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希望他期待她,他可以爱现在的她;她不希望他控制她,他可以让她更自由一点点。
他觉得他一直在改变,她一定是能看到的。
陈塘还想说什么,下巴一抬,眼睛突然亮起来:“喏,竹沥下来了。”
迎着光,他勾起唇角,“你让她自己选,要跟谁住在一起。”
***
姜竹沥是被饿醒的。
她其实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也没有碰过水,幸好还未完全入冬,不然她的嘴唇也会开裂。
她想下楼找点儿吃的——如果没有,她就自己做。
可是刚刚走到楼下,就接到一个难题。
陈塘问她:“你想跟谁住在一起?”
姜竹沥看看他,再看看段白焰,愣了半天,突然害怕起来。
她好像陷入一种两难境地,在面临一场夫妻离婚之后孩子去向的选择。明明爸妈都不想要这样的拖油瓶,还要碍于社会压力,虚伪地问,你想跟谁呀。
她站着愣了半天,嗫嚅:“我……”
“你师兄没睡醒,刚刚问错了,我重新问一遍。”段白焰看见她犹疑的神情,赶紧拉住她,“竹沥,你想跟我住在一起吗?”
陈塘补充:“同类选项还有我,程西西,和倪歌。”
段白焰用眼神刮他。
三个选项,就他一个男的,多大的脸?
“我……”姜竹沥不喜欢被人这样殷切地盯着看,她浑身难受,良久,小声地道,“我想一个人住。”
段白焰握着她的手臂,心凉下去半截。
姜竹沥出逃事件之后,他给她准备了一张四季酒店的房卡,放在她贴身的小钱包里。这样万一她哪天又想不开逃跑,也不至于露宿街头。
可他没想到,这张房卡竟然会这么快派上用场。
“一个人住,太不安全了。”陈塘不赞同,“在朋友们之间挑一个吧,或者说——竹沥,你是在担心什么吗?”
段白焰眉头微皱,心里很不舒服。
陈塘身处其中没有感觉,可他也在逼姜竹沥。他在做一件,过去的段白焰做过的事。
“我只是觉得,如果跟你们住在一起……”姜竹沥声音很小,从头到尾,她其实只担心这个,“会给你们添麻烦。”
“不会啊。”陈塘迅速接话,“我一下班就可以来陪你玩。”
姜竹沥还没开口。
“那我还是更有优势一点。”段白焰从善如流,“我是没有工作的,我在家啃老。”
陈塘:“……”
他奇了:“你能不能要点脸?”
段白焰眼神凉凉:“实话实说。”
他今年的工作已经全部做完了,没有新的拍摄计划。
不过,他现在非常后悔,早上不该把陈塘放进门……他应该放狗咬他才对。
“……”陈塘默了默,“师妹,你来选吧。”
段白焰忐忑地看着她。
平心而论,他对两个人中途缺失的那四年毫无自信。他担心陈塘真的是更了解她的那个人,也担心,她更加依赖陈塘。
姜竹沥站在原地,纠结了很久。
半天,她慢吞吞的,蜗牛似的抬起一只手,手指勾上段白焰卷起的袖子边。
段白焰一愣,脑海里蹭地爆起一串烟花。他心都要化了,想立刻把她抱起来举高高。
姜竹沥现在像条金鱼,思考能力只能维持七秒。
不管真假,她暂时信了段白焰的鬼话,满脸抱歉地向陈塘解释:“他,他没有钱啊。”
“师兄。”在陈塘嫌弃又幻灭的眼神里,她非常认真、又非常肯定地说,“我得养他。”
***
有人说要养他,段白焰心花怒放。
然而没有工作是假的,没有事也是假的。
他一直在等良辰吉日,跟夏蔚决一死战。
没几天就要到圣诞节了,姜竹沥在餐厅的工作越来越忙,难得有个周末,她窝在家里看电影。段白焰自己有一个家庭影院,他的R18小禁片多如牛毛,姜竹沥看得津津有味。
打着出门帮她买爆米花的借口,段白焰开车回了趟高中。
前两天他忙着找姜竹沥,找回来之后忙着安抚她的情绪,没怎么管外面的事。但他的助理并没有因此就自动休假了,律师函和他本人双向施压,很快惊动了在外地出差的校长。
教务主任不记得,但校长不可能忘记姜竹沥。一中每届学生两千多号人,能被他亲授校友旗的顶多三个,就算再过十年,他也会对那几个学生有印象。
他没想到自己出差一趟出了这么大的事,可他难得提携一个后辈,不想为了这件事就发落教务处里的那位胡琴小姐,话里话外恩威并施,有点儿息事宁人的意思:“抢修完服务器,帖子也都已经删了。我看这件事后续也没人再闹,就让各个班主任管管他们的学生,都别信风言风语,也别在学校论坛里乱跟风,就算解决了吧。”
段白焰当然不同意。
“修了这么久,估计质量不怎么样吧?那我也去找个人黑了学校的论坛服务器,屠版刷屏造谣校长和教导主任关系暧昧,等个一年半载再不清不楚、不明不白地把帖子删了,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他语气凉凉,“估计等我玩儿够了,您那破烂服务器都修不好。”
他这话说得很不客气,校长哑口无言。
当天下午,学校论坛里就置顶了校长亲述的道歉信。
段白焰在教务处晃悠几圈,确认教务主任换了人,而那位胡琴小姐去了一中鸟不拉屎的分部、估计十年之内都不会再被调回来,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抱着一大桶爆米花——本来想买两桶,可一想到吃同一桶,她大概率会在拿爆米花时碰到他的手,他就不想分两桶了。
推开家门,他换了衣服洗了手,一手抱着它,一手拎着另一兜零食,慢吞吞地朝影院靠近。
走到门口,屏幕里正传出少女难耐的呻.吟与哭泣声。
段白焰:“……”
他走进去,见姜竹沥正乖巧地坐在屏幕前看得出神。黑暗里,她的眼睛被荧屏照亮,像燃着两团小小的火焰,连他进来了都没有注意到。
“小孩子家家的……”他纳闷得不行,“怎么一天到晚看这种东西?”
姜竹沥转过来,眨眨眼,看见他手上巨大的爆米花桶:“你去了好久。”
“嗯。”他在她身边坐下,随口胡扯,“现种的玉米,我看着他们剥壳爆的。”
姜竹沥:“……”
段白焰把她捞起来,放到自己怀里:“这里比较暖和,坐这里好不好?”
她没有拒绝。
他抱着她,心安理得地抬头看屏幕。
她在看《未麻的部屋》,是今敏的代表作,讲一个偶像歌星转型做演员后,无法告别自己的上一个身份,承受压力与焦虑,又因为违背真实意愿出演了尺度极大的戏码、还拍摄了裸.露的写真,开始精神分裂,生活变得混乱不堪的故事。
段白焰不置可否:“唔……”
姜竹沥在她家住了几天,精神状况没有更糟糕,可也没有出现明显好转。他怕切断她的社会关系会让情况变坏,所以没有阻止她继续上班,好在同事们都没几个关心她网络上的事,仍然非常友善。
他把她的微博卸载之后,她一直恹恹的,也没再装回来。
然而即使隔绝了糟糕的信息,他依然想让她看点儿积极乐观的东西。
段白焰嘴唇碰碰她的额头,低声嘱咐:“以后少看今敏。”
“可是很多人都说,”她从他怀里抬起头,似乎有些疑惑,“你的风格像今敏。”
段白焰无语凝噎:“……”
他与今敏最大的相同之处,在于喜欢用交叠的梦境与现实去表现人类敏感的神经,来达成精神层面的探讨。但他的表达比今敏冷酷多了,今敏有思考有救赎,他没有。
所以也有很多影评人认为,他是一个不完整、不成熟的创作者。今敏仍然是一个神话,一座难以超越的雄峰。
沉默良久。
姜竹沥靠在他手臂上,小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病了?因为觉得我病了,所以才这样对待我?”
把她当成一个孩子,或是一个脆弱的宝宝。
他立即否认:“不是。”
“但我确实有一点难受。”
段白焰一下子紧张起来:“哪里?”
“这里。”她指指脑袋,“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事情想不起来了。”
这是正常情况。
他失笑:“那就不想了。”
过了会儿,她又低声:“我看到,你把窗户粘起来了。”
段白焰心里一突。
“你怕我自杀吗?”
他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和他是一样敏感的人,能从任何微小的行为里辨别出自己想要的信息,比如“对方喜不喜欢我”,“我在对方心里,究竟是什么样子”。
然而基于此,段白焰愈发踌躇,不敢随便对她下定义。
不管他说是还是不是……答案好像都是死路一条。
他头疼极了。
“为什么别人都可以好好生活。”然而下一秒,她平静地问,“可我这么脆弱?”
为什么他们都可以那么快乐,只有我不行?
段白焰抱着她,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他为了拍摄一段短片,接触到的那群抑郁症患者。
无数个深夜与清晨,他们全身乏力,躺在床上默不作声地流泪,困扰他们的问题始终如此:
——为什么别人可以,只有我不行?
——我和他们不一样,我是一个异类,我不属于任何一个群体,没有人能给我归属感。
——我是不被爱的,我是不配得到快乐的。
他曾经无法理解,可是后来,在他与姜竹沥的数次交锋里,他逐渐明白了一件事。
有些人的人生,天生是一杯盐水,哪怕此后人为地加再多的水,也只能让它稀释,而不能让它变成一杯糖水。
他不能好好地喜欢她,是因为他和她一样,从来不知道该怎么爱自己。
“我前段时间一直在想,我得努力一点,不可以一遇到问题就逃跑。”姜竹沥见他不说话,索性把自己想说的话一次性讲完,声音仍然软软的,没什么元气,“所以我不是想走……我就是……”
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从小到大,没有人告诉她怎么应对困难,遇到问题的时候没有人替她撑腰。她只能努力去做那个家长的好孩子、老师的好学生,竭尽所能地降低被伤害的可能性,哪怕她变成一个看起来没有性格的人。
他不知道他们怎么又聊到了这件事,可他想想就难受,不想再谈了:“我能亲亲你吗?”
姜竹沥的眼睛立刻睁得圆滚滚:“嗯?”
他俯下身,极轻极轻地吻下来。这大概是他吻得最轻盈的一次,小心翼翼,虔诚而认真,像一片辗转的羽毛。
她迷迷糊糊,有些恍惚。
刚想给他回应,手腕突然被一个圆形的金属东西套住——
冰凉的,不容反抗的。
姜竹沥一愣,脸上的血色一刹褪尽。
“不……”她急得咬了他一下,两只手撑到他胸前,不管不顾地,奋力推开他。
她几乎是瞬间就被推到了崩溃的边缘,肩膀颤抖着,快要哭出来,“你答应过我的……”
段白焰两只手臂环抱住她,依然是一副不放手的姿态,但也并没有太用力。
她脑子里一片混沌,心里只剩下慌张。
“为什么……为什么又……”
她挥着手四处乱挠,指甲刺入他的皮肤,划开长长的血痕。
段白焰吃痛,低低地倒抽一口气,手落到她背上,一下一下地从脑袋开始向下顺,像是在为一只血淋淋的小动物顺毛。
直到她挣扎不动,软倒在他肩膀上,睁着眼睛,无力地呜咽。
段白焰微微叹息,伸出双臂,终于能抱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