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婿——许乘月
时间:2018-11-15 10:51:41

  后来,她渐渐开始生出后知后觉的愤怒。她又想,或许十年后再重逢会更好。二十五六岁正是当打之年,她就能有力气拎着长刀追着他砍上半条街,用最脏最脏的话来骂他,将离别时没来得及出口的恶气狠狠砸他脸上。
  过了一段时间,那种愤怒又变成了委屈与不甘。她在心中恶狠狠地想,将来定要寻到个世间最好的儿郎。成亲时发给贺征的请柬她要亲手写,用金粉丹砂做墨,来一段比传世辞赋还要华丽的邀请词。婚礼当日红妆十里、锦绣绕街,她就用自己最好最好的模样,牵着最好最好的儿郎,走到贺征的面前。
  可很久以后的某个夜晚,她闭上眼,看到自己白发苍苍,穿过汹涌的人海与同样白发苍苍的贺征擦肩而过,轻声说一句,“贺二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然后,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渐行渐远。
  十六岁那年的少女心事,就是这样兜兜转转,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离开讲武堂回来接掌暗部府兵的这四年,她在山中的日子多些。每日练兵、布防、巡山,有时追追兔子猎猎大雁,沉静平和、踏实充盈,渐渐便很少再有这些念头了。
  有时她也会想起贺征,想起总角稚龄到清澈年少时的相识相伴。心底却只是遗憾一叹,带着浅浅的酸软与柔暖,末了对月轻笑,邀青山同醉同眠。
  到了此刻,沐青霜看着家门口台阶下这个有些陌生的贺征,她发现自己心中十分平静。
  没有任何起伏,只是平静。
  她想她是真的放下了。
  绝不是十五岁那年月夜分别时在嘴上说的放下,而是在漫长时光浸润下,看了几回青山白头,经了无数花开花落后,在心里放下了。
  沐青霜眼底带起淡淡的笑,轻轻抬手示意:“贺二哥,请。”
  平静有礼,仿佛面对一个远方来客。
  贺征眼中那点欣悦的光亮瞬间熄灭,薄唇紧抿,看上去莫名有些倔强,又有点委屈。
  他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冷冷瞥了令子都一眼,拾阶而上。
  不知为何,沐青霜突然有点想笑。
  这样的贺征,似乎比方才多了一丝年少时的影子。
  “嫂,有什么事进屋说,”沐青霜转头看着向筠,轻声道,“父兄不在,家中事自该由我与你分担,不必因为忧心我的伤势就瞒着。”
  沐青霜很清楚,向筠掌沐家事多年,性子和善大方,行事利落稳妥,绝不是什么柔善可欺、扛不住场面的人。今日她竟哭了,还方寸大乱地出昏招叫来了令子都帮忙挡人,那必定是出了大事无疑。
  向筠见瞒不住,便点了点头。
  “头头,你带人去请街坊邻里都散了,”沐青霜又回头对沐青霓眨眨眼,“是请,不是轰。”
  被一眼看穿的沐青霓无趣地撇撇嘴:“好吧。”
  “子都,若你不急着回营,就一起进来喝茶。”沐青霜口中说得客气,眼神却带着淡淡的威压。
  这显然是对朋友的态度。
  令子都当年接受了沐青演的点将进了利州军后,被分配在循化营,驻地就在循化城西郊。
  这几年沐青霜在金凤山里的时间多些,两人并不常见面。但有几回令子都奉命剿山匪时,沐青霜曾策应过他,勉强也算有过并肩同袍之谊。偶尔沐青霜从金凤山回来时,也会叫人请令子都回来吃饭喝酒、闲叙近况。
  四年下来,两人之间的交情虽称不上如何亲密,但总算比当年在赫山求学时要熟悉多了。
  正踏上最后一阶石阶的贺征顿了顿,脚步重重的。
  令子都掸了掸衣摆,轻笑着走上台阶,语气熟稔:“既是请人喝茶,眼神就不要那么凶。”
  “待会儿再跟你算账。”沐青霜冷哼着瞪了他一眼,握住了向筠伸来的手。
  贺征再度愣了愣,徐徐垂眸将自己伸到一半的手缩到背后。
  ****
  其实在沐青霜被送回家的前一日,州府利城就来人传话给向筠,说沐武岱在复国之战中有临阵脱逃之嫌,已被朔南王下令羁押候审,利州军主帅印被暂时没收,不日将有新的主官前来接手暂代利州军政事务。
  非但如此,同在前线的沐青演也被牵连,手中十万兵马暂交钦州军副将敬慧仪代管,沐青演本人则被扣留在钦州朔南王府“做客”。
  这消息对向筠来说宛如晴天霹雳,可她还没乱了方寸,叮嘱约束家中所有知情者秘而不宣,日常一应行事照旧。
  向筠根本不相信自家公公会做出临阵脱逃之事,心中认定这是朔南王府“兔死狗烹”的阴谋,打算让人去金凤山将沐青霜叫回来商量对策。
  毕竟沐家世代从戎,沐武岱更是十六岁就领军,虽不敢说百战百胜,却也是利州人人竖大拇指的“沐都督”。
  哪知次日沐青霜就一身是伤地被贺征抱了回来。
  这些年贺征与沐家从未断过音讯,时常托人送回书信饷银。那些信沐青霜不看,都是由向筠经手。
  因中原战事一直很激烈,贺征的处境显然也并不是十分安稳,捎回来的信通常只有短短几句,报平安、问候家中众人,偶尔简述两句自己的近况。
  与沐武岱、沐青演出征时捎回来的信没什么两样,就仿佛他真的也是一个出门在外的沐家儿郎。
  因为这些信,虽他离开已有五年,向筠心里依然将他看做一家人的。
  本来向筠瞧见抱着沐青霜回来的人是贺征时,还想着既沐青霜受伤又昏迷,那至少可以与贺征先商量着。
  哪知贺征就是那个被派来接手暂代利州军政事务的人。
  他非但奉命来接手暂代利州军政事务,还要将循化的沐家主宅纳入监管,如今沐家任何一个人——尤其是名下府兵——想要踏出循化城半步都得需他首肯,若违令强闯,可就地格杀。
  静静听着向筠抹泪说完事情始末,沐青霜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嫂,我饿了。你帮我煮个马蹄排骨粥好不好?厨房的人没你煮得好。”
  向筠知道她这是要将自己支走,便擦干眼泪站起身来。
  “疯子都,你去帮我大嫂削马蹄,好好练练你的刀功。”沐青霜又对令子都道。
  若不是场合不对,令子都怕是要大笑着捶她。
  令子都有些担心地看了她一眼,见她态度坚决,便叹息着点头应下,随向筠一道退出了正厅。
  ****
  沐青霜轻拢大氅窝在主座上,恍恍惚惚看了左手边客座上的贺征。
  她想象过无数种与他重逢的场景,却没有哪一种是今日这般情形。
  “难怪大嫂那么生气,”她淡淡勾起唇角,眸底却空空荡荡没有笑意,“不管怎么说你也吃了沐家十年米粮。如今这种种,怎么看怎么像白眼狼。”
  贺征发恼似地站了起来:“大嫂在气头上不能信我也就罢了,你也不信我!”
  “吼什么?”沐青霜轻描淡写掠他一眼,“大嫂将你打出去你都能受着,我才说你句白眼狼你就受不了?”
  贺征喉头滚了滚,默默坐了回去,嘀咕道:“受不了。”
  “贺征,接手暂代利州军、政这事,是赵诚铭指定交给你的,还是你自己要求的?”
  这个答案对她很重要。
  若是前者,那么贺征就已是赵诚铭的人;若是后者……
  贺征与她四目相接,嗓音轻哑:“我自己要求的。”
  “多谢贺二哥。”沐青霜长吁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若是旁的人来接手此事,沐家主宅此刻怕是已被重兵包围。
  “赵诚铭肯同意将这事交给你,想来是问你要了代价的吧。你用什么跟他换的?”她望着贺征,多少是感激的。
  这几年她虽从不看贺征捎回来的信,却也从大哥大嫂口中听得不少关于他的消息。
  他不但逐渐收拢沣南贺氏当年旧部与臣属,也凭着自己在中原战场的赫赫功勋得到了不少人的拥戴,前路璀璨可期。
  这样的贺征,原本没必要搅和到利州这摊子浑水中来;他主动向赵诚铭要求来接手暂代利州,是为了保护沐家。
  “也没……”见沐青霜横了自己一眼,贺征急急收住敷衍之词,清了清嗓子,垂眸应得规规矩矩,“只是答应他,将来论功行赏时,我只领食邑,无封地。”
  沐青霜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问:“赵诚铭的意思是,要你将沐家人就地圈禁?”
  “我接到的令只是暂时监管,眼下沐伯父的事并无确凿定论,事情尚有余地,”贺征抿了抿唇,偷偷摸摸觑了她一眼,“咱们家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沐青霜紧紧拢着身上的桃花色大氅,脑子像小石磨一样转得飞快,并未留心到他口中黏黏糊糊的那句“咱们家”。
  “我父亲与大哥会被扣到何时?几时会开审?由谁审?”
  与向筠一样,她绝不相信自己父亲会临阵脱逃。还是在复国之战这样紧要的关头!
  可她方才冷静下来,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消息若是在眼下这关头传了出去,举国上下必定群情激奋,父亲与沐家都将被千夫所指、万人唾弃。
  哪怕将来审出她父亲是清白的,只怕沐家也再洗不干净这盆污水。
  “事情尚存疑点,待收复镐京、初定新朝建制后,就会尽快开启三司会审。”贺征应道。
  沐青霜暗暗咬牙,极力压制着那股打从心底不断上蹿的寒意:“前线眼下是何形势?什么时候能收复镐京?”
  “主力已渡江,伪盛朝皇帝宗政晖已逃出镐京,对方呈溃败之势,预计开春后就可收复江左三州及镐京,最迟明年夏天就能开审。”
  贺征抬眸看了她一眼,似乎明白她在害怕什么,嗓音放得又轻又缓:“我已与汾阳郡主达成共识,尽全力将消息压下,在三司会审之前这消息不会被外界知晓。”
  五年不见,贺征不止样貌、气质成熟许多,嗓音也不再是从前那般冷漠疏淡的少年气。
  在时光的发酵下,他的嗓音已如窖藏多年的佳酿般醇厚,带着一点沙哑。
  低沉徐缓的语调,字字极尽温柔呵护,使人心安。
  “嗯,那就好,”沐青霜缓慢地吐出一口浊气,隐隐有了点颤抖哭腔,“父亲与大哥如今……还好吗?”
  “大哥只是被牵连,扣在钦州朔南王府,汾阳郡主安排了人照应,不会让他受欺负。至于沐伯父,虽被羁押在狱中,但我已安排了可靠的人进去,你不必担心。”
  沐青霜仰起头,以手背压在自己的眼上,死死盖住那即将汹涌的泪意。
  “你为沐家做的一切,我记下了。真的……多谢你,贺二哥。”
  当年贺征走之前,她还大言不惭对他道,若他将来在中原遭人欺辱,循化沐家可做他后盾。
  真是世事难料,到头来,却是他在这风雨飘摇的当口站出来护住沐家。
  “不要再谢了,你说过,这也是我家,”贺征站起身走到她面前站定,伸手轻轻抚摸她的头顶,“萱儿,别哭。有我在。”
  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一切都会好的。不要怕。
 
 
第24章 
  如今的沐青霜毕竟已是名副其实的沐小将军,虽因事发突然而愤怒悲伤,甚至心生无措,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了。
  如今父兄都被扣在钦州,大嫂要忙着稳住一家上下,剩下的事,就得靠她了。
  眼下朔南王府的民望如日中天,沐家若是硬碰硬,都不必赵诚铭亲自出手,众人的唾沫都能把沐家淹死。
  还不是哭的时候,眼泪不能解决问题。得冷静下来想法子。
  沐青霜使劲揉了揉眼睛,将眼泪全都咽回心里去。
  “贺二哥,”她挪开盖在自己眼睛上的手,深吸一口气,张着微红杏眸看着大掌还按在自己头顶的贺征,“我二十了。”
  “嗯,我记得,”贺征疑惑地歪了歪头,“怎么了?”
  “大哥都不敢这么摸我脑袋了!”沐青霜没好气地挥开他的大掌。
  这动作有点大,扯得她身上的几道伤口齐齐剧痛,让她的五官全皱成一团,嘶嘶直抽凉气。
  贺征见状手足无措,想要伸手去扶她,又不确定她的伤到底在哪里,一双手伸出又缩回,好半晌都不知该放在哪里。
  沐青霜忍过那阵疼后,撑着椅子扶手站起身来:“这也快晌午了,先去吃饭吧。下午再叫上大嫂一道,咱们从长计议。”
  “好,”贺征将手伸到她面前,“我扶着你些。”
  其实桃红就候在正厅外,只需沐青霜喊一声便会进来扶,哪里需用他亲自扶。
  不过沐青霜想了想,总觉这样拂他面子不大好,便也没与他矫情,只是避开他的手掌,将手搭在他的小臂上。
  贺征喉头滚了滚,薄唇微翕,最终蔫儿蔫儿地垂下长睫,沉默无言。
  当年那个月夜,这姑娘趴在他背上咬他泄愤、哭着说绝不会等他时,他就知道,总有一天,他会没有好下场的。
  苍天不会饶过谁,这姑娘更不会。
  不过,至少她还肯信他对沐家绝无恶意,也仍旧肯将他当做家人……
  慢慢来吧。
  ****
  沐青霜身上有伤,只能艰难迈着碎碎小步,忍着痛往饭厅一点点挪。
  贺征倒也不催,就那么以手臂撑着她,耐心地配合着她的步子。
  好不容易挪到饭厅门口的台阶下,沐青霜停了脚步,微微侧头将脸凑近他些,以极低的气音叮嘱道:“在家里孩子们面前不要提那些事。”
  可以说,打从有循化城起,沐家就在这里扎根繁衍,自然是人口众多、亲族庞大。
  这周围将近二十户人都是沐家本家,亲缘极近,关系和睦,因此本家的孩子大都是走到哪家就端哪家的碗,反正都是沐家米粮。
  向筠对族中孩子一向宽和,无论亲族中哪家的孩子过来,她都好吃好喝给哄得高高兴兴,在孩子们中极得人缘。这也使她家的饭厅总像在摆流水席,一顿便饭摆个三五桌是常事。
  “嗯,我知道的。”贺征应下,抿了抿唇,颧骨乍然透红。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