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是你——阿淳
时间:2018-11-10 10:51:32

  莳音走过去,她就紧紧攥着女儿的手,非常非常用力,指甲几乎要陷进她的掌心里。
  她的眼神还带着半梦半醒的脆弱。
  她说,觉知,我真恨你。
  ……
  后来等母亲清醒一点了,靠在床边发呆,莳音才没忍住,轻轻开口,
  “妈妈,你刚才,梦见爸爸了吗?”
  对方整个人就是一颤。
  “你还说你对不起小谚……妈妈,你那么不喜欢小谚,是因为你恨爸爸吗?”
  莳母沉默了很久。
  最后才用一种近乎咽哽的声音开口,
  “我不是不喜欢小谚,我只是,每次看他,我心里就疼的要命。莳音,你不知道,他跟你爸爸,简直就像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也许是因为刚做完化疗,痛苦让人的心理变得越发脆弱。
  又或者只是梦见了深爱的前夫,长期的压抑让她单纯想倾诉。
  今天下午,她对着女儿说了很多很多。
  她说你的爸爸啊,真的太好太好,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好到我就连恨他,都不敢恨得太深。
  她说莳音你知道吗,他刚走的那半年,我从来就没敢踏进卧室,我半夜睁着眼睛看天花板,要靠安眠药才能睡着。我有时候真想灌几瓶安眠药就去地下找他,可是想到你,想到你和小谚还那么小,没有了爸爸又没有了妈妈,该多可怜啊。我就怎么也下不了手。
  她说莳音,我要是不再婚的话,我就活不下去了,我每天看着空荡荡的卧室,我一遍遍地想以前的事,每天晚上都觉得自己眼泪要流干了,第二天却又接着流。
  她说我没法对小谚好,是因为我一看见他,我就克制不住想到你爸爸。我把对你爸爸的恨,都宣泄在他身上,又把对他的爱,都给了威威,莳音,我真对不起他,我作为一个母亲,我真的不称职,但是我忍不住,我真的忍不住。
  她一边哭一边说,仿佛在彻底宣泄着什么。
  十几年来一直压抑在心底的伤痛,从四肢百骸涌出眼眶,怎么止也止不住。
  后来她说着说着,说累了,才靠着床背渐渐睡去。
  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眉毛也依旧紧紧皱着。
  莳音帮她抚平眉宇的褶皱,轻轻擦干她的眼泪,一个人坐在床边,就这么怔怔盯着被子。
  一个人的恨,往往都来源于爱。
  母亲恨父亲,是因为太爱他,他们曾经那么幸福,最后却只剩她一个人痛苦地活着这个世间,那些密密麻麻的爱,全都在一个个孤寂的夜里转变成了带着泪的恨。
  而她对母亲有恨意。
  归根结底,也是因为爱她。
  妈妈偏心。
  妈妈对小谚不负责。
  妈妈曾经沉迷工作把她和小谚都抛之脑后。
  ……
  总总一切,真要细究的话,可以说出很多讨厌妈妈的理由。
  但妈妈也会给她扎漂亮的小辫子,会因为她的哭闹就熬夜给她改裙子,记得她的身高尺寸给她织毛衣,在生理期熬补身体的汤羹。
  也会只因为她觉得面包店的面包都不和胃口,就忙里抽空和小姨一起给她做各种蛋糕,四季都不忘买她喜欢吃的菜品。
  每次月考完都仔细分析试卷替她找出丢分点,经常跟她聊聊学习生活,来回开十几个小时车就为了去乡下收土鸡蛋给她补充营养。
  甚至有时候连江妙都羡慕地说,音音你怎么那么会投胎,有一个这么温柔又贴心的妈妈。
  ……
  ——她也是,这么好的妈妈。
  重组家庭很艰难,莳音为了维持家庭的和谐努力,保持温柔大方好脾气,自以为已经很辛苦。
  可是妈妈呢,妈妈和她做着同样的事情,还要照顾三个孩子,处理婆家的人情往来,忍受前夫亲戚的闲言碎语。
  其实妈妈也很辛苦不是么。
  你为她所付出的,她都回报给你了。
  就算真的偏心威威一点,你也没有资格抱怨。
  不能,不能因为你最爱一个人。
  就要求这个人也一定要最爱你吧。
  ……
  小姑娘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窗外忽然下起的大雨,用力眨了眨眼睛。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她逼回眼睛里的泪,点开来看。
  ——果然,每次在这种关键时刻给她发消息的,基本都是裴时桤。
  裴十七:小莳音,你在家吗?
  莳音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地打字,
  “怎么了?”
  裴十七:小爷问一下暑假作业。
  暑假作业?
  可是,现在离开学就只有两天了啊。
  怎么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才问作业哦。
  莳音:你不要告诉我,你现在还没开始写作业?
  裴十七:嗯哼。
  莳音:……
  莳音:你现在写
  莳音:来不及吧
  裴十七:来得及
  裴十七:小爷随便划两笔就行,
  莳音:被检查出来你就完了
  裴十七:呵,你觉得哪个傻子会去仔细检查暑假作业?
  ……是啊。
  换成别人是不会,但要是你裴时桤,那就说不准了。
  女生叹了口气。
  莳音:寒假开学那几天,每科习题课老师都拿你的试卷当参考,最后都被你气的半死,还让你去办公室重新写一遍,你都忘啦?
  裴十七:哦?
  莳音:反正我至今仍然记得,你在《荷塘月色》的阅读下写:
  莳音:“挪动”一词表现了男孩对食物的依依不舍,体现了余华高超的细节描写水平。
  莳音:你抄答案就算了
  莳音:阅读理解还能抄串,你说你前科这么严重
  莳音:老师这回,怎么可能放过你
  那边寂静了几分钟。
  裴十七:哦
  裴十七:那随便呢
  裴十七:我读书是为了自己读
  裴十七:又不是为了老师读
  ……
  这句话还能这样用?
  莳音真是长了见识了。
  她无奈地揉了揉眉心,开始凭记忆给他发作业。
  莳音:语文就是那24张试卷,然后任选上面的十篇作文写
  莳音:理综是金考卷,外加学校自己订的那一本试卷
  莳音:英语就是……
  “哧——”
  公交车往前倾了倾。
  还没等莳音打完字,司机叔叔就在前面喊,
  “小姑娘,到站了。”
  莳音看了看窗外,不是熟悉的景致。
  可是公车上已经空了,仅剩下自己一个人。
  “……叔叔,这是哪一站啊?”
  “西园啊,还有哪一站,就是最后一站了。”
  ……啊。
  坐过站了。
  女生抱着书包,垂头丧气地下车,走到一旁的公交站下躲雨。
  因为妈妈的同事停留的时间分外久,还非要带莳音去吃饭,所以她今天回家的时间也很晚了。
  这已经是最后一班车。
  她只能拿出手机给何叔叔打电话,让何叔叔来接她。
  可是打了半天,都没有人接。
  微信又嘟嘟震动个不停。
  裴十七:?
  裴十七:小莳音
  裴十七:你还活着吗
  裴十七:你在家还是在外面?
  裴十七:小莳音,你如果有危险,就给老子回个1
  她切换界面想要打字。
  ——但是这个世界上,就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不知道什么时候,衣服袖口被书包夹给扣住了,莳音一伸手,就把整个书包都拉扯了过来,手忙脚乱之中,手机直接从手里滑了下去,唰啦摔进了马路侧的水滩里。
  她一惊,连忙蹲下身去捡。
  然而为时已晚,也不知道这破手机质量怎么就这么差,被水一淹,居然直接黑屏了。
  莳音擦干了水,按了几遍开机关机键,又用力晃了晃——通通没有反应。
  身后就是西园,虽然有个“园”字,但具体点说,就是奚城的山林区。
  没有居民区,没有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甚至连个电话亭都找不到。
  前方大雨连绵,身后阴风阵阵,周围一个人影也看不见。
  而且这种地方,看见人影,都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莳音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无措极了,环境渲染和情绪铺垫都过于充分,孤独和恐惧铺天盖地地涌过来。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因为手机开不了机,手腕上的手表也放在家里了,她冻得发颤,脑子一片茫然,压根就没有时间概念,只觉得每一秒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可是四周还是黑漆漆一片,找不出丝毫天亮的迹象。
  她甚至想,自己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了吧。
  “嘟——嘟——嘟——”
  手机忽然在椅子上开始震动起来。
  她惊喜地拿起来,按下指纹,却发现还是黑屏。
  电话能打进来,但找不到办法接通。
  小姑娘把所有键和整块屏幕都按了个遍,没有半点反应。
  她急的都快哭了。
  最后一气之下,直接摔在了地上。
  哇……她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倒霉啊。
  为什么所有、所有不好的事情都要发生在她身上。
  她究竟做错了什么?
  如果老天爷不想让她好好活着,就把妈妈的乳腺癌转移到她身上好了。
  她一定如它所愿,放弃治疗,卖掉房子去世界旅游,生死都由天定。
  何必这样乱七八糟地折磨她呢……
  “莳音?”
  地面上忽然传来熟悉的男声,清朗又阳光,还带着半分烦躁,
  “他妈的,这小破孩到底在干什么!”
  嗯?
  “小红帽?你告诉我你在哪,是不是不能说话?我等你三秒,三秒之后你要是再不说我就去警察局叫……”
  “哇——”
  电话那端忽然爆发出极其悲伤的哭声。
  裴时桤一愣。
  “莳音?”
  “是、是我……”
  “你怎么了?”
  “我……都怪你、怪你……要不是你,我也不会、不会坐过站,你怎么那么讨厌啊……”
  少年握着手机,沉默了两秒,
  “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西、西、西……”
  “西园是吧。你呆那儿别动,我过来接你,你不要挂电话。”
  “我也挂不了……呜呜呜我手机也坏了,裴十七,你怎么那么讨厌啊……”
  “你先别哭,那种地方,你一个小女孩儿哭很危险,忍住听到没有?”
  “……”
  大概是周围的环境确实可怕,莳音瞬间就被劝说成功,用自己最大的意志力,勉强忍住了抽泣声。
  “那你、你现在到哪了啊?”
  “我在学校旁边,大概八分钟就能到你那了。”
  “……哦。”
  然后过了一分钟。
  “裴十七你快到了吗?”
  “小爷到紫薇苑了,你再等七分钟。”
  “好。”
  又过了三十秒。
  “你现在在哪儿了呀?”
  少年无奈地揉了揉额角,
  “小红帽你能不能安静点,我骑着车呢。”
  “你为什么不打车?”
  “这个点你觉得还打得到车吗?这辆自行车都是老子偷的。”
  “……那你现在到哪儿了啊?”
  “莳音你再问小爷出车祸你看还有没有人来救你!”
  “哦。”
  女生很乖巧地应了。
  但是都说了,莳音看不了手机也没有手表,没有任何时间参照物。
  所以接下来的几分钟,她依然保持着三十秒一问的状态,聒噪的简直就像个三岁小孩。
  “裴十七你现在到哪儿了呀?”
  ——第十二遍问的时候,手机那头忽然没有回答了。
  甚至外放音响里传来“嘟——嘟——”的声音,电话被直接挂断。
  小姑娘一愣,整个人忽然慌乱起来。
  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裴十七?你还在吗?”
  “你怎么、怎么就挂电话了?”
  “是我的手机没电了还是你……哇,你别跟我开玩笑,我觉得我有点害怕……”
  “裴十七……”
  “别念了。”
  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男声。
  近在咫尺,非常清晰,不像是通过电流传进耳朵里的。
  莳音怔怔地抬起头。
  前方半米处,少年正骑在一辆粉红色的自行车上,一只脚踩地,撑着把手懒洋洋地看着他。
  因为没有遮蔽物,他整个人都被大雨淋湿了,衬衫贴在身上,锁骨和肌肉线条都十分明显,墨发湿漉漉地搭在额间,显得异常凌乱。
  但可能是因为底子太好,路灯隐隐的光线下,虽然造型狼狈不堪,整个人还是帅气的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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