秋一愣,望着江恒,虽挑不出他话里的大错,但总是不大舒服。
江恒又问虞太舒:“虞大人,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虞太舒仍是那种稳稳的气质,温和地笑道:“江指挥使过谦了,您是朝廷命官,高侍郎虽有话语过激之时,对您却仍还是同朝为官的情谊,怎会视若草芥呢?何况江指挥使也算是皇上的左膀右臂,没有人敢小看您分毫。”
江恒道:“虞大人,你可真会避重就轻啊。”
虞太舒道:“至于和玉道长,其实高大人只是以礼相待而已,因为顾及她是修道人,不敢过分以骨肉亲情相待,没想到外头以讹传讹的,便说高大人怠慢,实属传言罢了。”
江恒道:“是吗?”他看向高彦秋,却见对方并不言语,江恒道:“也许是那个宫内的小太监失心疯了,才在皇上跟前胡言乱语吧。”
高彦秋脸色一变:“这是什么意思?”
江恒道:“没什么,就是个奴才多嘴,说和玉道长受了冷落而已。”
高彦秋浓眉深锁。
虞太舒却不言语了。
“对了,”江恒突然“嘶”了声,伸出手指把高彦秋跟前的两份公文翻了翻:“高大人不明白这银子怎么又多了一笔?我恰巧知道一点,皇上觉着怠慢了贵宾,所以想在宫内的东北角再起这座迎仙阁。”
像是一声惊雷,高彦秋震惊的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江恒笑道:“我也只是风闻,未必是真。高大人,虞大人,你们二位听听也就算了。”
高彦秋瞪着两只眼睛:“胡闹,真是胡闹之极!这成何体统!”
这是在内阁值房,宫内的地方,高彦秋这话,却像是在非议皇上的决定。
虞太舒忍无可忍:“高大人!”
江恒在旁边冷飕飕地说道:“虞大人,别担心,高大人虽瞧不上和玉道长,但若是他口没遮拦之罪给人弹劾了,皇上总也会看在和玉道长的面上格外开恩的。所以您大可不必担心。”
***
薛翃来至宁康宫的时候,伺候宝鸾的宫女慧儿悄悄对薛翃说道:“仙长,不知为什么,这两日公主总是忧心忡忡的,昨晚上,奴婢还看见她偷偷地在哭呢。”
薛翃也察觉了,自从那日御花园赏雪之后,宝鸾的情绪便有些低落,当下入内,却见女孩子正在书桌旁边,拿着一支笔不知在做什么。
薛翃走到跟前,却见宝鸾正在画一张图,图上亭台楼阁可见雏形,笔法虽然稚嫩,但已经有些意趣了。
宝鸾因专心在画,竟没有注意旁边多了个人,突然,她拿着笔,望着画中间空白的地方,发起呆来。
薛翃看了会儿,起初以为宝鸾是信笔乱画,可看了会儿,却隐约觉着这张图有些眼熟,再细想,蓦地一震。
宝鸾画上的殿阁,竟像极了当初她住的泰液宫,但是周围的景物却又并不是云液宫内的样子。
此刻慧儿送了茶点进来,宝鸾才惊觉薛翃已经来了,忙站起身:“和玉,你什么时候来的?”
薛翃笑道:“才进来,看公主如此专注,不忍打扰。您是在画什么?”
宝鸾回头看了一眼那张图,道:“这个、这……是那天你带我去御花园,雪后的景色呀。”
薛翃心内意外,仔细看去,果然是那天御花园内所见,但是旁边的宫殿,却显然是泰液宫。
薛翃假装不知,笑着点头道:“公主画的很好。不过,要是能把当日公主在雪里撒欢的样子也画上,那就更好了。”
宝鸾有些害羞:“我才学着乱画,还不会画人物呢。”
薛翃笑道:“你才多大,这样已经算是极佳了。”
宝鸾脸上红红的,像是因为受了夸奖。薛翃又指着中间那空白地方问:“这里似乎少点什么?”
宝鸾眨了眨眼:“嗯,有个东西的。”
薛翃见她并不直说是什么,就也没有再问,只握着她的手嘘寒问暖,手指在她的脉上试了试,果然,内息噪乱。
“公主可有心事?”薛翃问道。
宝鸾眨了眨眼,突然问:“和玉,江指挥使的伤好了吗,你可去看过了?”
“我并没去看,他在内阁值房里,我不便过去。”
“是吗。”
薛翃看女孩子有些失望,便说:“但是听小全子说,他的伤已经好了大半儿了。”
宝鸾并没有流露多少欢喜之色。薛翃回想那日宝福的话,问道:“公主,那天宝福殿下让我去给江指挥使求情,我怎么不知道他们两个还认得?”
宝鸾犹豫了会儿,才说:“其实我也不知道,只是隐约听说,以前姐姐在太后宫内,也并不受宠,好像是江指挥使教她做了什么,情形才变好了……”
薛翃心中一动:“所以宝福殿下记得江指挥使的好,才替他走动?”
宝鸾瞥她,小声回答:“大概是吧。”
薛翃假装不在意的,随口说道:“江指挥使看着冷心冷面的,居然对宝福殿下格外照拂,倒是令人意外。”
宝鸾道:“嗯,姐姐很开心呢。”
薛翃忖度当日宝福的一言一行,心中总觉着有点不安。
宝鸾望着她,突然问道:“和玉,我听说,陶天师会在年前离京,那你、你呢?你也会走吗?”
薛翃回过神来:“我……”突然她笑问:“公主想要我留下来,还是要我走?”
宝鸾叫道:“我当然想要你留下来!你、你会永远留下来吗?”
薛翃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道:“公主,假如我要走的话,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呢?”
宝鸾小脸煞白:“你要走?”
薛翃道:“我是说假如。公主会不会跟我一起,出去看看外头的风景?”
宝鸾眨巴着眼,满面惶恐,然后她摇头:“不,我不能出去。”
“为什么?”
“我……”宝鸾低下头,半晌才说:“父皇在宫内,姐姐也在,我能到哪里去?”
薛翃起初已想到了一个法子,可以把宝鸾带出宫,只是不知道小孩子的意思,如今听她这样回答,便知道是不成了。
宝鸾说完,又抬头看向薛翃:“和玉,你真的要走吗?”她睁大双眼,两只眼睛里透出了深深地恐惧。
过了会儿,薛翃才说道:“我不走,我会留下来,陪着公主,好不好?”
“真的?”泪从宝鸾的眼中流出。
薛翃点头:“真的。”
宝鸾流着眼泪,突然起身扑到薛翃怀中,哭道:“和玉,我真怕你离开我啊。”
薛翃抱着女孩子,一怔之下,问道:“这两天公主心神不宁,总不会是因为这件事吧?”
宝鸾哽咽着,断断续续说道:“有、有人说你会跟着陶天师离开。”
薛翃抱紧宝鸾:“别哭了。”她道:“我会一直守着公主的。”
宝鸾听了这句,慢慢止住眼泪,她凝视着薛翃的脸,突然又道:“不,我不想你留下了,和玉,你还是走吧。”
薛翃很意外:“为什么?”
宝鸾浑身发抖,并不回答,薛翃握住她的手:“公主,为什么这么说?”
顷刻,宝鸾带着哭腔,哑声道:“我怕你离开我,却也更怕你留在宫内,最后会像是我母妃一样。”
这句话说完,像是所有的委屈一泻而出,宝鸾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原来,这才是她这两天内寝食不安的原因。
这夜,薛翃拖着有些沉重的脚步回到了放鹿宫。
她因心有杂念,竟没有留意其他,冬月迎上来说了句什么,薛翃也没有理会,自顾自推门而入。
她靠在门扇上,低低地叹了口气。
“你长吁短叹的做什么。”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薛翃猛然抬头,却见有人端坐在堂下,手中举着一个天青色的茶盅,烛光之中,眼神幽幽淡淡。
第72章
西城,高府。
丛丛芦花随风掠过亮着灯的书房窗户, 飘逸摇曳的影子极其美丽, 如同一幅生动的剪影画。
室内燃着银炭火炉, 绘着逍遥五湖的灯笼高挑,外间的红木嵌水墨理石圆桌旁对坐着两人。
桌上只有几样清淡小菜,一壶酒。
高彦秋喝了一口,把小小地高脚八棱龙泉瓷酒杯顿在桌上, 脸色颓丧而无奈。
对面坐着的人, 脸色温润如常,见状温声劝道:“老师,何必这样不快。难道还在计较白天学生在内阁冒犯之事?”
高彦秋看一眼虞太舒:“你说什么话,老夫岂会不知道你的用意?那江恒是皇上跟前儿最得力的狗, 指不定老夫前脚说了什么,后脚立刻给送到皇上耳朵里。”
虞太舒道:“学生也正是这个意思。毕竟, 江指挥使虽明面上受罚, 但皇上居然让他破例留在内阁值房养伤, 宫内那么多地方,偏偏安排此处,未必不是当作耳目之意。”
高彦秋皱眉道:“皇上就这样防备臣子,这却不说了,就说今日的那个什么迎仙阁,皇上到底想怎么样?古代有周幽王为了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 唐明皇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 如今这和玉尚未为妃为嫔, 皇上居然要耗费人力物力,国库财力来建什么迎仙阁……这若是传扬出去,老夫岂不是也成了那种祸国殃民、遗臭万年之辈了吗?”
虞太舒说道:“第一,老师不必先为了此事而苦恼,这话毕竟是从江恒口中说出来的,我们可从来都没有听说过皇上建新殿,是为了和玉。第二,请恕学生多嘴,江恒那人说的话虽然不足全信,但有一句说的很对。”
高彦秋问:“什么话?”
虞太舒道:“府内对于和玉,的确是过于怠慢了。”
高彦秋皱眉:“老夫对她还不够恭敬吗?毕竟是个晚辈,难道要老夫对她谄媚作揖?”
他愤愤然举手要喝酒,杯中已经空了,虞太舒忙起身拿了酒壶,亲自恭敬地给他斟满。
虞太舒才又带笑说道:“先前那跟随和玉回府的小太监,是宫内的人,何等的乖觉,就算老师对待和玉并无错漏之处,可是府内其他的人,却未必如老师这般谨慎了。必然落在了那奴才的眼中,他自然巴不得回去添油加醋,不管如何,皇上是高看和玉的,皇上的心性您自然也明白,皇上喜欢的,希望天下人都跟着喜欢,他厌弃的,也需要天下人一块儿跟着厌弃。”
高彦秋将杯中的酒啜了口,长长地叹了口气:“老夫怎会不知,唉,怪道当初她出生之后,便有阴阳先生批说她八字跟府内不合,若是久居府内,必然跟上下相克。”
虞太舒眉峰一动,并未言语。高彦秋道:“说也奇怪,这孩子从小脾气古怪。那次去城外进香丢了,本以为再找不回来,谁知竟是给当时还为王爷的皇上派人送了回来,后来不知怎么就开了窍……但是……”
高彦秋眉头紧锁,显然很不舒心。
虞太舒问:“但是如何?”
高彦秋才说道:“这件事老夫一直不敢提,那次和玉是给当时的薛娘娘救了的,可是在救了和玉之后,薛娘娘好好地竟然滑了胎!据说还是个男胎呢!”此刻提到此事,高彦秋仍是满脸阴云。
虞太舒默默地说:“我也曾风闻过一二,可是事情过去这么久了,何必再提起呢。”
“我只是说此事太贵诡异,似乎跟和玉有牵连的,就不会有好下场……”高彦秋抬眼盯着虞太舒,“本朝的皇族子嗣向来单薄,毕竟皇上之前的原配皇后娘娘,所生的皇子殿下,就也在一次意外中夭逝的,那会儿老夫听说薛娘娘滑胎后,生恐皇族降罪,谁知竟宽宏仁慈,并没计较什么。但老夫心中始终有个梗。”
虞太舒道:“老师,这未必就跟和玉相关。”
高彦秋目光有些愣愣的:“是吗?但这多年过去,老夫越想越觉着怪异。本以为跟她生死不相见就罢了,没想到偏又回来了,老夫真不知道,这到底是福是祸。”他闷闷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说了这许久,虞太舒才垂眸拈起杯子,轻轻地吃了一口。
清冽的龙泉酒入喉,后劲又有点热辣,虞太舒并不着急,缓缓地咽入腹内。
心底突然浮现那日他带了郑玮进宫,在御前,皇帝把那一盏沾唇过的茶递给旁边和玉,旁若无人地叫她尝尝。
虞太舒喉头动了动,纵然向来心思清明,这一刻,思绪却突然有涟漪纵横。
***
顷刻,虞太舒道:“老师,不可多喝闷酒。何况当务之急,并不是这些儿女之事。”
这句话点醒了高彦秋,他的眼睛一亮,抬起头来:“你说的不错,什么虚名,什么前事后因,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把皇上身边的奸党铲除。”
虞太舒道:“是啊,比如皇上建迎仙阁,江指挥使虽说是为了和玉。但我却也早听说,是颜首辅曾经写了一首词给皇上,里头便有两句:‘新阁为迎仙,人似连环玉’,皇上又深宠信首辅,只怕是首辅大人为讨皇上欢心,投其所好,不然的话,‘迎仙阁’三字,难道是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