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竹沥蒙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刚刚想看你的答案来着。”那女生耸耸鼻子,像是有些不好意思,“可你遮得好严,我什么都没看见。”
姜竹沥不想搭理她。
她没有带伞,有些心不在焉,默不作声地垂着眼,等老师收答题卡。
监考老师停在两人面前,却没有动。
他看看她,再看看那个女生,好巧不巧,像是正好听见最后这两句对话。
所以他振声问:“你俩认识?”
姜竹沥愣了一下。
女生笑嘻嘻的抢答:“不认识不认识,高考就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她这副态度,反而更引人起疑。
监考老师皱眉:“说实话!”
另一个老师已经收完所有答题卡,其他考生还没离开考场,纷纷转头看过来。
姜竹沥无措地站在原地。
梦境戛然而止。
那种茫然感历久弥新,过去很多年了,她至今还记得。她拧着眉头想睁开眼,无意识地攥住身下的床单。
迷迷糊糊间,感觉身后一沉,她趴在柔软的被褥里,被捞进一个带热气的怀抱。
姜竹沥顿时清醒过来几分,眼睛半睁半闭地,挣扎着想翻身确认一下背后的生物是人是狗:“……段白焰?”
她声音本来就软,这时将醒未醒,竟然带点儿像是哭腔的鼻音。
几乎不可控地,段白焰身体一僵。
然后他将她抱得更紧,哑声:“嗯。”
“你,你是怕黑吗?”
“……”
姜竹沥迷迷糊糊的,脑子不太清醒:“我把大白给你抱着?”
段白焰:“……”
他闷声:“我不要大白,丑。”
“那,”她哼哼唧唧,“你去抱着图拉。”
段白焰:“……”
那个更丑。
默了一会儿,她的呼吸逐渐平稳,像是又睡着了。
段白焰低声问:“……你妈妈和明叔叔,是明天离开吗?”
姜竹沥低低“嗯”了一声。
听不出是睡着了,还是醒着。
他抱紧她蹭蹭,把脸埋进她的颈窝。
女孩子身上永远有香味,哪怕她用的是他的沐浴露,身上也比他好闻。
闻着闻着就想亲,他轻轻吧唧了一下松鼠姑娘的腮帮:“我陪你一起去。”
“……啊?”
姜竹沥像是还蒙着,没反应过来。
他安抚性地拍拍她:“我陪着你。”
黑暗中,床头的一排小星星灯在墙上缓慢的闪啊闪,柔和的光线像流水一样,温柔地倾泻到两个人身上。
姜竹沥背对着他,睁着眼睛,一动不动。
半晌,她屏住呼吸,听见他轻声说——
“你不要担心……也不要怕。”
很久,姜竹沥没有再开口。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睡着了,因为她闭上眼,好像立刻又接着刚刚那个梦,做了起来。
光线明亮的考场里,她与老师对峙,低声辩解,自己根本不认识身边的女生。
监考老师似信非信,皱着眉头看她,目光像一把利刃。
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身上,姜竹沥难堪极了,手在桌上握成拳。
“有完没完?”最后一排的段白焰忍无可忍,隔着整个教室冷声喊话,“她一个二十四中的,看见一个穿一中校服的,就恨不得把眼睛都黏在人家答题卡上。同一个考场里考场试而已,还认起亲来了?”
老师带着两个人,去调考场里的监控摄像。
姜竹沥打开了手机,姜妈妈不停地打电话问她,为什么还没有离开考区。
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她解释,因为划片区打乱考场,她遇到了莫名其妙的乌龙事件。
等他们查完监控,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监考老师诚恳地向姜竹沥道了歉,而她心急如焚,只想赶紧出去确认一下,妈妈是不是已经等得不耐烦,先行回家了。
她走出监控室。
长长的走廊上,阳光一寸一寸地破开空气中残余的水汽,光洁的地板上,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身形高大的少年背着黑色单肩包,站在走廊上,背对着监控室。
他微微低头,一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拿着把大伞,周身上下,流转着慵懒清贵的气息。
姜竹沥呼吸一滞。
像是听见她的声响,他微顿,然后转过来。
赤色的阳光勾勒出他的侧脸轮廓,顺着眼角的泪痣,一点一点地描摹下来,给他镀上温柔的金边。
“好了吗?”他抬眼看她,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声音很淡很淡,“我们走?”
姜竹沥身形顿了顿。
她想起来了,没有错,是那天。
——我们。
——他说,“我们。”
***
翌日中午,段白焰开车带姜竹沥去机场。
姜妈妈和明叔叔是下午两点的航班,她有些紧张,不知道该给父母带些什么。
段白焰抿唇:“那就什么都别买了。”
姜竹沥纠结半晌,最后,带了张银行卡。
段白焰什么都没说。
明叔叔的腿已经好全了,走路看不出痕迹。
他的工作调回了老家,在西南一个年年被评进全国宜居前三的二线城市,环境优美,生活节奏慢,最适合养老。
他笑呵呵地把银行卡推了回去:“你留着吧。”
姜竹沥感到为难。
她忍不住转眼看看妈妈。
VIP候机室没什么人,周遭很安静。
姜妈妈戴着墨镜裹着毯子靠在沙发上,像是睡着了——也或许,只是不想理她。
“竹沥。”明叔叔低声劝,“你不欠我和你妈妈。”
所以同理,我和你妈妈,也不欠你什么。
姜竹沥用力眨眨眼。
长大之后,她必须努力理解的一个课题是,人和人之间的缘分都是有限的。和朋友也好,和恋人也好,和家人……也好。
大家头顶都挂着一个进度条,沙漏里的沙子漏完了,也就走到头了。他们必须告别,因为各自的生活还要继续。
“叔叔没给过你什么,你以后要是还想看叔叔,你就来。”他一如既往和蔼可亲,低声说,“想看妈妈,叔叔也带着回来。”
可姜竹沥难过极了。
广播里传来航班开始检票的声音,明叔叔轻轻推推姜妈妈,温柔地叫醒她。
姜竹沥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这些年来,无论她的母亲是什么样子,他永远都能包容;可是在明含的事情上,他永远绝口不提。
他是受人敬仰的大学教授,是她母亲在众多追求者中选出的佼佼者,是做了她二十多年继父的人。
可是,他永远缺失真正成为父亲的能力。
这是姜竹沥人生第一次,对他感到失望。
“明叔叔。”一遍又一遍的广播提示音里,她抬起眼,叫他。
“不管过去多久,走多远……你都记着,”她停了一会儿,艰难地深呼吸,“你对不起明含,我们都欠她一条命。”
明叔叔转过来,姜竹沥毫不避讳地与他对视。
迎着光,她现在才真正看清,她继父的这副神情。
他是忠诚的,是唯一的,是不会背叛的。他拥有狂热的爱,狂热的痴迷,狂热的执念。
所以他绝对忠于自己的妻子,态度偏执而不可逆,但如果妻子和女儿只能选一个,他一定会毫不犹豫,站在姜妈妈那一头——无论谁对谁错。
世人歌颂伟大的奋不顾身的爱,可她的家庭时时刻刻,向她展示着这种爱的自私与刻薄。
“对。”良久良久,明叔叔说,“我们都对不起她。”
他顿了顿,有些遗憾,又像是有些茫然地说,“她这一生唯一做错的一件事,就是做了我的女儿。”
“——我真替她不值。”
***
返程的路上,姜竹沥有些恍惚。
段白焰很想替她解决问题,可两个人在这件事情上都是末等生,他同样不能处理好自己与原生家庭的关系。
成年人拥有自我救渡的义务,他们唯一能做的,也许是自己组建家庭时,努力不让悲剧再延续。
“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觉得,自己没办法扮演好‘女儿’这个社会角色……”姜竹沥纠结而艰难地向他形容,“‘女儿’这个概念,在我家被赋予了太多东西,变得非常沉重,令人难以负担。”
他夸她:“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姜竹沥于是决定停止这个话题。
这些阴影笼罩她太多年了,她不认为自己能一朝一夕走出来。
但现在她有勇气先去做点儿别的事,也盲目乐观地相信事情都会变好——这种动力,来自不断为她努力着的段白焰,尽管他姿态愚蠢。
她想了想,小声问:“你那个饭局,是在今天晚上吗?”
段白焰发出鼻音:“嗯。”
“我需不需要,挑个衣服什么的?”他只说是饭局,没说是哪一种。
“没关系,是私宴。”他思索片刻,“你不用穿得太正式。”
在场没有媒体,她也不需要取悦谁。
姜竹沥乖巧地点点头。
然而尽管如此,她还是认真地挑了衣服,化了一个妆。她从衣柜里翻出一件黑色的薄毛衣,非常纤瘦的一件秋装,开衩的长下摆遮住大腿,腰带掐出纤细的腰身。
目光扫过衣橱,姜竹沥后知后觉地想起,她还有一部分衣服,放在程西西那儿。
得抽个空,把东西都搬过来……
她这么想着,打开首饰盒。
“你是一个大孩子了。”姜竹沥一条一条地试项链,一本正经,认真地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不能再穿那些幼齿的衣服了。”
段白焰换好衣服,走到门口,正好听见这句话。
他低头看看自己手里缀着小天使翅膀的围巾,沉默一阵,默不作声地把它收起来,放回车上。
算了……
以后再说。
要是实在没机会……
他就把这些少女心的衣物,全都留着给女儿:)
***
饭局诚如段白焰所说,今晚是一个低调的私宴。
在座大多也是老师和长辈,他将她介绍给同席的导演与制片人,有人笑着问:“女朋友?”
他摇头:“未婚妻。”
她偷偷捏一捏他的手。
段白焰极小声极小声地笑了一下:“会求婚的,别急。”
姜竹沥耳根泛红,有些恼,气得拍他。
酒过三巡,她包里的电话震起来。她抬头看段白焰,对方拍拍她的手:“要我陪你去吗?”
姜竹沥摇头。
他抿唇:“那你把外衣穿上。”
姜竹沥应好。
她一离开,房间里的气氛明显又活跃起来两个度。
在场的人中有两个老师,上次喝桃花酒时也在,见姑娘起身出去了,纷纷转眼将目光转向段白焰,眼神暧昧,笑容中却没有恶意:“小段导,速度挺快呀?我们上次见你跑出去追人,追的也是这个姑娘吧?”
段白焰拿起茶杯抿了一口,没有否认。
两个老师几乎以为他们又喝多看错了,不然段白焰眼里,怎么会浮现出清淡的笑意?
“上一次,我们几个可都是亲眼看见,人家姑娘把你的手甩开了呢。”其中一个突然想起什么,在众人八卦的目光中,啧啧感慨,“这才几个月,这么快就把人追到手了?”
有人大笑:“还是小段导厉害——”
“没有。”段白焰顿了顿,低声打断他,“我们很早就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