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金甚拿了一瓶水和一袋面包走到金铮面前。
金铮的视线迟疑着从那双锃亮的皮鞋开始一路往上看,父子俩对视几秒,金甚把东西塞进儿子手里,淡淡道:“吃掉吧,就当宽宽你妈的心。”
金甚在金铮旁边坐下,二十几年的相处习惯使然,他坐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和儿子说什么,最后只好起身,离去前颇有些自嘲地说了句:“我死那天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有今天十分之一的难过。”
葬礼前前后后加起来忙活了四天。
棺木被推进焚尸炉,对金铮而言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终结,无数记忆的碎片放映幻灯片一般从眼底闪过,快得几乎抓不住,随着炉门关闭,他的心也破出一个巨大的窟窿,一瞬间鲜血淋漓,剧痛难挡。
悲伤给了他四天的缓刑期,在过去的四天里他只有麻木的钝痛,趋利避害的本能下,自我防御机制几乎关闭了他所有的情感以抵挡这场生离死别带来的伤害,直到这一刻终于被冲破堤破,洪涛泛滥成灾。
他蓦然记起小时候姐姐说过的话:
“就算翻遍全世界都找不到了。”
从今往后,这个世界上再没有他的太公。
*
他回自己的房子,不知道自己这一觉睡了多久,梦里他回到童年,还是个半人高的孩子,金锦非要给他扎辫子,他不依,但他又打不过比他大七岁的金锦,只好四处仓皇躲避,太公宛如天神降临救了他,最后替了他成为金锦手下的牺牲品,一头稀疏的白发被金锦扎成四个翘着的小辫。他本来还在生金锦的气,但是看到太公这滑稽的样子,还是绷不住笑了出来。
半梦半醒间,他闻到一阵熟悉的味道,甜腻得像一粒奶糖,不过只剩若有若无的一缕,并不如记忆里那般浓烈馥郁。
沈何启。
意识到这点以后他就睁开了眼,果然,沈何启蹲在床边,两手各搭了四根手指在床边上,下巴虚虚地搁在上面,正定定看着他。
怕吵醒他,她一路走来的动静都是控制成小到不能再小了,她有点诧异,没想到他警觉成这样:“我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他露出一道轻轻浅浅的笑意,“我闻到你身上的奶香味了。”
沈何启扯起衣领闻了闻:“没有呀,我今天没有喷香水。”
金铮没再解释,只朝她拍了拍身旁的位置。
沈何启会意,踢了鞋子上床,一头钻进他怀里,他身上沐浴乳的清爽香味立刻包围过来。
他伸手接过她。
久久的相拥无言。
又同时开口:
“你……”
“你……”
接着又都等着对方先说。
“想说什么?”金铮率先打破互相等待的僵局,摸摸她的后脑勺。
沈何启从金铮胸膛里抬起头,上挪几寸与他面对面细细端详他的脸,他唇周冒了一圈青色胡茬,人瘦了一大圈,那脸都缩水的有点吓人了,气色也很差,眼里布满红血丝。
她心里一疼,原本是想问他还好吗,本来这就是一句废话,这么一看更是蠢得不像话,她再也问不出来,只重新投进他的怀里,说:“你怎么憔悴成这样。”
“我没事。”这句话这些天来金铮已经说了无数遍,对每一个人安慰他的人都如是说,是敷衍,是逞强,更是因为从小习惯把心事闷在心里。只是面对沈何启,他说这话更多的则是想宽慰她,不忍她担心,“怎么想到来看我?”
这么久以来,沈何启终于第一次主动使用了畅通无阻进出他屋子的权利。
“我来看看你。”她回得牛头不对马嘴颠三倒四。
不过金铮明白她的意思,又一次摸摸她的后脑勺,轻轻揉了几下那厚实的发。
接下来又是很久没人说话。
“金铮。”沈何启突然又抬起头,说出的话一石激起千层浪,“你饿不饿?我煮点东西给你吃吧。”
“拉倒吧。”金铮牵强扯扯嘴角,对她并没有什么信心,“你会什么啊?”
“我会煮泡面呀,再加个鸡蛋。”
金铮实在没什么胃口,听到是泡面更是直接拒绝了:“家里没有泡面也没有鸡蛋。”
沈何启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起来:“那我去楼下买!”
她显然打定主意非要露一手了,金铮阻拦无果,眼睁睁看她一阵风一样冲出去。
她一走,房间里安静下来,又只剩下他一个人,因为她的到来而淡去的哀愁又密密笼罩过来。他也起身,去到客厅餐桌旁就座等待。
他看一眼时间,此刻是上午十点半,周四的上午十点半,也就是说沈何启是请假了来陪他的。
沈何启没多久就带着东西回来了,跑得气喘吁吁脸颊红彤彤。她信心十足地钻到厨房,厨房是开放式的,他坐在那便能把她的笨手笨脚一览无余。
她很专注,出发点也很优秀,不过先下的面再下的蛋,而且是面熟了以后才记起要下鸡蛋,以至于蛋熟的时候面已经被煮的稀烂了。
金铮看了一眼那泡胀的面条就毫不犹豫夹起一筷吆喝她:“你也吃点?”
好心办坏事,沈何启心虚地干咳一声,凑过头来,做个样子小小咬了一口,毫无弹性糊烂的口感确实是体验感很差。
金铮心知肚明,嗤笑一声,把剩下那点送进了自己嘴里。
就在这个过程中,一个念头突然闪过他的脑海。
咽下以后,他把面推远,看向沈何启:“我们出去吃吧。”
“好的。”沈何启应得干脆。
“我们去七中食堂吃。”
“好不好?”
离开七中的六年来,沈何启不是没有想过回去看看,这是她最怀念的地方,整个世界上除了家以外最喜欢的地方,接纳了她最快乐的三年时光。只是那里留着太多和金铮有关的回忆,曾经的喜怒哀乐在离别后无一例外化作一把把尖锐的利刃,稍近半步都不能,以致她只能懦弱地逃避。
照片,校服,课本,一样都舍不得丢,校卡至今还留在她钱包的夹层里,淘宝的收货地址也舍不得删,可是同样也一样都看不得碰不得,那一大堆的东西都好好地收在家中,何令珍嫌这些没用的东西占地方,好几次想清理掉,因为这事不知道和沈何启吵了多少次。
高中时代还在联系的同学更是一个都没有,除了因为懒于维系社交,更是因为只有把有关高中的一切都剔除出去,她才能装作若无其事地生活下去。
沈何启唯一一次靠近七中是因为去年那会她的表妹也考上七中,报道日恰逢周六,家里便把送表妹报道的任务交到了沈何启手里,毕竟她熟门熟路有经验。
沈何启犹豫片刻,还是答应。一是不好拒绝,二是当时事情已经过去五年,她想也许自己已经可以面对。
都说忘掉一个人,要么靠时间要么靠新欢。
她已经开始接纳别人,更有比三年还要漫长的五年。
可她高估了自己,车子沿着熟悉的街道靠近七中,那座偌大的校园像蕴含着无数的杀气,越靠近她就越是痛,简直就是在刀光剑影里一路披荆斩棘前行,到七中门口,五年不见,正对大门的行政楼作为七中的标志性建筑一如既往地伫立着,而她已经临近情绪奔溃。
她只剩当逃兵这一条活路。
竭力压下喉咙里的哽咽,她跟表妹商量:“湾湾,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我送你去伟伟哥哥那里让他带你报道好吗?”
说是商量,其实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她话完就把车掉头,一路疾驰逃离,把表妹交给表哥后,她狠狠一拳锤向方向盘,不知道自己此生还有没有可能痊愈,她恨透了这个不争气的自己,更对那一刻心里铺天盖地的想念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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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去七中食堂吃,好不好?”
沈何启看着眼前的金铮。
这个人她从十六岁第一眼看到,就无可救药地爱上了他,这场喜欢贯穿过整个青春,让她遍体鳞伤,也让她天生凉薄的人生因此有了不一样的颜色,是她此生最大的偏执,更是唯一的例外。
“好。”沈何启下巴搁上他的肩,在他看不到的背后使劲压抑眼眶里的热泪。
被爱者对她所有的煎熬一无所知。
不过,她也不需要他知道,不需要他知道高中三年她有多喜欢他,更不需要他知道毕业六年里她有多想念他,不需要他看到她的伤痕,不需要他知道这个世界有个人因为他而像一只惊弓之鸟。
这些年所有的念念不忘,她一个人知道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阿铮最近好不容易拉的好感是不是又要败光了=
第91章
沈何启今天穿的白T恤,牛仔背带裤,帆布鞋,背的还是个双肩包。
临出门前金铮在换鞋的空档无意中注意到她这一身装扮,像想起了什么,褪掉穿了一只的鞋,重新趿着拖鞋回了房间。
再出来,手里多了一顶乌黑的假发。他二话不说揪下沈何启头顶的冲天小辫,不顾她的挣扎把那顶假发给她套了上去。
这就是他原本想让沈何启戴去他家里应付长辈的那顶,任务交代给阿标后,阿标问他要什么样的,金铮没有多余的思考,回得斩钉截铁:“越乖越好。”
于是阿标干脆直接买了顶平刘海学生妹短发。
沈何启把假发扯下来的动作随着她看到玄关镜子里的自己时停了下来,顿一秒,拨了拨刘海,抬腿先走了。
毋容置疑,这是喜欢的意思。
一开始不过是存着买都买了那就拿来逗逗她的心思而已,金铮也没想到能有这样的效果,她本来就比同龄人看起来小不少,只要穿的青春阳光一点,七中那些打扮成熟一点的女孩儿未必有她像学生。结果这顶假发一套上去,真就是完完全全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了。
“电梯到了。”沈何启在外头催促。
金铮把拖鞋稍微往边上踢了踢,拿了玄关处的钥匙,关门出去。
电梯开着,沈何启左脚踩在入口处防止门关上。等金铮近到眼前了,她才闪身进去,金铮也跟进去,在她侧后方站定,一条手臂横上去,圈在她的脖子上。
两人身影映在门上。
他平时也不怎么穿正装,穿衣风格相比学生时代并没有什么不同,今天也是T恤牛仔裤板鞋,就算充当不了高中生,但是充当一下大学生绰绰有余。
镜中像映着一对学生情侣。
他们遇见的那样早,可惜在他们的学生时代他们并没有这样的缘分。
*
电梯到地下室,金铮突然想到一个重要问题,他停下脚步,哭笑不得:“等一下,现在学生都放假了。”
正值七月暑假之际。
沈何启侧头看他,说:“准高三七月要上课的你忘了吗?”
“是吗?”事情有点久远,金铮已经记不清了,不太确定地纠正道,“我怎么记得是八月啊。”
“八月也有,整个七月和八月下半月都要补课的。”沈何启继续迈步前行。
看她这么言之凿凿,金铮也不再纠结当年他们七月到底补没补课的问题,又说:“可是现在他们不一定补。”
“补的。”
到了车旁,他猫下腰坐进驾驶室,问:“怎么知道得那样清楚,你最近回去过吗?”
“没有,我表妹说的。”
这是她听湾湾说的,湾湾虽然还不到高三,但是已经未雨绸缪开始抱怨学校对待高三生太不人道。
沈何启读书的时候对此却是很开心的,要不然两个月的假期实在太长了,长到望不到头。见不到想见的人日子过得度秒如年,她和别的学生盼着放假不同,她恨不得学校取消所有的假期才好。
金铮心里始终惦记着太公的事,兴致不高,人也很疲倦,并没有多少聊天的兴致和力气。于是车里安静了好一会,直到一个红绿灯路口等红灯的空隙他拉了她的手,打破半程的沉默:“你回去过吗?”
“没。”
听到她的回答金铮并不多意外,她连形影不离的前桌好友都能迅速抛掉,更别说只是一个曾经的学习场所。
“黑心肠的丫头。”他轻笑,“亏你们王老师这么疼你。”
沈何启看着窗外沿途的风景,还是那句万变不离其宗的“我很忙的。”
学校门口是马路,没有停车的地方,金铮把车停到学校北面几百米的超市门口,七中上午最后一节课在11:45结束,此刻为时尚早,距离饭点还有半个小时,于是两人慢悠悠走路晃过去。
骄阳似火。沈何启却破天荒没打伞,准确的说,是她压根没记得这回事。
走到学校围墙边,人行道头顶被枝繁叶茂的树木遮得严严实实,一走进树荫连带着温度也骤降下来好几度。六年过去,这些树木又长高长大不少,茂盛到妨碍人行道了,于是靠下的枝丫全是被锯掉的痕迹,路右边堆着一捧捧半枯干的枝条。
七中正门越来越近。
沈何启心里的情绪动荡得越发剧烈,不过比起上一次出现在这里时她的仓皇失措狼狈不堪,这一次更多的是时光境迁的感慨和对青葱岁月的怀念。
其实她怕的何曾是七中呢,它只是母校,又怎么会是她的禁忌和致命弱点。
是金铮赋予了这个地方伤害她的能力。
造成一切的源泉此刻就陪伴在她身旁,他不再是她想见不能见的人,也不再是把所有温柔目光投在别人身上的别人的男朋友。他亲自来了,带着她一步步走回命运让他们相识的地方。
荆棘自动退出一条路,阴霾被大风吹散,野地开出鲜花,灰白重新注入五颜六色,七中的意义变回它原本该有的模样。
*
X市这几天又是高温,大中午的点,路边柏油马路都有点融化,在阳光下泛着光泽,让人看得无端又燥热上几分。
七中的伸缩栅门关得严严实实,透过栅门望进去,大门正对的道路尽头是行政楼,路两边和路中间都是花坛,上头花团锦簇,这里是一片热辣的红,那里是一片明丽的黄,争奇斗艳,好不热闹。
教学区还要往里拐好几个弯,因此可见范围内一个人影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