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奇怪，至今弟弟连见到许昌明和邱雪都没什么反应，只有对许昕他还是认得到，每回见许昕回家嘴里都会含混不清的念着“姐姐”的字音，这是许昕花了很多年无数次训练的成果，小时候，许昕陪他玩陪他做游戏教他识字念拼音，一遍不会就两遍，两遍不会就三遍四遍无数遍，弟弟有时候烦了，注意力老是不集中，许昕就逼他练习，直到他能通顺把一句话念完才肯放过他。
许昌明和邱雪没什么文化，大字也不认识几个，许昌明是一个木匠，一年也能赚个十几万到二十几万不等，邱雪在大学城附近租了一个店面卖女孩子喜欢的玩意，一年下来去掉租金赚的也不少，所有的钱都砸在儿子的治疗上，可是这分明是一个无底洞，他们便开始打爷爷留给许昕的保险金的主意。
两夫妻在儿子身上花下的心血比在许昕身上的更多，为了让儿子有更好的学习环境，给他换了一所又一所学校，最后在校长的建议下送去了专门的特殊机构教育，那是一家私人机构，专门针对残障儿童，私人机构就意味着价格高昂，说到底还是钱的问题。
他们甚至想过让许昕辍学不要读了，奈何那女娃志气高，自己偷偷的攒钱，加上中考考的不错，学校免除了一部分费用，以及许昌明的妹妹暗中时常偷偷给她生活费，气的许昌明和妹妹大吵一架。
到了大学，邱雪还开口向许昕借过几次钱，说是给弟弟看病的钱周转不出来，许昕心软，更何况是给弟弟看病的，于是缩衣节食了几个月，前前后后总共拿出了七八千，好在A市大学生兼职很容易找，小时工给的费用更是高，去西餐厅那种地方端盘子还有老外会给小费，再加上学校时不时也会有一些赚钱的活动，价格不菲，许昕没有难熬多久又把钱攒上了。
*
七月的阳光，即使到了傍晚仍旧热烈，刺的皮肤生疼，许昕站在树荫下，只觉得脑袋晕晕的，怀里的星星仰着脑袋，不满的咩咩叫。
她低头，下巴安抚性蹭了蹭猫咪的脑袋，对那边回道一个简洁的好。
然后不给对方说话的机会，挂断。
根本不想跟许昌明有任何言语交流。
许昕在树荫下出神许久，直到林妈打电话过来，她才恍然想起自己要回家吃晚饭。
林若白晚上值班，很晚才回家，上午提前发信息告诉她不用等他。
晚饭只有她和林妈两个人，还有星星。
安静的吃着饭，许昕没把心情表露出来，时不时夸赞林妈手艺好，笑眯眯的样子，似乎在她眼里天底下就没有不开心三个字。
林妈很喜欢许昕，女孩子性格好，脾气好，说话幽默自带笑点，讨人喜欢，长相虽然漂亮，也不似那些娇滴滴的姑娘，时常会帮着她做些家务，不过林妈都不让许昕打扫，可能是那场手术给她留下的印象，这个女孩身子骨差，经不起这些折腾，虽然许昕好几次强调自己能干耐操，林妈还是不肯。
林爸林妈一次都没有过问过许昕家里的情况，林若白怕两人跟许昕提，惹她不快，私下里早就提点过，并且把许昕家里的情况都跟爸妈如实说开了，林爸林妈都受高等教育熏陶过的人，只要儿子喜欢就好，他们不在乎那些外在的东西，更不会干涉小年轻的生活。
吃完饭，许昕主动帮林妈刷碗，殷勤地拉林妈坐下，帮她捶背按腿，“林阿姨，您都忙一整天了，应该好好休息休息，这些粗活儿都交给小的干，我刷碗您放心，健康安全无毒无害。”
林妈被她逗乐了，“你这孩子，小嘴怎么这么能说，小白哪儿找来你这么个活宝儿的。”
许昕开心欢快的语气说道：“那是因为我眼光好，动作快，赶在别人动手之前，迅速拿下了他。”
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把她儿子捧上了天，做母亲的哪个能不欢喜，林妈笑眯了眼。
许昕来到厨房刷碗，嘴角的笑容也渐收了回去。
刷碗她很熟练，从十岁到许昌明家里，刷碗洗衣做饭这些事情，全部都交给许昕，根本不用邱雪说，许昕会乖乖走到厨房干完这些事情，练就了现在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把池子里的碗洗的干干净净。
手上机械操作着，心神却早就飞到老远。
放在牛仔裤兜里的手机发出嗡嗡震响，许昕擦净手捞起一看，是姑姑。
明天正好周六，姑姑寻思着约许昕林若白吃个饭，许昕说好，晚上和林若白说一声。姑姑听出许昕话里有话要说，问她怎么了，许昕迟疑开口，“磊磊最近怎么样？”
许昕已经好久没有回家看望弟弟了，也一直很想念他的，但是因为和养父母那样的关系，当初离开的时候更是咬紧牙关以后老死不相往来，她怎么可能会回去，只有弟弟磊磊是她独独放不下的，工作以后她托姑姑往家里送过钱，都被姑姑拒绝了，骂她傻，磊磊的病能要人命吗，你的病是真正拖不起的，这些钱无论如何都让许昕自己留着做手术用。
许昕一直觉得对磊磊是有亏欠的，那无关养父养母对她再怎么坏，磊磊和姑姑是她最黑暗的初中三年的光，她怎么可能丢下磊磊不管不问。
听到姑姑犹豫，许昕就知道磊磊这段时间情况确实不好，要不然以许昌明的性格断不可能委曲求全，姑姑叹了口气，说：“磊磊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我们都习惯了，心心，你别自责，这本来就不是你的错。”
许昕很清楚，磊磊的病确实不是她的过错，磊磊也不可能成为她的责任。
可是一想到磊磊的余生都要这样度过，许昕于心不忍，磊磊是爷爷唯一的孙子啊，如果爷爷还在世，该有多难过。
那个她最爱最好的爷爷，那个救了她命的爷爷，那个她来不及报答的爷爷，一想起来，许昕心都痛了。
林若白值大夜班，许昕没有拿这件事烦他。
第二天早上林若白回家，许昕已经离开去姑姑店里玩了。
她姑姑现在不开超市了，改行服装业，在市中心最热闹的地段开了一家女士精品店，许昕一下出租车就直奔而去。
店里有两三个顾客，姑姑正忙着招待，许昕也不吵她，调戏坐在收银台后面的妹子，小姑娘叫软软，人如其名，又软又糯，被许昕几句浑话笑的花枝乱颤。
姑姑招待完客人走回来，左右望望，问：”小白呢？”
妹子好奇，问许昕：“姐姐，小白是谁？”
“小白白啊，”许昕大姐姐大眼睛扑闪扑闪，“汪汪汪，懂了莫？”
姑姑看不下去，拍了一下她的脑袋，许昕缩起脑袋躲开，姑姑笑骂：“油头滑脑，走，陪我买早饭吃去。”
小妹子不解：“老板娘，你不是刚吃过……”
许昕摸着小姑娘白嫩嫩的小手，笑的如抠脚大汉般猥琐：“你家老板娘现在能吞下一头猪你信么？”
坑完男友坑姑妈，头上再次挨了一记打，许昕抱住脑袋喔喔喔直叫，逗得小妹子又笑的花枝乱颤。
姑姑哪里是真的要去买早饭，不过是找个借口带许昕出去散散心，聊聊天。
许昕挽着姑姑的手，这才恢复正经脸，跟姑姑解释说林若白昨晚值夜班，让他白天休息一下，晚上再吃饭，所以就没叫上他一块儿了。
姑姑点点头，赞同许昕的话，和许昕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问她的病情和近况，许昕也都是报喜不报忧，说一切都好，药是一直有在吃的，只要不出现排异现象，没有大碍。
许昕说一会儿话停下来发几条信息，可想而知对方一定是林若白了。
他回家没见到她就给她打电话，刚才手机放包里她没接到，林若白一连打了两个电话来，自从手术之后，只要许昕一刻不在林若白眼前晃悠他会很担心，生怕她出点什么意外，总是会担心她突然病发，担心她养父母找上门来对她不利，担心她这个，担心她那个，什么都包涵，什么都原谅，老觉得她长不大，可爱，稚气，什么都是可怜的委屈的，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许昕看到以后连忙给林若白回信息，并如实禀报了今天的行程安排，想了想，她又补充了一条：【我爸昨天给我打电话，让我回家一趟。】
很快，林若白回：【那你回去？】
许昕看到这条信息，愣住了神。
满以为林若白会充满敌意，让她拒绝许昌明。没想到他的话语中丝毫没有这样的信息给她，反而是把主动权和选择权交到她手上，让许昕自己决定。
许昕：【我以为你会让我拒绝】
家里，林若白洗完澡，身上只裹着一条浴巾，坐在沙发上，聚精会神盯着手机屏幕，一个字一个字敲着：【你这么问我，肯定考虑过了，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
晨曦里，许昕微微眯起眼睛，站在大街上，像被风沙迷了眼睛，眼眶重重的，可是空气里分明什么都没有，更别说风的影子。
我尊重你的一切决定。
看着这几个字，许昕深深呼吸一口，对着手机打出一行字：【好好睡一觉，晚一点给你打电话解释，关于我弟弟的事情。】
发送。
许昕盯着手机，直到屏幕暗了。
过了几秒，屏幕重新亮了。
林若白：【好。】
仿佛能看到他浅勾起的唇角，带着一丝包容和宠溺：好。
许昕心底漾起甜蜜，笑容自然而然流露，带着骄傲和欣然的语气，扭头对姑姑说：“姑姑，我没有看错人。”
第46章 许我第四十六颗心
和姑姑逛了一圈回店里, 又有几个客人进来, 姑姑掏出钱夹摸出一张粉色老人头和一张绿色老人头递给许昕，打发她自己出门遛弯：“出门左拐马路尽头有一家便利超市，逛两个小时，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去吧。”
许昕低头瞅着手里的钱币，用一种不可思议的眼神暗示许洪芳，“姑姑, 我的时间很宝贵, 一百五十块两个小时……”
她一脸嫌弃，摇着头发出啧啧啧的声音：“你这么做会让我看上去很廉价。”
姑姑急着招待客人，没空瞎几把跟她啰嗦个没完没了，“廉价你个头，一个小时七十五块钱, 你怎么不去抢？”
然后接到许昕睁着一双汪溜溜的黑眼睛小狗狗似的无辜可怜, 一脸我的心受到了严重创伤的小表情，这个宝贝真的时刻不在给她出难题，做姑姑的心不自禁软下来了，自己都觉得自己语气太不好了，伤害了一个小姑娘脆弱善良的心, 瞬间就产生了一种愧疚感，放缓了语调，顺着许昕的意思问：“你一个小时多少钱？”
许昕睁大眼睛，往后退开半步, 惶恐道：“不不不，姑姑，我不卖身……”
“……”许洪芳真的想打她。
再次摸出钱夹，许昕踮起脚尖，伸长脖子，偷眼瞧皮夹里的钱，嘴里数着“一二三四五六七……”，许洪芳手上抽钱的动作倏忽停下，幽幽抬起眼皮，许昕连忙站立端正，看上去乖乖巧巧的样子，对许洪芳露出甜美的微笑。
许洪芳不同她废话：“要多少？”
许昕嘿嘿一笑，比出两根手指在脸侧，许洪芳拍开她的手，“耶你个头，我问你要多少钱，你跟我耶。”
许昕非常不可思议，竖着两根手指在许洪芳的眼前唰唰唰挥舞着，嘴上一个劲暗示：“姑姑，您看清楚了看清楚了，这不是耶不是耶，这是阿拉伯数字阿拉伯数字！你说它是耶它会哭的，嘤嘤嘤嘤嘤嘤……”
许洪芳终于懂了，从钱夹里掏出两块硬币塞进许昕手心里：“我看你比它委屈多了，姑姑要去忙了，你乖乖的。”说完扬起一张笑容可掬的脸转身招呼店里的客人去了。
许昕低头看着摊开的手心里静静躺着的两元钱，很绝望。
她比两根手指，正常人第一反应不应该就是两百块吗，两块钱？？？？再不济二十块钱她也能接受啊，差两个零呢！
但是呢许昕觉得自己一定不是那么肤浅的人，怎么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来证明姑姑不爱她呢，两块钱就两块钱吧，两块钱还能买一瓶矿泉水呢，水是生命之源，就像空气那样，是不可或缺的，是人间的宝贝，是无价的，姑姑肯定是这个用意。
才不是为了省钱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呢。
这么一想许昕心情又莫名其妙好转了，捏着一百五十二块钱，笑意盈盈走出许洪芳的店门。出门没走几步，许昕又被自己的思路绕进去了，站在路边望着来往的车流人流，她觉得有必要找一个正常人问一问。
但是就这么随便在马路上拉过一个人问，如果有人给你比两根手指，你的第一反应是两块钱还是二十块钱还是两百块钱，或者，两千块两万块，或者更多？
这样做的她，肯定会被人当成是神经病。
许昕吁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还是算了。
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无聊了。
无聊到竟然开始纠结这么神经病的问题。
又走了一会儿，神经病许心心在大马路上再次停下来，强迫症真的忍不了，今天闹不明白这个问题，她大概晚上都睡不好觉了。
要不找个正常人问问吧。
许昕打开微信寻觅目标人物，本来想在闺蜜群里试个水，怕被其余三个吐槽。她都能想象到沈园园的话了“你换了颗心是不是把脑子也换掉了”，虽然许昕倒是很习惯她们这种吐槽模式了，还是算了，她现在是最闲散的一个，一堆的时间不知道怎么挥霍，万一惹来众怒怎么办。
指尖点点点，不巧就点到林若白的头像，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睡觉，许昕看了眼，离刚才他们结束对话到现在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还是不打扰他休息了。
这个时候想找个人聊聊天都没有，许昕抬头望了望头顶湛蓝的天空，吁了一口气，把手机塞回包里，继续朝前面走。
过一条十字口到街道尽头，看到了姑姑说的那家便利店。许昕抬手掀开门口厚厚的塑料帘子走进店里，便被插在收银台上大大的波板彩虹棒棒糖吸引了目光，舔了舔嘴唇，许昕走过去买了一根，撕开包装纸，有一下没一下舔着，忽然许昕舔不动了，歪头凝神看着不远处走来的一对儿男女。
眨了眨眼睛，再次辨认。
他、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没错，确实是莫栩。
这么多年来，他一丁点儿变化都没有，一身休闲打扮，搂着女生的腰，嘴角勾起一点漫不经心的笑，似乎朝这里看了一眼。
几乎是下意识的，许昕连忙转过身，背对而立。
人倒霉起来，连喝口水都塞牙缝。许昕是真信了。
买零食吃的好心情瞬间消散的一干二净，连波板糖都不想吃了，许昕小快步夺门而出，跑出老长一段路，气喘吁吁停下来站在路中央，许昕搞不清楚为什么要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