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大户人家的姑娘们,某种程度来说还是很单纯的,虽然话本戏文里书生小姐的故事多是编造,但这也确实能够在一定程度说明这些女孩子确实很单纯。
十几岁的年轻女孩子,从小除了父亲兄弟恐怕也没见过别的男性,又正是年轻冲动意气用事的时候,这很容易出事的吧?
话是这么说,陈景书对这样的规矩可以理解却难以认同,至少在他看来,教育是比逃避更好的保护方式。
至于说黛玉,以前那是黛玉没嫁人,又在贾家,那会儿陈景书就算想护着她,想做些什么也是无能为力,但现在……
“卢克思也不是头一天来咱们家了,你可听见了家里又或者外头有人说黛玉半个字的不好?”
这个嘛……
紫鹃想了想,也只好摇头:“确实是没听过的。”
陈景书道:“这不就行了,她学的开心,我也能护得住她这事,还操心什么?”
他骨子里是不爱古代这些规矩的呀!
更让紫鹃意外的是,没多久,陈景书竟然连每期带草集的文章都拿给黛玉看,请黛玉帮忙品评挑选,而黛玉给出的评价和批文,他时常直接引用,后来更是干脆全部都让黛玉来看了。
陈景书在每期的带草集中都要刷一次存在感,每期一篇文章,由他亲自挑选品评,这也是当今不少读书人最爱看的内容,甚至在国子监中都有博士助教特意让人买了每月的带草集,然后拿着陈景书的内容作为材料给监生们讲课。
黛玉原本并不爱这些,她之前看制艺也只是为了陈景书才看,叫她给别人看,那是再没有的。
可陈景书却道:“你看这些文章确实不是为了我看,但也不是为了写这些文章的人看,你是为了自己看,为了这天下更多的女子看。”
为了未来女性能够昂首挺胸的走出门去,做自己的一番事业来看。
黛玉本只是随口一说,她想着陈景书平日里要忙东宫的事情,让她帮忙她自然不会推辞的,却没想到陈景书却说出这样一句叫人听不懂的话来,不由问道:“你这么说难道又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
陈景书道:“这世上有些事情固然要先说再做,但也有许多事情是要先做再说的,我现在要做的就是这个。”
黛玉一脸好奇。
陈景书道:“还记得前些日子我把扬州的田产转到京城来,原本在我名下的佃户们若家中无不方便上路的老人的,几乎有超过七成的都愿意到京城来?”
所谓的把田产转过来,其实就是原本划给陈景书自己经营的那五百亩地,因放在扬州不方便,便在京城重新划了五百亩给他,但扬州那些原本给陈景书种地的佃户们,竟然多数都愿意千里迢迢的往京城来继续给陈景书种地。
陈孝宗原本问谁要去京城也不过是随口问了,并不觉得有人会愿意去,毕竟故土难离,在这个时代更是如此,何况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世代住在扬州的,让他们离开就更难了。
很多时候若非活不下去,百姓们是绝不愿意离开故乡的。
可给陈景书种地的佃户们却有超过七成愿意千里迢迢前往京城继续跟着他。
这事黛玉也知道,她想了想道:“你这些年推广新的种植方法,又有卢克思他们当初帮忙改进的新农具新水利,收成本就比旁人要好,租子却还比人少一成,又叫人教他们家里的孩子读书,这世上再没有这么好的主家,他们感念你的恩德,自然都愿意跟着你。”
陈景书在佃户们的村子里办了个学堂,教书的先生连个秀才都不是,教的内容也只有最基本的三百千,而教学要求也只是让孩子们在十岁之前能认识六百到一千个常用字就行,当然,如果有天分好的,学的多点自然更好。
这简直就是底线任务了。
这甚至不能算作是做学问的范围。
可陈景书觉得这是一件有必要去做,也一定要在能力范围内尽量去做的大事。
他没有什么高远的战略眼光,但他至少听父辈和祖辈们说过当年的扫盲运动。
他没有老前辈的眼光,但从几十年后的事实来看,老前辈的眼光没有错,那么他照着学一学还是没问题的吧?
陈景书的学堂里,不仅有半大的孩子,还有少年,甚至是孩子们的父母……只要愿意学的都可以去听课,反正不收钱。
黑板粉笔的制造毫无技术含量,而这能够大大节省教育的开支,比用纸笔可省多了,再加上又不要大家练书法,认字简单,写字也能拿着树枝蹲在地上就可以练。
黛玉一直觉得这是陈景书的‘善心’,是他对佃户们的同情与厚待。
但今天,陈景书告诉她,这不是。
“或许有同情,但我同情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他们生存的现状与环境,我同情的是这个时代,是这个世道,所以我这样做是有目的的,我是有所求的。”
这是陈景书头一回对黛玉谈起他内心的想法,黛玉虽然对外头的事情从来不管,这时候还是问道:“你所求的是什么呢?”
陈景书的做法,在多数人看来,那就是个傻子。
黛玉虽然不至于用‘傻子’来形容陈景书,甚至她支持陈景书的做法,可归根到底,她并不能理解,她觉得这是一种善心的施舍,和富户分点粮食给吃不上饭的人是一样的概念。
陈景书笑道:“如果单纯从目前的结果来看,或许可以说我这是笼络人心,你看,这次他们都愿意跟着我上京城来,可从长远来看,这件事情对我是有利的,如今他们中多数人会写自己的名字,会写农具和牲畜的名字,会简单的计算和记录,这对生产是有大好处的,这是我的利处,可这不是我真正想要的利处,我想要的,是更加长远,更加理想的结果。”
陈景书对黛玉解释道:“年纪小的孩子们都去学堂上学了,女人们就不需要花费更多的精力带孩子,这代表她们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做其他的事情,去参与更多的生产和劳动,而生产和劳动能够创造价值,价值则带来地位和话语权的改变,何况一个不懂知识,没有文化,愚昧且迷信的人,是不能真正有尊严的活着的。”
而陈景书,他希望她们能够更加自信自尊的活着,在不算很远的将来,事实证明这对社会和国家都是有好处的。
或许现在还看不出太过明显的效果,但陈景书也知道,才短短几年的时间,那些女人们在家里说的话,男人们也得掂量一下才能说好还是不好了。
她们或许还不能当家作主,或许也还没明白更多的责任与权力,但不可否认,和几年前比起来,她们过的确实好了一些。
陈景书知道,照着这样慢吞吞的发展,或许要很多很多年才能看到第一道曙光,但没关系,在有了那一线曙光之后,推翻压迫的‘暴烈行动’会紧随而来。
可陈景书在黛玉眼中没有看到明了的神色,只是更加深沉的困惑。
陈景书心中不由一叹。
这就是这个时代。
哪怕如黛玉这般的女子,也不可能一下子就理解这个问题。
陈景书想了想道:“我管着的佃户村子,是扬州所有佃户村中最富庶的一个,因为当有更多的劳动力参与生产之后,不仅可以种地,还有多余的力量去发展养殖,还开了几家手工作坊,做点小玩意,这也是为什么我敢少收一成租子的原因。”
陈家收的已经是底线了,陈景书却比这个底线更低,可问题是他不仅没有亏,甚至还赚,赚的还比别人多,靠的就是这个。
他既给了这个年代‘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教育,又给了实打实的钱财,给了比从前更好的生活,怎么可能不招人喜欢呢?
然后下一刻,陈景书明白了黛玉到底能有多聪慧。
她想了想,很快道:“仅仅是一个小村子就能如此,若是一城一地,甚至一个国家,可以做的就一定更多,是不是这样?”
陈景书脸上的笑容顿时灿烂起来:“就是这个道理!”
可……
黛玉问道:“这和你让我帮你看制艺文章又有什么关联呢?”
陈景书很好的解释了他为什么要去做别人眼中的傻子,但这和黛玉帮他看带草集的文章有什么关联?
这一次,陈景书的语气坚定:“因为我相信女子们不仅有劳力,更有不输给任何人的智力。”
他或许不能让这变成最好的时代,但至少,他会尽力改变,让它不要变成最坏的时代。
而搞教育……自古以来不会有人反对。
哪怕暂时不会把女性纳入教育的范围,但……这件事情本身就给给女性带来一定的解放呀。
陈景书觉得自己简直机智极了。
第60章
在黛玉开始真正完全接过陈景书在带草集的任务之后才明白, 这件事情和以前她帮陈景书看文章并不是一回事。
这要难的多。
那个时候她只需要考虑文章的优劣,然后写上自己的看法就行了。
但现在, 她选择文章的时候, 并不仅仅是要选最好的, 而是要选最合适的, 除此之外,对这篇文章如何品评,如何去讲,如何分析指导,这都和说给陈景书的不一样。
因为那个时候,她只需要凭着自己的眼光喜好去说就行,现在却不能这样。
总之,如今需要顾虑权衡的东西有许多, 而黛玉对其中的很多事情都是陌生的。
陈景书倒是对此毫不在意,他亲自一点一点的教黛玉怎么做, 怎么说。
他很清楚, 他教给黛玉的不仅仅是带草集的规则, 更是黛玉走向外面世界的规则, 所以他对每一件事情都十分细致用心,黛玉见他如此, 自然更是下定决心要做好。
依照陈景书来看,黛玉本身就是这个时代最聪慧最有学识的女子, 当她真正想要去做什么的时候, 少有学不会做不成的。
因此到了这一年的秋天, 陈景书就可以完全放心的把带草集的事情交给黛玉独自完成了。
黛玉最初以为她只是在背后帮助陈景书做这件事情而已,可实际上,在她单独担负起这件事情之后,陈景书就不再署自己的名字,而是只写黛玉的名字了。
在出版的带草集中,黛玉的署名为璇卿。
这原不是黛玉的主意,而是在说起署名的时候,陈景书略加思索想出来的。
黛玉瞧着璇卿也不错,欣然接受。
但其他人不接受!
璇卿二字取代了陈景书出现在带草集上的时候,多数读书人都是反对的。
他们最想看的就是六元及第的陈景书,哪里想看那不知道是哪里冒出来的璇卿?
沈纯为此特意来找陈景书,问他璇卿是谁,陈景书自然没说,并且坚定的表达了对璇卿的支持。
陈景书平日里虽不是社中的强硬任务,但谁都知道他的影响力,当他坚持一件事情,便是社首也得退让几步。
沈纯想了想便表示可以为璇卿单开一栏,只是陈景书那一栏是坚决不能取消更不能由其他人代替的。
陈景书想了想,点头说好。
沈纯这才算是松了口气。
只是以前璇卿的名字都只跟在陈景书的名字后头,大家只当陈景书忙于东宫事务,因此给自己找了个助手,但璇卿的最终水平到底如何,沈纯心里也是没底的。
只好想着,只要陈景书还在,带草集就不愁卖。
哪知道下一期的带草集陈景书直接搞了个大新闻。
陈景书思来想去,觉得最适合黛玉的应该就是诗文了,选定内容之后,他又从家中翻出不少陈孝祖的诗文和陈孝祖当年教导他的内容。
……虽然他最后也没能学成诗,但陈孝祖的水平还是不容置疑的。
于是这一期的带草集中,就多了一篇谈诗的文章,而比起制艺,黛玉确实更加擅长作诗,她在文中随口举例的诗句就有不少是自己作的,此篇文章一出,大家顿时对璇卿大为折服。
不说其他,那诗虽只是小露几句,却已经远不是寻常人能有的水准了。
到了这会儿,大家又不免要说,难怪陈景书对此人如此推崇,原来有这般本事。
不过也对,若没有本事的,哪里能叫六元及第的大才子看上呢。
倒是沈纯等人为此十分高兴。
自从带草集大热以来,别家自然也出了不少仿照带草集做的,虽因为带草社中如今进士都有好几个,更有陈景书六元及第的光彩和沈纯这个探花郎,但到底也确实是受到了威胁。
如今璇卿的诗文一出,不仅仅是为科举经义,更多添了诗词的内容,而以璇卿的水平来看,别家想要超过他也是不易。
若说陈景书与璇卿两人联合,别家是一辈子也别想比得过带草集了。
这也给了沈纯灵感,很快,带草集的内容就不再局限于经义文章诗词,更多了其他许多内容,陈景书眼睁睁的看着沈纯把带草集改造成为一本综合性的月刊杂志。
但这么一改,带草集的销量更是猛增。
作为带草集幕后的大东家之一,陈景书自然也是大赚。
他立马觉得这可真是一次成功的转型。
心中也不由感慨,别看沈纯那个样子,他在这方面还是很有一套的嘛,当初他向吴玉棠推荐沈纯,果真没有看错人。
而对于黛玉来说,做诗词可比做制艺好多了,既是她所爱,也更加得心应手。
中秋的时候宫中自然少不了皇帝设宴,陈景书一个五品官原本不太能参加,当然,也有皇帝额外开恩的例子,但就算去了,恐怕也只能坐在边边角的位置上。
可偏偏陈景书是东宫属官,无论是皇帝还是太子都十分看重他,于是算是沾了赵载桓的光,陈景书混了个相当不错的位子。
位子好倒也没其他说的,至少在等级明显差别的情况下,给不同的人自然也上不同的菜,只是东宫这里想要讨好的人多得是,陈景书压根没空注意到底有啥好吃的。
来往之间难免要喝酒,如今陈景书的酒量早已不是当年几杯下肚就扭起海草舞的水平了,因此倒也应对自如。
没过多久,赵载桓那里却又给陈景书送了两道菜来,都是半份,嗯,赵载桓吃了觉得挺好,又听说这两道菜陈景书这里没有,因此特意从自己那里分给他的。
其中一道是鸭子,除了美味陈景书也没啥可说的,但另一道就颇有深意了。
鹿肉。
自古以来鹿都有一些特别的含义,尤其是在皇家,鹿肉更有了隐含的政治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