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都不认识,还能笑着和她说话,仿佛十分熟稔一般。
程让正要说话,过路一小童突然停下来歪头看他们,语出惊人:“姐姐你长得好漂亮!”说完这话,不等阿沅反应,又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阿沅瞪大眼睛,连小孩子都这般自来熟?而且嘴巴还挺甜,至少夸得她心里美滋滋的。
她抿着唇,让自己不笑出声来。正暗暗高兴,头上就被轻轻敲了一记,男声带着笑意道:“乐傻了?往常我夸你怎么不见你这般高兴?”
阿沅道:“小孩子不会说谎呀,谁知道你说的有几分真假?”这人惯会哄人,夸她的话只能信八分。
程让背过手几步走在前头,语气悠悠道:“你以为那些人为什么和你打招呼?还不是因为你长得好看。”
是的,这朔北的百姓有个特点——看脸。脸长得好看的,在大街上能被人从街头招呼到街尾。这兴阳城里数得上的美人也就那么些个,不夸张地说,每个人都能把她们名字叫出来。
如今突然在街上看见一个从前未曾见过的貌美小夫人,一时新奇也是有的。他估摸着,明日这城里大概就会传出新来了个小美人一事了。
阿沅追上去,好奇问:“真的么?那他们怎么不与你招呼?”
听见这话,程让一时间哭笑不得,不知道是不是应该为自己在夫人眼中也算长得好看而感到高兴。
“你觉得我长得好看?”他摸摸自己下巴,除了阿沅似乎没人这样说过。他只记得牢狱里的犯人说他长得像地狱来的恶鬼;被审讯的俘虏说他凶神恶煞,凤眼薄唇,一看就知凉薄相。
阿沅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当然啦,我觉得你不笑的时候最好看。笑起来嘛,嗯,有点傻。”
程让一听,立马收了嘴角的笑,咳了声,恢复一贯的面无表情。阿沅目睹他的表情变化,憋笑,没想到这人还挺注意外表,她垫脚拍他肩膀,笑眯眯道:“我刚刚说错了,你笑不笑都好看。”
一个大将军还计较好不好看,又不是姑娘家!当然将军还是板着脸时比较有气势,笑起来总会让人忽视他的身份外表而沉溺其中,她就说这人长得太好看了呀。
在兴阳城里待了几日,阿沅最喜欢的便是在傍晚的时候登上城楼,极目远眺,雪山矗立在远处,牧民骑马挥舞着鞭子赶牛羊回圈,夕阳慢慢下沉,天边的晚霞美得让人迷醉。也大概是在这时候,程让会骑一匹白马飞奔回城。
程让到了城门处便会下马,然后牵着马随着人流慢慢走,走到城楼台阶处等着,没一会,他的夫人便会三两步跳下来扑进他怀里。
“阿让!”阿沅扑到他背上,抱着他脖子,“今日又有人夸我长得好看!”
程让反手将人拉到面前,上下看了看,满脸笑意、活力满满,看来今日过得也很不错。他心里松快了些,双手掐住她腰,往上轻轻一举,就将自己家身材娇小的夫人放到了马背上。
“谁这么有眼光?”他牵着缰绳走在前面,间或回头看她一眼。
阿沅笑得开心:“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抱着我的腿不肯撒手,好可爱!”
程让突然发觉,阿沅在这里还是太孤单了,他每日都要出城去城外军营,侍女护卫的陪伴终究和朋友亲人是不一样的。也许,阿沅需要新的朋友。
“我明日无事,带你去骑马如何?”
阿沅眼睛一亮,她肖想城外那片草原好久了,就是看面积太大,怕自己迷路,都不敢出去逛一逛。如果能骑着马在草原上迎风肆意奔跑,那肯定很好玩!
“好呀,那我的马呢?”她摸了摸身下的白马鬃毛,“我要和嘶风一样好看的!”
程让轻叹,阿沅才到朔北几日功夫,便和这地的百姓养成了一样的性子——看脸,如今挑马也得挑长得好看的了。好在他有先见之明,给她挑了一匹毛色纯粹、性子温和的枣红小母马,应该能过她的眼。
走了些时候,离将军府还有一条街的距离,这一条街上卖的吃食最多,阿沅看着就忍不住冒口水:“我想吃烤肉。”
程让眉头一皱,嘴角的笑意立马收了起来,板着脸道:“不许。”她脾胃弱,吃那些油腻的东西容易不舒服,何况这还是街边的烤肉,人来人往,也不知沾了多少灰尘。
阿沅扁嘴:“就吃一块好不好?夫君——”巫医给她定的药膳她都要吃吐了,近日好不容易得了准许,能吃些油炸之物,可程让却偏偏咬紧了牙关不松口。
“程将军何必如此小气,夫人想吃烤肉而已。”正在他们二人说话间,旁边又行来一马,马上的男子居高临下对着程让嗤笑一声,又转头对阿沅道,“夫人想吃什么烤肉,本世子今日做东,请了夫人如何?”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阿沅低头避开他的视线,声音淡漠:“多谢世子好意,我突然觉得不大想吃了。”
触了个软钉子,穆高泽舌头在嘴巴里边舔了一圈,呵呵笑了声:“夫人这是不给本世子面子?”
程让松开缰绳,脚一蹬跃上马背,视线与他平齐,颔首道:“世子息怒,我夫人只是突然不想吃了。若她想吃,在下自然会给她烤,就不必劳烦世子您请客了。”
穆高泽挑了挑半边眉,轻佻道:“程将军太客气了,替美人效劳是怎么会是劳烦?程夫人可是这兴阳城里一等一的美人,若不是嫁了人,想必求亲的门槛都要踏破了。”
阿沅不知道他怎么突然拐到这上头来,且不说她已经嫁人,夫君就在旁边,世子说这话已是失礼,而且她还有自知之明,美人儿这么多,她可算不上是一等一的。
世子有些嘴碎。
她吸吸鼻子,偏过了头。程让顺势抬起手臂,将人往自己怀里带了些,遮住了她的面容。
穆高泽遗憾地叹了一声,美人有夫,真是平生憾事。
两匹马并行,街上过路人经过时都要抬头看一眼,然后惊叹一声,真是少年英侠,气势不凡。
“程将军忙于军营琐事,程夫人平日里想必很寂寞吧?”行了一会儿,穆高泽又不甘心地挑起话题,眼神挑衅,“程将军也是,怎么不多陪陪夫人,夫人正是新婚呢,怎么能让这么如花似玉的姑娘独守空房?”
听他越说越不像,程让面上淡淡的神色慢慢转黑。穆高泽在外一直都有风流的名声,听说这兴阳城里那几个名声较响的美人都被他请去过城主府赴宴,做了什么不好说,毕竟那些姑娘也都是自愿去的。如今他竟是想染指自家夫人吗?
程让眉间的戾气若隐若现,眼眸中似黑云翻涌,暴雨顷刻便至。
“世子慎言!”他冷声道,“时候不早了,在下告辞!”街尾处行人不多,他轻抽了下马鞭,马儿便小跑起来,甩开了后边的人,没一会儿就到了将军府大门外。
穆高泽一拉缰绳,黑马停在原地,从鼻子里哼出浊气,蹄子不耐地在石板地上蹭了蹭。马的主人垂眼,脸上笑意散漫,呵,没想到程让还是个痴情种。美人是什么?不过都是些漂亮物件罢了。
“你说定阳王世子有什么目的?挑拨离间?”阿沅百思不得其解,“若说挑拨,那这手段也未免太上不了台面了。”
程让将手上叉着的烤肉翻了个面,刷上一层油,香味顿时溅出来,在炭火里发出滋滋的响声。
他叹气道:“唉可他挑拨成功了。”
“嗯?”阿沅正捧着碗牛乳低头喝着,闻言抬起头来,有些疑惑,“没有吧,他说我寂寞,可是我没觉得寂寞,也没有怪你啊。”
程让看她嘴唇上边半圈都沾上了牛乳渍,手上正烤肉不得空,他干脆倾身过去,舌头在她唇上一舔,轻啄几下,将那牛乳都弄到自己唇上,抿了抿唇,末了悠然一笑:“怎么这么甜?”
“啊呀你、你干什么呢!”阿沅脸色爆红,捻着帕子擦干净剩余的牛乳渍,轻瞪他一眼,“你倒是说他到底挑拨成功什么了?”按她理解,挑拨成功应当是让原本相互信任的两个人之间出现嫌隙,可他们两个人哪里像是不睦的样子。
肉已经烤好,程让将肉盛到盘子里,端到她面前,指着道:“都能让我给你烤肉了,还不是挑拨成功?今日的烤肉只有这一块,再多便没有了。”
“那明日还有吗?”阿沅充满希望地抬头看他,就这么一小块,味儿都没尝到就没了。
仰着的小脑袋上被轻拍了下,他轻笑:“不许得寸进尺。”
阿沅故意长叹一声:“唉,还真不如让世子请我呢,夫君委实小气。”
程让差点被气笑,吓唬她道:“你再说我小气,这唯一一块肉也不许再吃了,反正为夫小气得很。”
翌日,阿沅看见那匹枣红马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毛色纯净,而且眼神也很温和,一看就知道脾气很好,不像程让的嘶风一样,脾气那么烈,她第一次上马的时候差点被他给摔下来。
“她叫什么名字?”她拿了把草喂小母马,马儿柔顺地低头吃草,还在她肩头蹭了蹭。
程让试了试马鞍还算稳当,站在一旁看她喂马,闻言回道:“这是你的马,你想叫什么便叫什么。”
阿沅摸了两把柔滑的鬃毛,回头兴奋道:“叫她嘶雨好不好?嘶风和嘶雨听起来很像兄妹啊。”
“……你觉得好便行。”还行,他还以为阿沅会叫她“红毛”,毕竟以前他送的那只小白猫就被叫做“白毛”。
“嘶雨嘶雨,你好乖啊。”小姑娘立马回头亲热地蹭上马的脖子。
草原一望无际,天空广阔无边,白云朵朵在蓝底上绽放。阿沅只觉得从来没有这般畅快过,笑闹声不绝于耳。嘶雨很有灵性,会带着她慢慢小跑,在草原上跑了个大圈后,她终于累了停下来。
“阿让,这里离那边雪山还有多远啊?”她抬手遮住阳光,眼睛往远处看。以前她站在城楼上看时,只觉得雪山并不是很远的样子,这会儿跑了这么久,却发现雪山真的很远。
“骑马还需两刻钟。”程让下了马,让嘶风在一旁吃草,自己拉过嘶雨的缰绳慢慢走着,“雪山那边有点冷,你今日穿的衣服不够厚,等哪日下雪了,我再带你去玩。”
“那你的军营呢?”阿沅继续问,难道军营不在这片草地上?可城门外就是这片草原啊,视线里除了草还是草。
草间有一条小小的溪涧盘绕,嘶风在涧边饮水,程让扶着阿沅的手领她下地到涧边洗手。
“军营在东边草原,我们如今在西边。”他指了指方向,“草原上的落日很美,在这边看得比较清楚,下次再带你去东边草原看日出。”
等两匹马都喝完水了,程让一手牵过两份缰绳,另一只手还要牵着自家夫人的小手,生怕把她给丢了。
走到一处草丘边坐下,太阳已经在慢慢西斜,阿沅依偎在他身上,看着日头渐移,有些感慨:“太阳永远都这样东升西降,万物都有规律,人在这天地间好渺小。”
程让拥着她一下子往后躺倒,背部是柔软的草地上,对着的是高远的天空。
“是啊很渺小,不管是在这天地间,还是在历史洪流里,人永远都是其中最为渺小的。”
夕阳在草地尽头的山上还剩下半个圆,像烧红的烙饼一般,阿沅越看越饿,终于忍不住道:“你带我出来骑马竟然都没给我准备吃的!”
程让一愣,这还真是他考虑不周了,他本来在城中酒楼定了一桌酒席,原想着带她回城后好好吃一顿。却没想过骑马消耗体力后容易饿,他自己身强体壮不觉得有什么,可小姑娘一饿就耐不住了。
“要不我去打个猎,回来生火烤了吃?”他往四周看了看,草地深处一般有野兔出没。
阿沅惊奇地看他,昨日这人还坚决不让她吃烤肉,现在这会也不得不打脸了。她抿嘴笑,故意为难他道:“这可不行,烤肉对肠胃不好,我昨日才吃的,今天不能再吃了。”
程让一想也是,阿沅的脾胃本就若,这会也没盐油,确实不好烤肉吃。
“那我们回城?”他试探着问道,“饿了还是该去吃饭,夕阳还有别的时间能来看。”
阿沅摇摇头:“算了,我也没那么饿。现在都入秋了,你也该忙起来了,哪还有时间来看夕阳。”入秋就代表冬天也不远了,朔北的秋季很短,估计下个月就会冷起来。现在大家都要忙着贮藏冬季的食物,军营也要加强训练,因为冬季是蛮族入侵的高发时期。
夏天水美草肥,大家井水不犯河水,可一到冬天,雪山外的蛮族储备不足,无法过冬,便会铤而走险绕过雪山来抢掠粮草。
雪山是阻挡蛮族的天然屏障,可也不是坚不可摧,蛮族对雪山之间的小路熟悉得很,且这雪山绵延不绝,军队总不能堵到每一个山口,总有蛮族能找到小路绕过来,趁着将士们来不及反应便抢掠一通,迅速逃窜。
程让沉默下来,确实如此,已经有消息传来,雪山那边的蛮族蠢蠢欲动,因为去年被他狠狠打了一次,这回不仅是要来抢掠食物,还想要报仇雪耻。
眼前这片广阔而美丽的草地,也许不久就会变成鲜血飞溅的屠杀地狱,而他很可能就是其中一个刽子手,只不过剁下的是敌人的头颅。
他的荣光是由白骨堆砌而成,他背后有无数人倒下死去。
“只要你想,我还能带你来看,只不过过些日子确实要忙一些。”他轻松地笑笑,也没点破这背后的刀光剑影,“如果我没时间你也可以叫留夷陪你,只在城门附近的草地上转转也是可以的。”
阿沅点点头,突然想起来:“留夷姐姐这几日白天都不在,你看见她了么?”
程让先是摇摇头,他怎么会看见留夷,刚摇完头却想到,他还真看见那个女护卫了,只不过当时匆匆一瞥,也没多留意。
“她……好像最近和江三在一起……”他说这话时也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记忆,但越回想越确定,他确实在骑马路过时看见了留夷和江见杞在一块,两人之间气氛还挺和谐,只不过他当时急着回城接阿沅回家,看了一眼就忘了。
阿沅惊呆:“不可能!”留夷姐姐居然不陪她,而是和江三在一处?独属于她一个人的女护卫居然抛弃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