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我去了觅曲宴,名不虚传,人挺好的。”
听到女儿还算满意的评价,林太守不满意了,放下汤就与她讲道理:“这小子怎么带你去那宴会?简直胡闹!我就说他不靠谱,你年纪这么小,可别被带坏了。”
“阿父,”阿沅停下手,跟他对视,“您还和他说我会吹埙,您这不是骗人吗?”
这几日公务繁忙又想着要提升自己,林太守差点忘了这茬事,现在经她提起才意识到自己还挖了个坑没有填,“这个,我这不是为你们培养共同兴趣嘛。程让一个武将之子都会弹琴,你看你都不会。明日我就为你寻个先生,教你吹埙,不难的。”
对于林太守的嫌弃,阿沅没法反驳。因为原来的林沅体弱多病,林尚和徐氏生怕她夭折,平日里都不敢让她学太多东西,乐器这类费神的东西她碰都没碰过,就怕她累。可定了亲之后就不能这般娇养她了,也幸好大夫诊断林沅现在的身体好了许多。
“可是阿父,您为什么跟他说吹埙,不说吹笛、吹箫、弹箜篌?”
林太守问她:“你会吹笛、吹箫、弹箜篌吗?”阿沅诚实地摇摇头,她生病前会弹钢琴,但现在并没有钢琴。
“这就是了嘛,反正你都不会,那说你会什么有什么要紧?”他抚了把胡须,“会吹笛的姑娘很多,可会吹埙的就很少了。为父不会鼓琴,也不想强迫你学琴。吹埙简单些,而且埙音朴拙抱素,乃君子之音。”
林太守致力于忽悠女儿学吹埙,甚至不惜自曝其短。阿沅叹气,“都听您的,可我还和程让说改日向他请教琴艺。”
林太守眉头一皱,“你若要学琴,我便为你找个琴师回来,何必向他请教?他若能教导你,也就不会被我唬住了。我一个外行人跟他讨论琴艺,他都不知反驳。”
“谁说您是外行人?”阿沅浅笑,“阿父您可不要谦虚,您的琴艺理论可比他强多了。我若有不会的,一定先来请教您。”来自女儿的真心恭维最让人舒心,特别是贬低对手的,林太守缓了表情,心里甚为自得。
阿沅端着喝完鸡汤的空碗正要走,林太守突然叫住她:“阿沅,最近清州海边不太平。”说了这么一句后,他看见女儿懵懂的眼神,又后悔不该说出来,“算了你不懂,你回去吧。”
阿沅嗯了一声,将书房门关好,神色自然地回到自己院子。
清州海边不太平,她怎么会不懂。程让父亲是程亭,现任云麾将军,平日驻守在清州清城,这也是太守府所在地,清州的军务大部分由他负责,尤其是海防。现在海边不太平就意味着他必须马上从清城赶到海边军事重地嘉台,也许现在已经秘密离开清城了。
不知道程让会不会跟着去?如果他真的去了前线……阿沅深吸一口气,想到资料里写的“年十五即随父从军”,她赶紧转了了珠子,召唤十九。
“清州海防有危险吗?”
“嗯……我只能说任何战役都是有危险的。”
“十九,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十九犹豫了下,回答她:“程让不会去嘉台,但是……”她没有说下去。
阿沅听到程让不会去还松了一口气,“但是什么?你卖什么关子?”她有点不好的预感。
“对不起。”她听见十九叹气,“阿沅,我不能告诉你。”
通话被单方面掐断了。
她看着自己的银镯子良久无言,窗户没关,帘子被风拂开。绿绮走过去关窗,看了眼天色道:“快要下雨了。”春季多绵绵雨。
阿沅回过神来,轻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不知道清州这场不太平会导致怎样的风雨。
“姑娘?”绿绮没听清,以为自己听漏了她的吩咐。
她笑笑,“无事,你下去吧,晚膳再叫我。”
等绿绮出了房间,她在书桌前坐下,摊开摆在那儿的书,认真看了起来。无论风雨多么激烈,目前的她显然无法改变任何状况。
过了大概两刻钟,有人敲了敲窗户。阿沅莞尔一笑,会敲窗的只有她阿姊。她合上书走过去,也敲了敲窗,这是姐妹俩的小暗号。
对上暗号后,她小心从里面推开窗,林泠正对着她笑,“今日过得如何?”
“阿姊有崔家哥哥相伴,都忘了我了。”阿沅似真似假地抱怨,小女儿家的娇态让林泠觉得心里软乎乎一片。
她轻轻捏了下阿沅的脸蛋,“好吧,是阿姊对不住你,明日带你出去玩。”
“只有我们两个人?”
“阿兄也一起,他明日无事。”林泠从窗边走开,绕到门前进了房间,很自然地就坐在书桌前准备检查她课业,“咦,你什么时候喜欢看医书了?”她看着桌上的《黄帝内经》十分惊讶。
阿沅道:“闲来无事随便看看,”她佯装不在意地将书随手放在一旁,拿出自己的课业给林泠看。
林泠也没追问,边看她的课业边点评道:“最近练字效果不错,字形有力许多。先生叫你背的书可背了?”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
“行了行了,没要你背,对着先生能背出来就行。”
阿沅歪歪头,开始闲话道:“阿姊,阿父让我学吹埙。”
“吹埙?”林泠惊讶道,“为何?”纵然与林太守生活了十几年,她还是不能完全理解他是怎么想的。在她看来,她的妹妹样样都好,完全不必学那些东西。
“因为——”阿沅拖长尾音,“程让精通琴艺,但阿父一窍不通。”她说完,两姐妹同时“噗嗤”一声笑出来。
林泠忍笑道:“为你请乐师就要告知阿娘,阿娘会笑话他的。”她轻啜了口茶水,又道,“说到程让,我听说他大哥程诩最近要回来了,程让与你说了吗?”
“没有。”阿沅摇摇头,程让一整日都没有提到过他家人。如果不是十九还会给她资料,她对程家几乎一无所知。而且十九说了许多,却从来没提到过他还有个大哥。她知道程让生母早逝,继母生下了他的幼弟,家中没有姊妹。
“程诩当年也是清城赫赫有名的人物。”林泠说起当年有些怀念,“武艺超群得当朝太尉赏识,成了太尉府长史,然后又娶了江太尉的爱女,年纪轻轻就独自在京城闯荡。”
听起来颇为励志,且其中穿插的爱情又给人留有想像的空间。
“他孩子该有一岁了,也不知会不会带回来……”林泠讲着又有些跑偏。
阿沅及时打断她,问出自己好奇的问题:“太尉府长史应该很忙,为何他还有空回乡?”
可惜林泠也不知道答案,“也许……为了公务?”
林泠待到快晚膳时分才走,因为她要回房换身衣服再去大堂。阿沅在纸上写下程诩这个名字,她有种强烈的直觉,也许这就是十九说的“但是……”。难道程诩会跟着程将军去嘉台吗?他作为太尉府长史,应该并不需要上前线。
晚膳快结束时,林太守坦然地在夫人面前宣布要为阿沅寻个教吹埙的乐师。
“因为程家二郎会琴?”没想到徐氏一语道破他的心机,“若阿沅想学,我自然也同意。若是为了你那面子,我就带着阿沅回娘家了。”
万万没想到夫人脾气这么烈,林家三兄妹都愣住了,正想说点什么时,却被阿娘一个眼神给制止了。
“别动气,别动气,阿沅啊,你说……”林太守转向自己女儿求助,徐氏却打断他道,“阿沅今日应该累了,早些回去歇息,阿泠你带妹妹回房。阿潮你也回去吧。”
生气的阿娘不容挑衅,阿沅投给自家阿父一个抱歉的眼神,及时退出大堂。
等三兄妹都走了,林太守咳了声,“咳我也是为了阿沅好,你看程家二郎一个武官之子都会弹琴……”
“我儿会习书作画。”徐氏冷哼。
“这就是夫人你的不对了,自家孩子怎么看都好,可阿沅都定亲了……”
还没说完再次被打断,“还不是因为你,这般早就给她定下程家二郎。不然的话我还可以多留阿沅几年,细细给她挑。她本就身子骨弱,竟还要嫁给武官……”
“程家二郎不是武官……”
“他会是。”徐氏淡淡道,程家不会出现异类。
第7章
有亲远道来,无意乱初心。
上巳节刚刚过去,没了节日的热闹气氛,街上骤然冷清了许多。清晨雾蒙蒙时分城门刚刚打开,一行车队便悄无声息地驶进清城。
马车在云麾将军府前停下,府门口等候的管家恭敬地上前行礼,“见过少夫人。”
车内人嗯了一声,由侍女扶着下了马车。这是一个美丽的女人,眉眼温柔、身姿曼妙,讲话时轻声细语:“劳烦管家带路。”她身后的马车又下来一人,手里还抱着个孩子,孩子应该还睡着。
管家忙道了声“不敢”,赶紧将人请进了府。
“公爹、婆母可起了?我何时可过去拜见?”
管家道:“将军和二少爷正在后院习武,夫人还未起身。将军吩咐过了,少夫人您舟车劳顿,让您先歇息,不拘这些俗礼。”
“多谢。”
虽然江芸香和程诩成婚后一直住在京城,但她之前也曾来过清州的将军府,对府里也算熟悉。
“这怎么多了一片鱼塘?”她奇怪道,虽然和程家其他人接触不多,但她知道这府里并不爱养鱼。
管家笑道:“这是二少爷请人挖的,许是心血来潮吧。”
顺着他的话,江芸香想起了这个小少年,她夫君经常提起的弟弟,个性张扬豪放却极好相处。他们年岁相差并不大,她却总觉得他小了一辈。
“小叔真有兴致。”她笑笑,却不信管家说的“心血来潮”那话,程家人做事绝对有自己的考量和计划,她深有体会。
阿沅醒来时已经不早了,但她还是有些沉浸在睡梦中,迷迷糊糊的。
绿罗边伺候她梳洗边和她讲话,好让她尽快清醒,“厨房里的刘大娘说她早间去买菜时看见好多人进了云麾将军府,应该是程家大少爷回来了。”
阿沅早知道他要回来,因此并无多大反应。
“不过刘大娘说她没看见程家大少爷,倒是看见一位夫人。说那通身气派,一看就是京城来的。”绿罗说着忍不住笑了,“刘大娘就没出过清州,哪知道京城人什么气派。”
阿沅浅笑不语,那位夫人应该就是程诩的妻子、当朝太尉的千金了,也不知是怎样一个人物。她想了下,不忍绿罗一个人自说自话,便问她道:“阿姊可过来找我了?”
绿罗一下子被她转移了话题,“来过了,可姑娘您还睡着,大姑娘便让我们不用喊您,让您多睡会。”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梳妆台上,阿沅知道时辰已经很晚了,估计府里除了她,没人能睡这么晚。可昨日阿姊还邀她今日一起出去游玩。
“可是今日还要出门……”她低声道,咬了咬嘴唇。
绿罗一看就知道自家姑娘现在很沮丧,立时心疼了,“姑娘您别急,大姑娘让我告诉您今日不能出去了,大少爷临时有事。”
阿沅听到林潮临时有事还有些遗憾,转念一想便知道应该和程诩有关。之前她以为程诩回来只是探亲而已,可探亲却没有和夫人一起回府,那只能说明他有公务在身,不方便和亲眷同行。
“可有说是什么事?”
绿罗帮她梳了几缕头发出来,正细致地编辫子,“这倒不知,夫人今日也忙,大姑娘也忙,只有姑娘您最闲了。”
全家就她一个闲人,阿沅弱弱反驳,“我下午也要上课的……”只不过早上起晚了。
“姑娘早膳要吃什么?”
“随意即可。”
课业对阿沅来说并不是难事,目前除了课业她又无事可做,想了想,她还是把那本《黄帝内经》拿出来看。她之前只看了一小部分,未能完全理解。都说久病成良医,不知她病了这么多年,能不能成为一个好大夫?
她记得程让“淳佑八年病逝于朔州,年仅二十四岁”,想想也是挺惨。不过她又想到要是没这个救助计划,她估计还不能活到二十四岁……这么一对比,自己明显更惨啊。完了,心理失衡,不想救人。
她边看书边在另一张纸上写注解笔记,不过一会功夫便写了大半页。写着写着就有些走神,她无意识地在纸上写下“淳佑八年病逝于朔州”一行字,回过神来想要划去时突然想到今年是定安十年,程让刚十四岁。那他二十四岁时,算起来应该是定安二十年。
因为穆国当朝皇帝在位期间只会用一个年号,年号变了就意味着皇位上换了个人坐。阿沅算了下,这十年间若换了个皇帝,那现任皇帝的在位时间大约只有三年了。可她想着现任皇帝不过四十来岁,怎么也不像要退位的样子啊。
最主要的是如今并没有太子,皇后膝下只有一位公主。四位皇子生母身份各有不同,最小的才十岁,最大的已经二十有二。也不知是哪位龙子一朝得变真龙?
阿沅想了半天,无奈对穆国的政治形势并不太了解,最后只能叹口气还是看书去了。
下午上课的是位女先生,学识渊博,虽然在课业上挺严厉但为人很和善,阿沅挺喜欢听她讲诗。
“我们今天不讲诗。”可惜木先生刚坐下便说了这么一句,阿沅有些遗憾。
木先生今日什么都没带,倒是一把团扇不离手,她轻巧地扇了扇,将面上的发丝拂开,“今日讲些不一样的,阿沅你可知程亭程将军之职责?”
阿沅愣了下,但还是答道:“驻守清州,佑我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