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带了些许从未有过的温柔。
“你叫什么名字?”黑夜中,八岁的小男孩背着五岁的小姑娘,问道。
“阿珞,我叫阿珞。”她在他的背上,手中握着他给她的匕首,意识已经模糊,但还是哑着声音回答道。
可是他们后来认识的多年里,他都是唤她“明三姑娘”,冷淡,不屑一顾。
“是你。”
明珞站定,手里还攥着那把匕首,手指慢慢划过刀鞘上镶嵌的星芒图案,低声道。
十年前,她五岁,就在这青源寺,她和堂兄堂姐还有大伯母的娘家几个孩子在寺中后园玩,她被人引到后山,“不慎”掉到了后面山坳。那时她不过五岁,爬不上去山石,虽然害怕死了,但她不想一个人孤零零的待在那个山坳,所以明明已经受伤,仍是努力沿着山坳想找到出路 - 她想,只要是遇到什么人,她便可以回家了,可是她一直走到天黑,手脚都划破了,也没有遇到一个人影,那时候她已经疼痛害怕到麻木,只是不敢停下,怕一停下自己就会被黑夜和山林吞噬。
然后她又一次摔倒之后就看见了他 - 他站在自己面前,天很黑,她手上钻心的痛,不,全身都痛,意识其实已经有些模糊,看到他的时候都已经不知道是惊喜还是害怕。
后来就是他背着自己,还塞给了她一把匕首,说害怕就握着,就这样背着她在山林中一直走直到她真的完全昏迷。
她醒过来时已经是在明家自己的床上了 - 她的嬷嬷跟她说,她已经昏迷了两日两夜,她掉下山坳的那日府里发现她不见之后,家丁和护卫搜山搜了一整夜,最后是在一个猎户家发现她的,那猎户说是在后山山坳发现她,可能是磕着了脑袋,一直昏迷着。
明珞想那个晚上的事,都已经不怎么真切,她不记得他的样子,也不知道他是谁,只记得那把匕首上的星芒图案,哦,她还记得他跟她说,你回去后,别人问你什么,你都说不记得了,不记得怎么掉下后山,不记得怎么被救回来的,别人一定要问,你就装作头很痛的样子就行了。
她醒过来后喉咙哑了,腿脚胳膊手受伤都很严重,她本来就什么都不想说,所以他们问她,她便依着他的话答了,的确很省事,后来那事情就再没有人提起过。
明珞看着景灏一时之间又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 问他为什么以前从不告诉她,他就是救她的那个人?
他不告诉她就是不想让她知道身份呗,这事她早就猜到了。
“对不起。”
明珞不出声,景灏先出声了,他道,“其实那日从你被人引到后山,到你掉下山坳,我就一直都在,后来就寻了路下去找你了,但是我不想让你看见我,所以一直到天黑前我都没有出现,抱歉。”
其实他本来可以阻止她滑落山坡,可是他选择了旁观。然后五岁的她一个人在山拗惊恐,害怕,挣扎几个时辰,他也都选择在旁冷漠地看着不出现 - 其实他甚至一开始也没真的想救他,最后看她挣扎了一个多近两个时辰,竟然还没有放弃,这才出手的。
而且他身边其实还有两个暗卫,只不过他们不会干涉他的事情,他没出声,他们就不会做任何事情。
明珞张了张嘴,道:“我知道。”
当时她是不知道,可是那事放在心头很多年,后来细细想一想就有很多疑点了 - 他衣着好像华丽,她虽然看不见,但他背着她,她摸一摸就知道了。当时他也不过才那么大,怎么会好端端在漆黑的夜晚出现在荒无人烟的山坳处,看到她也什么都不问,就只是安慰她,还让她出去之后什么都不要提 - 那就是他从她被人害着掉下山坳那时就一直都在。
明珞道:“嗯,我猜到了。”
她笑了笑,对他道,“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会死。我怎么可能因为你救了我,但却没早点救我而怪你?我是那么是非不分之人吗?而且你身份特殊,那时候你刚来京中不久,我的事情,分明就是明家的家事,你并不好插进来。”
那日引她去后山的是大伯母娘家周家的一个小姑娘的丫鬟,周家的那个小姑娘不喜欢她 - 因为那小姑娘的哥哥对明珞比对她好,所以她厌恶明珞,可就是因为这么小的事情,她甚至不记得她哥哥是个什么样子,她要她死。
她虽然小,但到底父母双亡,心底还是敏感的,他不让她说,她便真的没有说 - 因为她觉得不一定有人会信她,就算是信了,她一定会得罪她大伯母,而那个周家的小姑娘也不会得到惩罚,他们能找到千万种理由帮她开脱,她几乎是本能的选择了缄口不言。
但也大约是那时起,后来不管她大伯母对她有多好,她心底都对她有一层隔阂,永远不能像对祖母和太后那般亲密。
她前世就跟个傻子一样。
想到这里明珞脑子里又冒出了这句话 - 她记得后来隐约听说那个小丫鬟犯了错,被周家打发了,她长大之后还见到过周家的小姑娘,她对自己小心翼翼的,百般奉承,她便也没再和她计较那事。
现在重新想起往事,她却突然有把那事翻出来的冲动。
她摇了摇头,把这心思按了下去,对景灏笑了笑,道:“你不出现是对的,只是没能好好谢谢你。”
在肃王出现之前,明家是真的想把自己嫁给景灏的,那若是有这么个渊源,肯定婚事早就定下来了 - 他就是怕惹上这个麻烦吧。
景灏一直看着她,看见她笑起来,眼睛黝黑清亮,双眼弯弯的,笑得人心都颤了起来 - 他现在只觉得后悔,没有什么比原先唾手可得却避之唯恐不及,最后却求而不得更让人痛苦了。
他看着明珞,有很多话想说,不过最后也只化成了一句,道:“阿珞,你嫁给我吧。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护着你。”
明珞抬眼看他,很仔细的看他,然后摇了摇头 - 如果不是她知道她父亲和母亲的死因可疑,下了决心要查出真相报仇,她可能会被景灏打动,跟着他去西蕃,把明家和京城所有的人和事都抛在脑后。
但现在她做不到了。
而且她了解赵铖,他不喜欢任何人违逆他,她也就罢了,可若是其他人,想到他的手段 - 原先她对景灏无感,可是若他曾经救过她的命,她就不该把他牵扯进来 - 慢慢想着,她反而越发的坚定下来。
她道:“世子,家父生前已经将我许配于肃王殿下,您向太后娘娘请求赐婚一事,还是请您澄清一下吧,此事闹到朝堂,您知道,家父的婚约在前,我和肃王殿下的婚事是改不了的,此事闹大,只会徒增您,西蕃王府和肃王殿下的隔阂。”
景灏的面色有些白,但他看着明珞,坚持道:“你呢,那你想嫁给他吗?你若不想,我就会争取。”
争取,要怎么争取?
明珞想到明太后的话,“若是景世子在早朝上当众求娶,哪怕是先帝在世,也不可拒绝,届时不说朝中众臣,就是宗室那边,也定不会放过我们”,她又想到姑母突然改变的态度,想到前世无时无刻不在暗中较量的太后,明家和赵铖,心中就是一凛。
可是事情真要闹大了,自己会成为什么,红颜祸水?
她不觉得这事能影响赵铖多少,但却会让赵铖的部将臣属更视自己如眼中钉,届时自己若真再嫁给赵铖,处境必然更加艰难。
明珞定定看着景灏,握着拳的手有些微颤抖,缓慢但却坚定道:“会,我会嫁给他。”
想不想并不重要,她现在根本没有犹疑和任性的资格。
“阿珞!”
景灏听言脑子一热,突然跨前一步,伸手就去抓明珞的手 - 明珞连着退了两步,可是景灏是习武之人,她根本退不开,那只握着匕首的手手腕仍是被景灏攥住。
阳光下,那把匕首上面镶嵌的红蓝宝石闪着华丽的光芒,可是这光芒再耀眼,竟都比不上景灏攥着的那只手 - 雪白得竟似闪着莹光,纤细柔嫩仿佛要被掐断。
明珞和景灏两人是在经堂后院,这里很少人过来,就是经堂里面也只有寺内为数不多的僧人才可内进,两人是在回廊深处说话,根本不会再发生像上次在升平大长公主的别院里那样被人偷听的事。
但听不到,不代表看不到。
赵铖坐在经房东侧的坐席上,正对着窗口,他听不见两人说话,但他目力极好,明明距离很远,却能清晰得看见明珞面上的每一寸表情,看她或吃惊,或无奈,或痛苦,或迷惘,或开心的表情,清晰得他恨不得看不到 - 他之前一直以为景灏只是一厢情愿,这两人并无什么特别的关系,可此时他看两人的对话,两人之间分明有些什么特别的暗涌,有着让人难以言诉的微妙情愫。
他听不到明珞拒绝景灏的话,也听不到明珞对景灏说“我会嫁给他”,他只看到了明珞看着景灏的目光是对着他从未有过的温柔和偶尔流出的脆弱,还有清亮的,带了些调皮和苦涩的笑容。
这一切已经让赵铖心中的嫉妒之火差点就掩不住 - 是的,他非常清晰的意识到,自己嫉妒那个原先他根本没看在眼中的西蕃王世子 - 这种嫉妒已经让他几近愤怒。
及至景灏突然上前握住明珞的手,他终于再忍不住“砰”地站起。
虽然他看到明珞很快甩开景灏的手,但他脸上的戾气也没能因此消散几分,盯着外面那两人的目光像是要杀人一般。
“唉,”主座向南而坐的席位上坐着的一位老僧人叹了口气,道,“真是冤孽。”
当晚,肃王府,书房。
“王爷,那把匕首是西蕃王世子的随身之物,据说是西蕃王世子册封时收到的礼物,每一代西蕃王世子受封,西蕃王都会将自己手中的这把匕首赐给受封的西蕃王世子。”
赵铖听着自己属下回禀,面色冷得跟冰似的,点了点头,道:“北黎族的人带来了吗?”
“已经带来了,就侯在门外。此人名唤木术,是北黎族的长老,在北疆蛊术极负盛名,他的母亲还是南疆丝苗族族长的女儿,所以不管是北疆的药蛊,还是南疆的虫蛊,他都知之甚详。”
赵铖点头,道:“传进来吧。”
其实所谓的蛊,在赵铖原先以为,不过就是或致毒或致幻的毒虫或药物,经过长期调制喂养,药性更毒更烈而已。
不过进来的木术那样貌却不似整日与毒蛊为伍的异族之人,他须发尽白,面目清瘦,看起来倒更像是个有点精明的药师。
赵铖坐回到座位上,木术行礼,他摆了摆手,就直接问道:“木长老,听说你们北黎族擅蛊,你能跟我说说控制人心的蛊术都有哪些吗?无须提具体的药物,只要跟我说说有哪些类别和功效即可。”
木术不知肃王此话何意 - 他之前试探带他来京之人,可那人心志坚定,自己也不敢随便用药,竟是无论如何试探也得不出半点信息来。他不敢随意糊弄,便认认真真的将药蛊和虫蛊中或可致幻,或可迷人心智,或可迷人心神的蛊类都言简意赅的说了说。
但这些都是或暂时致幻,乱人心神,或长期用药物控制人使其慢慢失了心智或神志的东西,并无什么特别。
他慢慢问了木术很多问题,最后才似随意问道:“那有没有什么蛊术可以使一人对某人钟情,但蛊术对被施蛊之人却不会造成任何影响?”
他前面的问题都是针对木术口中的某种药蛊或虫蛊提出疑问,这是第一次问是否有一种蛊可以有某种效果,木术可不是什么蠢人,立即便猜测可能这个问题才是这位肃王爷千里迢迢将自己寻来的原因。
他细思了一番,谨慎答道:“的确有这种类似功效的蛊术,药蛊和虫蛊都有,便就是外人所说的情蛊,但所产生的效果也不知是否称得上是王爷口中所说的钟情。这种情蛊,以女子或男子之血长期喂养,给人种下,被施蛊之人只要遇到施蛊之人,闻到施蛊之人的气味,便会自然而然的对施蛊之人产生不可抗拒的爱慕,亲近,或对其身体的渴望,长期相处,感情自然也就慢慢生成,也算得上是钟情吧。”
像是,但又不全是。
赵铖默了一会儿,道:“喂养这种情蛊,要是什么样的条件?有什么要求,效用可以持续多久,还有,对被施蛊之人可有什么不好的后果?你把这些都细细说上一说吧。”
这木术头皮有些发麻,这肃王爷,他特地把自己寻来,不会就是想给人种情蛊吧?
肃王赵铖在西北多年,常年征战,在西北和北地素有战神之称,木术自然不可能不知道他。西域各国也好,北鹘也好,还有西北和北地大小各部族也好,迷恋他的女人,或者想送他女人的家族或部族不知凡几,可他年纪不小,竟是半点女色不沾 - 因此在北地也有暗暗流传肃王好男风的传言。
可现在他寻来自己,就是要给人种情蛊?所以他不沾女色,是因为有意中人却求之不得,甚至到了要种情蛊的地步?
木术头皮发麻,心中忐忑的原因是 - 若是这位王爷真让自己做这种事,他很可能对自己杀人灭口 - 这样求得的女人,咳,或者男人终究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世上无人知情,还可以骗骗自己,但有他人知道,他的情爱都是假的,为药物所得来,以战神的骄傲,必不能忍。
所以木术斟酌了措辞,道:“王爷,这情蛊不管是药蛊也好,还是虫蛊也好,都不是短期可以养成的。”
“药蛊是我们北疆的一种情香草,需以施蛊之人的鲜血辅以其他药物长期培植,每日长期喂养,三年才能长成一株 - 也只能喂养一株了,再多身体是承受不住的 - 然后将此情香草再加药物炼制,喂食自己的心上人,即可达此效果。但是这情香草的效用却是随着服用的时间而慢慢减弱,三年之后就已经几无功效,所以喂养此药蛊几乎是永不可停,对施蛊之人来说,长期失血,其实是在损耗自己的性命来续此蛊,更别说辅以鲜血同喂的药物皆是珍贵之物,长期喂植,普通人根本难以承受,但不配以药物,这所培植出来的药蛊效果就会差上许多。”
这个不可能。他查过明府还有明珞身边旧人,不可能做这种东西还丝毫不留痕迹的。
“那虫蛊呢?”赵铖道。
“虫蛊就更加难了。药蛊在我们北疆也偶有痴情人会种上一株,但虫蛊至今草民也只在我们族内典籍中看到过,首先要寻得蛊虫,每日要浸在药水中然后定时吸食鲜血喂养,时间短则三五年,长则十数年,时间越长,效果也是越好,但这虫蛊随着长大所需血量也越来越大,对人损耗比那药蛊更大,没有人好端端的耗着自己的命养个十几年的情蛊,就要给自己未来的情人种下。不过根据记载,这虫蛊的效果比药蛊倒是要强上许多,且终身有效。”
“有解药吗?”赵铖听完,明知道自己这情况应该是和这什么情蛊根本不相干了,但善始善终,他还是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