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里那个小姑娘啊,就该被人护着纵着,张扬恣意,一世无忧。
他舍不得让她在未知的漫长岁月里,提心吊胆苦苦等着一个不知能否活着归来的贺征。
他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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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沐青霜从织坊回来。
她才进小门就有个护卫趋近秉道:“大小姐,阿征回来了,在您的院门口等着。”
沐青霜耳尖一红,假作若无其事地将双手背在身后:“知道了。”
她那根同心锦腰带才织了小半截不说,模样还丑兮兮的,真是尴尬。
慢妥妥踱回自己院子,沐青霜大老远就瞧见贺征单手负于身后,长身立在院门口。
青衫少年修颀的身影被夕阳的金晖拉得长长,斜斜铺在雕花石板上。
他的眉目迎着光,是最最好的少年模样。
盛夏黄昏,即便日头即将落山,在外站着也还是觉得烫人。
沐青霜心疼地小跑过去,扯了他的衣袖就往院中去:“说多少回了,你若找我,直接进去就是,谁还敢将你打出来是怎么的?”
“你是大姑娘了,总得讲究些,”贺征喉头紧了紧,“便是都督与少帅也没有任意出入你院子的道理。”
沐青霜忍住踹飞他的冲动,微恼嗔道:“你又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大哥!跟他俩学个什么劲。”
贺征垂眸看着她攀住自己衣袖边沿的纤细手指,心中有百味杂陈翻涌。
两人进了沐青霜的书房,贺征一如既往地不让她关门。
沐青霜也习惯了他这些破讲究,倒不与他争执,径自懒散窝进书桌后的椅子里,坐没坐相地踢了踢桌脚。
“有话坐着说啊,站那儿显你高呢?”她唇角轻扬,略有些倦怠地打了个呵欠。这半个月给她累坏了。
她打定主意,等腰带织好后,这辈子都不会再摸踞织机了!破玩意儿真折腾人,她情愿拎刀弯弓也不想再碰那鬼踞织机一把。
贺征没坐,只是走上前,将背在身后良久的手伸出来。
精致却内敛的雕花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矜持郑重,是贺征惯会喜欢的那种。
沐青霜心中一悸,脸上不由自主地开始发烫。
她讪讪坐直,理了理身上的裙摆,清清嗓子:“给、给我的?什么、什么东西?”
她难得这么虚伪……不,这是小姑娘应有的矜持!
“嗯,给你的,十六岁生辰礼。”贺征垂眸,嗓音沉沉。
为了掩饰自己突如其来的矫情羞赧,沐青霜僵笑着低头嘟囔:“你这人……我生辰还有大半年,哪有人这么早就送生辰礼的?莫不是在暗示我三月里没给你准备生辰礼的事?我没忘的,只是那时在赫山嘛,没什么像样的东西可以给你,明年我一定提早给你备好。”
她这时才知道,原来自己羞涩到极点的时候,会忍不住一直说话,仿佛这样可以掩饰什么。
有点儿傻乎乎,简直对不起沐小霸王的名声。
不过,她觉得贺征一定也是因为羞涩,才故意将定情礼说成生辰礼的。
她指尖颤颤地打开檀木盒子。
里头是一只开口银镯与一只开口银指环。
按照利州风俗,定情银饰中还应该有一条示意关系亲密的镂花银腰链。
这才是定情礼中最重要的一件。
相较起来,银镯与指环没有那样亲密的暗示,寻常家人、亲朋都能送。
沐青霜小小声声叹了口气,无奈地笑着扁了扁嘴。
也罢,贺征对利州风俗向来一知半解,知道要送银饰也算难得,她就不计较这些了。
她小心地拿起镯子与指环,细细打量了一番。
镯子与指环都是“凤凰回头”的模样,却不是利州惯见的那种简单豪爽的模样。
镯子与指环上都细细密密缠了一小段雪青色丝线,凤凰羽翼下都挂着一颗青金石。只是镯子的凤凰羽翼下还多坠了一串银丝流苏、一个芙蓉石做的小小福气葫芦。
雪青色丝线与做点缀的同色青金石使这两件银饰莫名多了一种张扬傲气,镯子上的银丝流苏与芙蓉石福气小葫芦又透着端方雅致的矜贵。
沐青霜敢打包票,这两件东西眼下在利州地界上绝对是独一份。一看就知必定是贺征按照他小时的印象叫人做出来的。
她红着脸抬头觑了贺征一眼:“我……就收了?”
说完飞快垂下眼。
“嗯,”贺征抿了抿唇,“盒子底下……”
不必他说完,沐青霜已瞧见了。
盒子底下,压着一张利州军府发出的点兵帖。
沐青霜神情骤冷,抬起头直视着他:“你去利城,是参加军府的武卒考选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年度最受观众喜爱分手大戏正式上演,请大家评论区前排就坐,选择最佳观戏角度,让我们在欢声笑语中度过这一趴,尽快走向喜闻乐见的五年后追妻火葬场。
注:本章开篇“万瓦鳞鳞若火龙,日车不动汗珠融”引用自陆游大大的诗《苦热》。
第18章
半个月前,贺征对沐青霜说与令子都、齐嗣源约了长休时在利城小聚,她不想问东问西显得烦人,便没有细究他们三人是为什么事约着去利城,只当他们就想去利城玩而已。
“是,”贺征定定回望着她,应得艰难,“去应武卒考选的。”
就这么短短几个字,都像是好不容易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得了这回答,沐青霜丝毫没有要发脾气的迹象,这不但出乎贺征的意料,连她自己都露出一个略带诧异的僵笑。
看来,在赫山讲武堂求学这两年,她虽于课业上荒嬉敷衍,却也并非毫无长进。
至少,如今的她已能做到“猝然临之而不惊”。
沐青霜缓缓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长气:“两年之约,这么快就到了啊。”
其实那张点兵帖大半被压在檀木盒子下,只露出小小一角,可她却只扫了一眼,就立刻认出来了。
因为这模样的点兵帖,贺征在两年前就已得到过一张,却被她蛮横夺去,付之一炬。
那时她自作聪明地提出缓兵之计,以当初的所谓“救命之恩”做筹码,与贺征定下了两年之约。
当初她言之凿凿地承诺过,若两年后贺征仍初心不改,她会放他离开。
此刻想想,两年前那个十三四岁的沐青霜,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以为短短两年时间,就足以撼动眼前这个少年执着的信念。
待沐青霜按捺住狂肆翻涌的心绪,缓缓睁开眼时,杏眸明亮潋滟,有薄薄水光澄澈。
“我差一点……”她唇角轻扬起一个微涩的笑弧,“就赢了,对不对?”
虽她也说不出自己差的是哪一点,但她就是相信,这两年里的某些瞬间,贺征的心一定曾真真切切因沐青霜这个姑娘而悸动过。
一定有的吧。
贺征眸心湛了湛,最终只是淡垂眼帘,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那就行了。”沐青霜伸出手去,指尖轻轻拂过檀木盒中的银镯与指环后,轻轻将盒子盖好。
原来银饰中少了银腰链,并非贺征不懂利州风俗。正是因为懂,才特地避开那一件。
他不要她等,他愿她一直都是心无挂碍、野烈飞扬的沐家大小姐。
贺征怔怔看着她,良久后,薄唇微翕,似是有话要说。
沐青霜抬手制止了他:“我这会儿不想和你说话,暂时也不想听你说什么。有些事我得独自捋捋,回你院里去吧。从接兵帖到入营,少说还有十日,十日内我必定给你个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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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贺征赶回他自己的院中后,神情恍惚的沐青霜漫无目的地四下走着,不知不觉就出了后门,沿着碎石小径走向织坊。
身后有四名护卫立即跟上,却被她寒声摒退。
天色已墨黑,织坊内空无一人,只有大大小小几十张踞织机整齐摆在织坊大屋中。
她走到自己用了半个月的那张踞织机前,拈起那条织了一半的同心锦腰带。
她举目看了看一旁的剪子,最终却还是将那腰带又放回原处,动作轻柔,珍而重之。
满室昏暗模糊了笨拙的手艺,白日里瞧着还丑兮兮的半条梅子青同心锦腰带,在仲夏傍晚的夜色里竟流转着动人的光华。
那是十五岁的沐青霜情窦初开的少女之心,她舍不得。
她恍恍惚惚地走了出去,全没察觉有一条黑影悄无声息地没进了身后那间织坊大屋。
步出织坊后,沐青霜脚步缓慢地上了对面的破林,一路行到顶上那出不大不小的积水潭。
她在谭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静静望着水面的月影出神。
若有谁要问沐青霜究竟心仪贺征哪一点,她似乎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两人相识相伴至今已近十年,虽贺征一直不愿松口认下“沐青霜的童养婿”这身份,可从她总角稚龄到如今豆蔻年华,他始终都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
小时她是个后知后觉的小姑娘,到了母亲的第三个祭日,才明白兄长口中的“娘亲去天上做神仙了”意味着什么。她哭着推倒所有试图过来安抚自己的家人,独自从小门跑出来,要往后山祖坟去,中途却失足跌入这潭中。
冬日寒天,水面漂浮着碎碎薄冰,刺骨寒凉将她没顶,仿佛有一只力大无比却又看不见摸不着妖诡巨手自水底探上来,死死拽着她的脚踝。
被救上岸时,她睁开眼,在围着自己的所有人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浑身湿漉漉的少年贺征。
所以她从不怀疑,在这个少年心里,自己也是不一样的存在。
当年她答应母亲就回贺征,在母亲过世、父亲迁怒时,又强硬将他护下,从不吝啬与他分享自己的一切,甚至想过若他愿为自己留下,她会把将来父兄交给自己的沐家明部府兵全给他。
在旁人看来,沐青霜与贺征之间,一直都是前者慷慨情重,后者冷淡受之。
可她很清楚,她敢对贺征那样慷慨,不过源于那些都只是她所拥有的一部分。她给他再多,也不会一无所有。
而贺征遭逢战乱流落至此,双亲亡故、族人尽散,孑然一身的少年什么都没有,只剩一条命。
当年他毫不惜命地跳下水去救她,还给她的,便是他所拥有的全部。
他从来,就没亏欠她什么。
不远处想起悉悉索索的动静,打断了沐青霜纷乱伤感的思绪。她慌乱地以掌拭泪,凝了面色回头:“叫你们不许跟……”
“青霜姐,是我呀!”沐清霓摆动着短手短腿,吭哧吭哧小喘着朝她走来,“我是你的头头,不许这么凶对我将话。”
沐青霜笑了笑,伸手将她牵过来抱在怀里,不让她靠水潭太近:“谁让你来的?”
“我听说你被气着了,”沐清霓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将一支含苞的萱草递到她眼前,“给!”
沐青霜接过那支萱草,怔怔凝眸看了半晌,唇角浅浅勾起,眼中渐渐盈了潋滟月光。
利州人在心中郁结忧愤、无处宣泄时,便会拿一支萱草放在地上。
萱草忘忧,放下它,就放下了忧愁。
沐青霜出生时,她的母亲特意择了“萱”字做她的小名,便是要她一世喜乐,纵心忘忧。
沐清霓小声催促道:“快放!”
“好。”沐青霜柔声应下,一手环住小小姑娘,缓缓弯下腰。
指尖触及潮湿柔软的泥土时,她心中如有利刃划过,遽痛。
她眼中的潋滟月光终于决堤而下,涟涟落至腮旁。
怀中的沐清霓踮起脚尖,伸直了小手在她头顶轻抚,奶声奶气地小小声低喃:“呼噜呼噜毛,气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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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沐青霜让人将贺征请到自己的院子外。
这回,她没再像以前那样顾自拉着他往院里带,而是与他一道站在院墙下的树荫里。
今日的沐青霜薄纱罩着金红冰丝襦裙,娉婷袅袅立在林下,在碧青枝叶之下显得张扬肆意。夺人眼目。
青衫少年贺征与她面向而立,沉默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眼底有许多没能藏好的眷与痛。
院墙那株高大的梅子树枝繁叶茂,树冠攀过墙头支出来,在此处遮出阴凉一隅。
此时正值花期,粉花白花热热闹闹衬在枝头绿叶间,活泼泼恰似明丽无忧的年少时光。
沐青霜微仰着头看着满树灼灼繁花,心底遗憾一叹。
再有三五个月,这些花儿就会结成累累硕硕的青梅果。
可惜那时的贺征已远在天边,再不能与她在月下对酌青梅酒了。
她长长吁出胸臆间酸涩的浊气,敛了伤感神色看向贺征。
贺征眸心一悸,着慌之下似要垂睫。
沐青霜见状,神情是少有的郑重庄严:“贺征,看着我。”
贺征抿了抿唇,依言回视,漂亮的桃花眸中碎碎烁着许多不清道不明的微光。
“沐家儿女有诺必践,说出去的每个字都能在地上砸出坑来,”沐青霜字字清晰,清脆如珠如玉,“我愿赌服输。”
“你没输,”贺征道,“只是我……”
沐青霜摇摇头打断他的辩驳。
“对你,我情出自愿。如今既憾而无果,我自会难过,也会怨怼,但不会太久。你在旁看着就是,不必宽慰,不必歉疚。你要相信,沐青霜是个足够好的姑娘,年少时倾心了一个足够好的儿郎,只是人各有志,我没能遂意,仅此而已。”
沐青霜淡淡噙笑,略抬了下巴。
她的眸底有薄泪,神情却骄傲得明艳艳,如一朵寒霜重露下的蔷薇,以娇美的姿态张扬出叫人挪不开眼的风华。
“从此后,你我之间的前尘过往全部揭过。你那份生辰礼的用意,我懂了,也收下。你安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不会等你,不会纠缠,今后只以异姓兄长之礼待你。将来你在中原若因势单力薄遭人欺辱,你可大声对人说,我循化沐家是你家人,为你后盾。”
这就是张扬恣意的沐家大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