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嫔咬牙,正要再放两句狠话,薛翃走近一步,仔仔细细打量丽嫔。
丽嫔给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看的心中发寒:“你盯着本宫干什么?”
薛翃道:“贫道有两句话奉送娘娘,从你的面向上看,一来缺乏祖荫,二来又少福德,能够位列嫔位,已经是难能可贵,可惜德不配位,必招灾祸,若还不知修心修性,积善积德,只怕你的祸患就在眼前了。”
薛翃说罢,玄袍大袖一挥,迈步出门。
身后,众太医也忙唯唯诺诺告退,丽嫔给薛翃方才几句话震慑,整个人呆若木鸡,竟没在意别的。
地上那伺候嬷嬷见人都走了,忙上前乞求丽嫔道:“娘娘要救救奴婢,那道长说要把这里的事跟皇上禀明,到时候奴婢就没命了。”
丽嫔回过神来惊问:“你说什么?”
嬷嬷道:“奴婢只是话回的怠慢了一句,她就不依不饶,说奴婢小看了真人之类的话,奴婢冤枉啊。”
丽嫔满肚子火正无处发泄,闻言怒道:“怪不得这小道姑对本宫这样不客气,原来是你得罪了她在先,你难道不知道,陶真人是皇上发了两道圣旨才请了来的,何等敬重,你敢不把他的人放在眼里?混账东西,你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这么不知进退。活该!”
嬷嬷吓得委顿在地。
丽嫔喝道:“你还滚出去!”
那嬷嬷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丽嫔揉揉额头,喃喃道:“这宫里是要反天啊,才进宫两天不到,就打本宫的脸,这口气难道就这么咽下了?哼,小小的一个道姑,以为自己是谁!竟然还敢诅咒本宫!”
心腹嬷嬷道:“娘娘,这两年娘娘是奉太后命令看管着公主的,如今突然有人插手,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太后?”
丽嫔焦虑道:“太后近来身子不大安泰,懒怠见人,我也不好贸然就去长春宫打扰,免得弄巧成拙,起驾,去梧台宫。”
***
且说薛翃离开宁康宫,心绪难以宁静。
她本不舍得离开宝鸾公主,也很想再进内殿探视,但是丽嫔等人在侧虎视眈眈。
且她今日已经破例,幸而仗着这个身份,应该不会引人疑心。
如今只快些思忖如何尽快将宝鸾的身体调养妥当就是了。
但是想到那孩子瘦的一把骨头,且又养成了畏惧胆怯的性子,几乎让薛翃忍不住潸然泪下。
她埋头而行,正将拐弯之时,冷不防对面有个人悄无声息地出现。
薛翃收势不住,额头在他胸口的飞鱼服上撞了一下,精密的刺绣金线蹭过,微微地有些火辣辣地。
薛翃最忌讳跟人肢体接触,忙后退一步,抬头看时,才发现对面站着之人身形高挑,脸容清俊,气质偏冷郁,竟是锦衣卫指挥使江恒。
为宠妃的时候薛翃之前见过几次江恒,他是正嘉皇帝的心腹,为人阴沉缜密,性情狠厉,简直就像是更阴柔些的正嘉皇帝,他掌管着镇抚司,统领锦衣卫,手底不知沾了多少人命跟血腥。
之前薛翃陪侍正嘉的时候,曾跟江恒打过几次照面,每次见到他,心都会凉飕飕地,不敢稍微怠慢。
如今“再世为人”,但面对这位煞星,却也是不愿跟他多打交道。
当即打了个稽首,低头欲去,江恒却道:“仙长急匆匆的,是往哪里去?”
薛翃垂着眼皮:“正要回放鹿宫。”
江恒啧了声,道:“咦,仙长的额上红了一片,是给我撞得吗?”
薛翃因一刻心神不属,并没有留意,却见江恒迈步上前,抬手在她额前按落。
“江指挥使!”薛翃脱口而出,抬手一挡。
江恒站住,两只眼睛瞟向薛翃的脸上,若有所思地问道:“仙长、知道我是谁?”
给他那冷血动物般的眼神无情地瞥过,薛翃的心都冷悸了,瞬间的窒息,然后她回答:“指挥使大人,不是身着官服吗。您的大名,我也曾听说一二。”
江恒一笑:“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仙长真的有未卜先知之能呢。”
薛翃因宝鸾之事心绪紊乱,一时忘了自持,差点露出马脚。且江恒又非寻常之人,于是低头道:“贫道先行一步。”
她正要走,江恒突然说道:“仙长可跟那逆贼俞莲臣认识?”
——他怎么会突然这么问?
心头犹如冰水蔓过,薛翃僵住。
她明明知道自己该头也不回地走开,可听他这样一句,如有无形绳索捆住了她的双脚。
江恒目不转睛地盯着薛翃的脸,仿佛不会错过任何一丝表情变化。
薛翃强令自己镇定,心绪飞转,直到突然想起来:当日她才进京,当街拦阻俞莲臣的囚车,那囚车是镇抚司负责押送,要么是镇抚司的人禀告了江恒,要么……是他当时也在场,在某个自己看不见的地方。
薛翃淡淡问道:“指挥使为何这样问?”
江恒笑道:“天师法驾拦住了俞莲臣囚车,此事谁人不知。”
薛翃道:“既然如此,指挥使当然也该明白师兄所说地煞之灾,何必问我。”
江恒道:“毕竟是仙长先拦的囚车啊。”
薛翃淡瞥他道:“指挥使还有别的事吗?”
江恒挑了挑眉:“对了,仙长既然能预测地煞之灾,那不知会不会算到我今日入宫的意图呢?”
薛翃皱眉,江恒笑道:“好吧,不瞒您说,皇上不肯杀俞莲臣,可也没有放他,还要我们好好地看管着,只是昨儿开始,这逆贼突然病倒了,奄奄一息的……”
薛翃不禁屏住呼吸。
江恒道:“你说他死了吧,岂不是违背了天师的好意?所以今儿我进宫来,特给他请太医。”
竭力克制着,薛翃平静问道:“可知道是什么病吗?”
江恒道:“身子一阵儿冷,一阵热,倒像是疟疾。如果真是这个病,可就麻烦了,他不死,也得让他死啊。”
疟疾极为凶险,且是能传染的,一旦有人患病,必须立刻隔离,无人照料的话,很快就会脱水而死。
薛翃目光涌动,几乎忍不住就要脱口而出,江恒盯着她,好像也在等待着什么。
第8章
宫墙是有些鲜艳而不失深沉的朱红色,薛翃站在墙边,黑色鹤氅,白色道衣,如墨般的青丝干净利落地绾在发顶,露出毫无瑕疵的秀丽容貌,肤色如新雪一般纯净。
通身上下,除了唇瓣是娇嫩的嫣红外,竟只有黑白两色。
紫禁城中从未出现过这样奇异的景致,在奇异之外,却有种令人情不自禁为之心仪的美。
江恒的目光落在她额头上刚才被撞过的地方,那是一点淡淡地粉红痕迹。
最后江恒道:“罢了,事不宜迟,我去太医院看看。虽然沾上这种病,怕是很难有人愿意去给那逆贼医治了。”
江恒缓缓迈步瞬间,薛翃终于说道:“江大人!”
他停下步子,像是意料之中她会出声,回头看向薛翃:“仙长可还有事?”
薛翃面色如水,沉沉静静地说道:“俞莲臣是地煞之身,若是身死,煞气外泄,对紫禁城的龙气大为有损,目下师兄正张罗禳解之事,如果给他冲撞了,怕会引出谁也料不到的后果,假如……太医院没有人愿意去、或者对这症状觉着棘手的话,贫道会仔细斟酌,尽快找出个可以医治的法子。”
江恒嘴角微动:“如此自然大好,也省了本指挥使很多麻烦。这样的话,先拜托仙长了。”
说罢,江恒凝视着薛翃,一笑颔首。
薛翃举手打了个稽首,两人相对着一点头,各自往前,擦身而过。
宝鸾公主的心疾虽然棘手,但并不是没有头绪,而且她的病也还没坏到无可救药的地步。
另外,宝鸾的病情并不只是疾病的原因而已,要让她好转,需要在饮食,药物,日常起居上各处留心,只要精心呵护,不怕好不起来。
在此之前,丽嫔是不能留了,宝鸾身边的人,多半也都不中用。
只是这件事还刚开始,俞莲臣就也生了病,如果真如江恒所说,这疟疾之症是最凶猛的,如果救治的迟,再加上病人体虚的话,应该撑不了多久。
薛翃心头沉沉,正不停地思量,却觉着背后如锋芒隐隐,她的脚步微顿,回过头去。
身后偌长的宫道上,并没有其他人在,跟江恒作别的那个路口也是沉静寂然,毫无异常。
薛翃怔了怔:也许是自个儿多心了。
***
回到了放鹿宫,薛翃把管药材的木心叫了来,如神散她是有现成的丹药,可保命丹因为是禁药,等闲不能用,所以目前只有有限的两颗,还需要再炼制一些。
保命丹所用的一些药材很稀有,不常用,薛翃吩咐木心叫太医院再送些过来,便回到自己房中。
将房门关上之后,原先压抑的情绪,好像要冲破胸臆一涌而出。
桌上的太一感应到主人回来,趴在水晶鱼缸里,瞪着两只黑豆般的小眼睛盯着她,尾巴有些不安地摇了摇。
薛翃挪到桌边,身上的力气好像都给隔断在门外了,她凝视着鱼缸中的太一,一人一鱼目光相对,眼中的泪在刹那泫然欲滴。
“我见到了宝鸾,”薛翃凝视着太一,像是看着最知心的朋友,“她先前是个胖乎乎的丫头,天真烂漫的,但是现在……”
薛翃缓缓抬头,将眼中遏制不住的泪逼了回去:“太一,她会好的,我已经没了自己,没了小公主,也没了家,其他的人……我要让他们都好好的。”
太一在鱼缸里,如同听懂了似的,不住地轻轻点头,嘴巴磕碰着水晶缸的边沿,像是在安抚薛翃。
薛翃含泪而笑,手指碰在水晶缸的外沿,抚摸太一憨态可掬的头。
脚步声从外头响起,是绿云的声音:“你确定小师姑回来了?”
冬月道:“方才我看见小师姑进门的。”
不多会儿敲门声响起。薛翃确认一切正常,才道:“进来。”
门扇被推开,绿云在前,冬月在后,进门行礼道:“小师姑,先前有宫内尚衣局的人来,说是给咱们量体裁冬日的道袍,女弟子们都裁过了,只是小师姑不在,所以他们已经便先走了,说了下午再来。”
薛翃道:“我的衣裳都已经够了,不必另外裁。”
绿云迟疑了一下,冬月忙道:“小师姑,宫内的手艺怎能是咱们那些裁缝相比的呢,再说大家都有了新衣裳,小师姑只穿旧日的,那多不好。”
薛翃淡淡道:“我目下另有别的要忙,这些小事就不必跟我说了。你们去吧。”
冬月还要再说,绿云忙拉了她一下,躬身道:“弟子们退下了。”
两人退了出去,绿云小心给薛翃将门扇重新关上,冬月已经忍不住嘀咕:“小师姑也太怪癖了,现成的好衣裳怎么不要呢?别人想要还巴不得呢。”
绿云笑道:“小师姑没有你这样眼皮子浅,何况,小师姑的自比你我众人要高到不知哪里去,怎会在乎这点子东西?”
冬月叹道:“唉,听说先前小师姑跟太医们一起去给公主娘娘看病,整天只想着治病、炼丹,对别的上头一点也不挂心,竟比师父还清心寡欲,我看,小师姑只怕要比咱们师父更先一步成仙了道呢。”见左右无人,冬月又拉拉绿云:“可是小师姑家里是高门大户,真的不想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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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台宫。
丽嫔先前来给皇后请安,才走不久又去而复返,梧台宫的人都不知什么缘故。丽嫔进殿的时候,正太子殿下赵暨也在,何皇后正在吩咐他什么。
丽嫔见状,只得暂且收敛气恼,上前行礼。皇后见她面有恼怒之色,便对太子道:“你先去吧,虽说皇上这几日不会考察你的功课,但也要记得母后的话,千万不可懈怠。”
赵暨低头答应,退了出去。
皇后目送太子出殿,才看向丽嫔:“你怎么了?这么快又回来了?”
丽嫔这才上前跪倒在地,哭道:“求娘娘给臣妾做主。有人欺负臣妾。”
皇后十分诧异:“你说什么,在宫内谁敢随便欺负人?”
丽嫔道:“就是那个随着陶真人进宫的和玉道姑,她先前不知怎么跑去了宁康宫给宝鸾公主看病,又不由分说地骂了臣妾一顿,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一个庶人欺辱,臣妾的脸都没有了。”
皇后微怔:“你说是那位女冠子?她一个方外之人,怎么敢那么对你?”
丽嫔避重就轻,将自己回宁康宫后种种向着皇后禀明,道:“她是个女冠子,又不是宫内记名的太医,去给公主医治已经是越俎代庖了,臣妾没有追究,她反而不依不饶,数落臣妾的不是……臣妾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大的屈辱,求娘娘给臣妾做主。”
皇后想了会儿,迟疑着说道:“按理说她是修道之人,又是才进宫内,不至于如此不通分寸,她说你什么?”
“她说、说臣妾没有照看好公主才导致公主生病的,娘娘明鉴,谁不知道宝鸾公主的病是因为当初端妃……”
皇后眉头一皱。丽嫔忙打住,又道:“她却把这帽子扣在臣妾头上,还说臣妾没有善待公主,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何皇后道:“她才进宫,能知道什么?是不是你做的的确太过了,让人看不过去了啊?”
丽嫔一惊,忙叫道:“臣妾冤枉啊,臣妾从来都是按照太后跟娘娘的吩咐,谨慎照顾不敢有违,就是公主的身体不争气罢了,公主年纪虽小,心思却重,娘娘也是知道的,这已经是换过多少太医了……”
“够了,”皇后有些不高兴,“太后跟我都是让你好好地照看着宝鸾公主,你如果真的有什么差池疏漏的地方,让人拿住了把柄,也是你自己活该!你难道不明白?这陶真人是皇上推崇的人,就算是他身边的一条狗也比寻常人要尊贵些,这和玉……不是说是陶真人的师妹?她说一句话当然不能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