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戏中,就得按照剧本来。”端木筝凝视着台上不停穿梭的衣香鬓影,语声淡然,“王侯世家的相处模式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人而改变,我若做得不周全,旁人只会觉得宁王府门庭不严,王爷如今还在关外打仗,我帮不上忙便罢了,总不能再让他有后顾之忧。”
“怎么会?您一直都是谨小慎微地处理这些事,旁人能挑得出什么毛病?再说了,还有娘娘当您的靠山,谁又敢来找您的麻烦?”
“紫鸢!”端木筝脸色微微一凝,沉声呵斥道,“这话以后休要再提。”
虽然她和岳凌兮交好的事情外人大多知道一些,但几乎都以为是楚家两兄弟关系好的缘故,过分强调这一点甚至拿来当令箭,难免会引起好事之徒的猜疑,若是查出岳凌兮真正的身份就完了,所以她在外面都格外低调,对此闭口不提。
紫鸢也知道自己失言了,低着头小声地请罪:“奴婢口无遮拦,请夫人责罚。”
端木筝见她满脸自责和后悔,又是为了护主才如此,当下就没有再训斥她,语气也随之软下来了:“娘娘的手伤到现在都没完全恢复过来,又怀着小殿下,当是休养为主,不能让这点陈谷子烂芝麻的小事惊扰到她,进宫时也绝不能提起半个字,你且记牢了。”
“是,奴婢谨记在心。”
紫鸢认真地应下了,没过多久,御风长亭的另一头缓缓走来一群贵妇人,皆是熟面孔,主仆二人也就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转而专心听戏,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那些人就在不远的地方坐下了,窃窃私语的声音不断地传过来,甚是扰人。
武功太好反倒成了累赘。
端木筝暗自哭笑不得,正准备不着痕迹地换个地方,某个敏感的字眼突然钻进了耳朵里。
“司徒夫人?”
“是啊,没聊几句就走了,说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等着她去办,我的天老爷哟,谁不知道司徒家是上不得台面的三流世家,她家老爷也不过是个五品理事官,平时在小老百姓面前逞逞威风就算了,如今架子都摆到侯夫人这来了,真是不知死活!”
“你可别这么说,前些日子她好像真跟宫里的人有所来往……”
“嘁,你开玩笑也要有个度,咱这宫里又不像前朝那样莺莺燕燕一大群,谁暗中攀上什么关系都不知道,如今后宫满打满算也就两个女人,还都是夜家的,老的眼高于顶,小的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能跟谁来往啊?”
“你说话注意一点,被人听到了怕是要治你个不敬之罪。”
“哎呀,知道啦知道啦。”
声音就此中断,几个闲聊的妇人沉寂在这片宁静之中,过了一会儿似乎觉得听戏无趣,索性去隔壁的亭子里打牌九去了,然而听者却起了意。
“紫鸢,那个司徒夫人近来风头很盛?”
“倒也不是……”紫鸢斟酌了一下措辞,然后附在她耳畔轻声道,“她以前喜欢跟在几位侯伯夫人身边,言行举止就像是个马前卒,最近却生分了一些,没听说家里有谁升了官,所以她们才会猜测她是不是攀上了别的高枝。”
听她这么一说,端木筝也想起来了,进门的时候好像跟司徒氏打了照面,就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妇人,穿得算是比较朴素了,看起来低眉顺眼,却掩不住自内向外散发出的一丝兴奋,先前她还以为是受到邀请的缘故,如今想来大概是有了别的喜事……
端木筝不知不觉拧起了秀眉,沉吟须臾,然后扭头吩咐道:“去准备一下,我们回城。”
紫鸢连忙跟着迈出了长亭,一面替她搭上披风一面问道:“夫人要去哪儿?”
“进宫。”
短促的两个字令紫鸢愣了愣,直到端木筝再次看来她才猛然回神,道:“夫人不是说我们不方便进宫……”
端木筝那双丹凤眼微微一挑,波光流转之中夹杂着点点深邃。
“那是之前,现在有了陛下御赐的令牌,自然不成问题。”
皇宫。
一路从郊外晃回来,端木筝到宜兰殿的时候已经过了未时了,岳凌兮午睡刚醒,恰逢陆明蕊来给她请脉,端木筝就在花厅里坐了一会儿,不料还没等到里头完事又来了个人,粉衣双鬟,面若桃花,从里到外都透着少女的娇俏,就像是一朵盛满雨露的花蕊,充满了鲜活的气息。
不得不承认,她比岳凌兮更美更有活力。
端木筝如此想着,旋即笑盈盈地迎了上去,杏色裙摆泛起细小的涟漪,拂过五足内卷檀木圆凳,最后停在了那双缎面翘头宫履的正前方。
“你就是柔儿吧?听兮兮从小提到大,今儿个总算是见上一面了。”
岳梓柔本来直接就要往房里去的,被上来寒暄的端木筝这么一拉生生停在了外厅,凝神打量她半晌,张口问道:“莫非……你就是如夫人?”
“不必如此见外,叫我一声姐姐就好。”端木筝拉着她在茶几旁坐下,闲闲地扯起了家常,“早就听说你生得好看,没想到是这般俊俏的人儿,真是让姐姐自叹不如。”
岳梓柔羞涩道:“姐姐过誉了。”
见状,端木筝抿唇一笑,旋即拍了拍她的肩膀道:“兮兮同我说过之前的事,这些年来委屈你了,寄人篱下的日子想必不好过吧。”
岳梓柔面色微暗,半晌才轻轻地点了下头:“陈叔叔和敏姨待我很好,但……终究是不如爹爹和娘亲的。”
“天可怜见。”端木筝叹了口气,沉默片刻之后又柔声叮嘱道,“不管怎样,他们养育了你,这份恩情比什么都重,虽说你现在有姐姐照顾了,但还是要经常给他们寄封信报个平安,让他们放心,知道吗?”
“嗯。”
她低低地应了,虽然神色有些别扭,但还算得上是坦然,想必是之前跟养父母闹得不愉快的原因,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异常,端木筝仔细地端量了一阵,心里有了底,于是话锋一转,道:“奉城到王都这么远,你一个小姑娘敢独自上路,实在勇气可嘉,我初闻之时都吓了一跳呢。”
“我是运气好,遇到了一位好心的夫人,她刚好也要回王都,就载了我一程。”
“原来如此。”端木筝点点头,嗓音极其温柔,犹如春风化雨拂过心田,“你可还记得她的名字和长相?帮了这么大的忙,姐姐们理该向她赠礼致谢的。”
“好像是姓孙,我记不太清了……”岳梓柔皱着眉头说。
“不要紧,你回去再好好想想。”端木筝眸色变深,却依旧笑靥如花,“话说回来,定是你们爹娘在天上保佑,否则也不会那么巧,刚好让你碰到了出宫去探望我的兮兮。”
岳梓柔面色一僵,神情立刻冷了下来。
“说了这么多,原来姐姐也在怀疑我的目的和身份。”
端木筝脸上笑意未减,却缓慢地把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收了回来,红唇淡抿,完全没有开口解释的意思,见状,岳梓柔登时气得眼睛都红了,隐有泪花在闪烁。
“我只是想把亲人认回来,究竟犯了什么错?为何你们一个个的都要这么对待我?进宫当天我就跟姐姐说了,是因为姐姐和你交往密切我才去宁王府碰运气的,并没有受到谁的指引,为何你们总是揪着这一点不放?她是皇后,是该倍加小心,可她也是我的姐姐,我还能加害她不成?”
话音刚落,一抹素净的身影从内室步出,浅蓝色的披帛长曳在后,宛如江上烟波。
“这是怎么了?”
岳凌兮一脸不解之色,才要伸手去触碰岳梓柔,她却猛地退了一步,哽咽道:“我再也不想做你的妹妹了!”
说完,她掩面跑了出去,步子极重,扬起一地风尘,岳凌兮紧赶两步没有追上,被端木筝急急拦在了门前,后头的书凝亦是一个箭步跨了上来,惊魂未定地扶住她,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你这是做什么?小姑娘闹脾气就由得她去闹好了,有什么可追的?你不顾自己也得顾着肚子里这块肉,万一摔了碰了可怎么办?”
端木筝少见地发了火,似乎很不愿意岳凌兮如此娇惯和纵容岳梓柔,甚至把这么一个不懂事的妹妹看得比她自己还重。岳凌兮被她喝止之后也有些后怕,只道是一时情急,忘了自己的身体状况了,随后挨着茶几缓缓坐下,暗自平息着紊乱的心跳。
“是我莽撞了,姐姐莫生气。”说完,她又转过头吩咐道,“快跟上去看看,柔儿在宫里人生地不熟的,别出了什么事。”
书凝心里万般不乐意,却还是只能默默地追去了。
“正好陆太医还没走,再让她给你看看。”端木筝不放心地说道。
“不用了,我没事。”岳凌兮顿了顿,旋即贴到她耳边轻声吐出一句话,她听完之后眼睛骤然一亮,郁色尽消。
“当真?”
“嗯。”岳凌兮微微颔首,“明蕊的医术你是知道的,断不会有错。”
闻言,端木筝越发喜上眉梢:“那敢情好,可告诉陛下了?”
“还没有,怕他紧张生乱。”岳凌兮弯了弯唇角,笑意却很快就淡去了,“姐姐,你方才同柔儿说了什么,她怎么如此生气?”
不提还好,一提端木筝就来火。
“你只关心她生不生气,怎么不想想她说的话有多伤人?什么叫不做你的妹妹了?你天天把她当祖宗似的供着,还为了她跟陛下闹矛盾,换来的就是这个?兮兮,人心是肉长的,并非坚不可摧,你也该为自己想一想。”
“我知道。”岳凌兮垂下长睫,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陛下今日下旨休战,想必王爷他们很快就要回来了。”
她在逃避。
端木筝无奈地盯着她,半晌才道:“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襄襄没法对付女人,只好交给筝姐姐来啦~
第120章 成双
苍穹如墨,洒下稀疏星光,点点落在琉璃瓦檐。
岳梓柔独自待在偏殿内,一方缠枝莲盘铜镜竖在前方,幽然映出黛眉杏眼,如瀑长发,活脱脱是一名绝世佳人,可不知怎的,颊边挂了两串晶莹的泪珠,摇摇欲坠,光影交错之下显得甚是凄楚可怜。
仅仅隔了一扇门的外厅却是灯火通明,葡萄纹嵌理石的红木圆桌上摆了五菜一汤,荤的鲜美多汁,素的清甜可口,香气都飘到外面去了,可惜里头的人丝毫不为之所动,宫女们在外头踌躇半天,最后还是硬着头皮踏入了殿内。
“二小姐,眼下已经过了酉时了,再不用膳怕是要饿坏身子,您就出来少吃一点吧。”
“是啊,这些菜都是陛下专登让人请来的江州厨子做的,肯定合您的口味……”
话未说完,里头骤然传出了岳梓柔喑哑却夹杂着怒火的声音:“说了不吃!你们这些没规矩的奴才,都给我出去!”
这些人都伺候惯了岳凌兮,何曾见过脾气这么大的主子?当下心里便有些害怕,也不敢再劝,躬着身子就退下了,到了殿外才开始悄声商量该如何向岳凌兮禀报,交头接耳一阵,都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去找书凝了。
另一边,岳梓柔发了一通脾气却没有感觉到任何安慰,心里反而更加生气。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座宜兰殿中的所有东西都是陛下给姐姐的,身上穿的衣裳是,做饭的厨子也是,连院前那株红豆杉也是因为姐姐喜欢才移栽过来的,表面上都会分她一份,可她根本不想要别人剩下来的东西!
明明是锦衣玉食,却不如陈府的粗茶淡饭,所谓的亲姐姐甚至比不上养父母,至少他们都把自己最好的东西给了她。
岳梓柔越想越觉得悲从中来。
她承认,她对这个十年未见的姐姐已经没有太多的感情了,来找她只是因为不想再过躲躲藏藏的生活,这有什么错?她是姐姐,难道不应该担起照顾她的责任?陛下、父母和周围所有的人都在阻止她靠近,她厌恶他们又有什么错?为何姐姐就能像娇花一样被他们守护着,她年纪小,却反而要承担不属于她的质疑和防备?
她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罢了,等她与外祖母相认之后就不必继续留在这里了,有了真正的娘家人,她自是有了依靠,他们会为她择一门好亲事,让她衣食无忧,不会因为罪眷的身份受到任何人的折辱,以后夫君漫步青云,三两稚儿绕膝,都与她的亲姐姐再无任何关系,这一世她们也不会再相见。
岳梓柔心中暗暗下了决定,遂抹掉眼泪站了起来,刚准备去净房拾掇一下,谁知不经意瞥见斜后方的一团黑影,不言不语,活似鬼魅,顿时让她惊了一大跳。
“你怎么还站在这?”
那人名为云霜,是岳凌兮从主殿拨过来照顾她的宫女,先前她大吼一顿以为人都出去了,不料云霜却没走,就这么幽幽地立在那儿,也不知道看没看见她异样的神色。
岳梓柔心底有些不安,生怕她去岳凌兮那里嚼舌根,她却极会察言观色,第一句话就不着痕迹地为自己解了围。
“二小姐,奴婢刚进来不久,之前听晨雾、含烟两位姐姐说您胃口不好,奴婢就去小厨房做了碗响油鳝丝面,还配了一小碟开胃的酸胡瓜,想着这会儿您的心情也该平复了,便自作主张地端了进来。”
闻言,岳梓柔立刻朝桌上看去,果然见到一碗热腾腾的面,还在冒白气。
久远的记忆一下子排山倒海而来。
小时候她一生病司徒心柔就会做这个给她吃,纤细的麦心面浸在油亮的汤汁里,盖上一层细细的鳝丝,再撒些葱花做点缀,吃起来不知有多鲜美,只是那会儿家里不富裕,放的料远没有眼前的这碗来得多。
心思一动,脚下也跟着迈开了步子,岳梓柔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桌前,拿起筷子夹了几根鳝丝入口,滑滑嫩嫩,咸辣都恰到好处,比娘亲做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本来想要赶人出去,如此一来,念头也随风散去了。
云霜见她吃得好,眼睛都弯成了月牙,“二小姐若是喜欢,奴婢以后就常给您做。”
岳梓柔点了点头。
四处扎人的刺猬变成了温顺的小白兔,安静地享受着童年的滋味,没有比这更好的时机了,云霜眼珠子微微一转,趁热打铁地劝道:“二小姐,您就别同娘娘置气了,回头再让陛下知道,受委屈的可是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