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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征的桌案在课室最前排靠墙处,令子都一进门就与他正正照面。
令子都对他冰寒黑脸视若无睹,若无其事地笑着掂了掂两瓶药的分量后,顺手将重一些的那瓶隔空抛给贺征。
见贺征利落接下,令子都走到他的桌案前,低声笑道:“这就讲和了啊。”
贺征将那小药瓶紧紧握在掌心,面色稍霁,锐利的目光却紧紧攫着对方另一只手。
“那瓶也还我。”声音不大,却理直气壮,仿佛那本来就是他的东西。
令子都将手背到身后去,不可思议地甩他个白眼:“这是人沐青霜送给‘我’的,我能好心分你一瓶就不错了!脸大。”
说完,忍着满心狂笑,看也不看他一眼,顾自悠哉哉走向自己的桌案。
授课夫子的到来使贺征只能强忍气性坐定,发酸的牙根咬得死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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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武堂虽是为前线培养将官的地方,却并不一味轻文重武,学子们日常也会修习经史子集之类的课程。
今日讲的是《诗经》,给甲班授课的是与印从珂同住一院的女夫子裴茹。
炎热的天气使人困倦,连一心向学的甲班众人也不可避免。
裴茹见大家一个个的全都目光涣散提不起精神,便笑道:“咱们来玩‘吟诵接龙’吧。”
“吟诵接龙”是讲武堂夫子们惯用的手段,指定篇章后任意点人,被点到的人接着前面一人所诵的下句,直到背完全篇再换下一篇文章。
接龙次序没有规律,夫子点到谁是谁,这就让人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来了。
裴茹有意选了方才讲解过的《诗经》国风卷中“郑风”某篇做开端,这是一双小儿女幽会时的戏谑俏骂之词,很能调动学子们的意兴。
满座同窗兴致高涨,惟有贺征还在沉着脸走神。
“秋霞,你来打个头阵。”裴茹拿戒尺指了指最后排那个安静的小姑娘。
林秋霞依言起身,小小声声道:“山有扶苏。”
裴茹笑意温柔地点点头,立刻指向课室中间:“嗣源。”
“隰有荷华。”
“不错。那,筱晗?”
周筱晗五官秀致,却有着同龄姑娘里少见的沉静气势,虽只身着素简的沉香色粗布束袖武服,姿仪却是挺拔飒飒,大有刚劲之风。
“不见子都。”
因周筱晗所诵这句中的巧合,众人皆笑嘻嘻看向令子都。
令子都笑得无奈,总觉裴夫子接下来就会皮一下点到自己,便默默扶着桌沿准备站起身来。
哪知裴茹却出其不意,顺手点了与周筱晗隔着过道的贺征。
整堂课都神游天外的贺征闻声站起,却有些茫然。
“吟诵接龙,”周筱晗垂脸看着桌案,压低嗓音小声提醒,“到‘不见子都’了。”
山有扶苏,隰有荷华。不见子都,乃见狂且。山有桥松,隰有游龙。不见子充,乃见狡童。
虽裴茹刚刚才就此篇进行了逐字讲解,但甲班历来上进,对《诗经》是早已自觉通读全本的,就这么短短三十二字篇幅,让他们倒背如流都不成问题。
贺征敛神,迎向裴茹似笑非笑的目光,心知自己恍神的事早就落到夫子眼中了,便自暴自弃地抿了抿唇。
“不见子都,”贺征淡淡瞥了令子都一眼,字字挟怨,“欣喜欲狂。”
满堂哄笑。
令子都强忍笑意,佯怒拍桌:“贺征小儿,幼稚之极!”
裴茹严肃地拿戒尺敲了敲桌面。
“五日后就是你们两年来头一次丛林考选了,还有心思嘻嘻哈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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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茹所说的“丛林考选”,是讲武堂学子第一次实兵演练,同时也是一次极其重要的选拔。
汾阳郡主赵絮将亲临掌眼,挑走她眼中的适任人选带往江右前线,提前结束讲武堂学业,正式编入军籍成为她麾下将官。
如今的大势,明面上各方势力皆尊朔南王赵诚铭为主公,若将来不出什么惊天变数,待大军渡江反攻杀回镐京之日,就是赵诚铭称帝之时。
赵絮作为赵诚铭最看重的几名儿女之一,如今自也是大权在握的人物。讲武堂这百人若有谁被赵絮挑走提前结束学业,显然前途不可限量。
甲乙丙三个班的学子大多出身平民之家,赵絮的选拔对他们来说自是无比珍贵的机会。
可在丁班、戊班这帮子家底深厚的小纨绔们看来……
“真是个噩耗啊。”纪君正绝望地趴在了桌上,握拳捶着桌面。
讲堂上的王夫子没好气地笑哼:“你在噩耗个什么劲?汾阳郡主再走眼也不会挑中你!”
王夫子性子疏阔宽和,教了他们两年下来,虽时常被他们气得吹胡子瞪眼,可私心里对这帮闹腾的皮猴子却有些偏疼。
“诶夫子,您这样就很不友好了啊,”纪君正抬起头,笑嘻嘻道,“哪有这样灭弟子威风的夫子?”
王夫子吹了吹胡子,笑呵呵道:“将来出了讲武堂,可别跟人说老夫教过你,不认的啊。”
戊班众人起哄笑得东倒西歪时,敬慧仪机警地追问:“夫子,您方才说,这次考选的规则是各班成伍,相互之间可为敌可为友?”
“没错。”
“也就是说,我们不但得在山林间躲着假拟敌方的围追堵截,还得防备着别被邻班同窗拿了人头?!”沐青霜面色大变。
“正是。”
这下轮到沐青霜绝望了。
以甲班的德行,不追着最弱的丁班戊班往死里收割战绩才怪了!
“为了戊班荣誉……”纪君正转身觑着沐青霜,眼带期许,“求你不做人了,去求求贺征手下留情,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沐青霜:o(╥﹏╥)o 我想做个人,怎么这么难?
第7章
纪君正笑嗓压得低低的,别的同窗又都只顾着哀嚎、交谈,便也没旁人听到他这句话。
沐青霜抿着唇瞪了他一眼,没吭声。
“沐将军,大局为重啊。”纪君正状似语重心长、实则不怀好意地坏笑着。
沐青霜没好气地在桌案下绷直了脚尖,照着他的椅子腿儿上重重一踹。“我可去你的大局为重吧!想都别想。”
以贺征在甲班的声望,毫无疑问是领甲班中军的人选。甲班人向来自律,此次考选又事关他们的前途,到时肯定是当真的战场对待。若贺征带头让他们跟着对戊班放水,他们就算全无异议,心中却未必没有怨言。
沐青霜从小就对贺征维护至极,自然不肯让他在同窗间声望受损。
“这事你别再提了,不然我真的打你,”沐青霜压着嗓子,气音浅清却不容反驳,“我是要去找他,却不是为着这事。”
方才夫子说,考选时汾阳郡主赵絮会亲临挑人,这才是沐青霜最不安的事情。
贺征是讲武堂百人榜首,只要他正常发挥,被赵絮挑走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
而沐青霜怕的就是这个。
她不要贺征被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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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考选要求生员们各带三日份口粮,在假拟敌军的防御阵势下穿过百里山路,抵达指定地点者即通过上半年学业测试;若在过程中还能顺手收割些邻班人头,那就算是额外战绩。
既是各班成伍,每个队伍自就需要有一名坐镇中军的“主帅”人选。
讲武堂主事官有令,“主帅”人选由各班学子自行推举,无论夫子还是教头都不插手此事。
放课的撞钟声响起后,王夫子笑捋胡须,在戊班一片哀嚎中飘然离去。
戊班众人纷纷涌向课室末排,将沐青霜围了个水泄不通。
“青霜,咱们怎么办?挑谁做副将?”
“咱们同哪个班结盟?”
“咱们什么策略?攻还是防?”
众人眼巴巴觑着沐青霜,七嘴八舌地认真发问。
在讲武堂,上至主事官,下至夫子、教头,甚至邻班同窗,谁也不觉得这二十一人中能横空出个璀璨将星。
就连他们各自家里人,也只是希望他们能安生混满三年到结业,不出外去惹是生非,多少学点有用的,别真成了草包纨绔,将来能不功不过分担些自家事务,这就算谢天谢地了。
因此,五日后的考选对他们来说原本没什么了不起,“提前结业进入汾阳郡主麾下”这样的机会,甚至是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
可他们毕竟也在讲武堂受教两年,又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虽不愿被赵絮挑走,可若叫他们束手就缚、全班齐齐落马,为别班的辉煌战绩添砖加瓦,他们也是不愿意的。
尤其是沐青霜,最最丢不起这人。
此次考选的结果不但会上呈军府,还会通报至利州各军。也就是说,她的父兄一定会看到她的战绩。
她再不济也不能沦落进“阵亡名单”里,至少得全须全尾撑过考选全程,否则会被父兄活生生从夏天嘲笑到过年。
沐青霜两手撑着额头,漫不经心地瓮声部署道:“七人一纵,左翼听敬慧仪号令,右翼归纪君正,中军六人跟我。”
这群人一道勾肩搭背胡闹了两年下来,默契自不待言。也不必谁发话,大家各自按照自己的实力排名站定阵营。
按常规战术,主帅通常会将自己手中实力最强的人拢在中军——
此刻戊班三队人就是这样分的。
沐青霜托腮望着眼前三纵人马,竖起食指摇了摇。
“惯例的打法是两翼死保中军。可用兵之道,愈是劣势愈要讲究出其不意,否则很难翻盘。”
为保证己方在最小战损内收获最大战绩,少不得有人要盯着最弱的丁班、戊班往死里打。
“而他们若想最大限度保存实力、减少自己的战损,必定率先剪除咱们相对较弱的两翼人马,不到万不得已不会直接与中军冲突。”沐青霜笑得贼眼溜溜,小狐狸似的。
不明就里的人见她平日胡闹,在学业上也无亮眼表现,便总以为她只剩一张漂亮小脸儿。
可她到底是沐家姑娘,自小随父兄在利州军军营进进出出,许多事是刻进她骨血里的。
“你的意思是,将强些的人放在两翼,中军反倒去做肉盾、靶子?”敬慧仪略作沉吟后,毅然道,“那左翼给你,中军我来。”
她明白沐青霜不能输得太难看,否则在父兄面前不好交代,便自觉要为小姐妹扛起重担。
沐青霜笑着轻摇臻首:“那些家伙都快成精了,若瞧见中军不在我手里,用膝盖想都能明白咱们打的什么算盘。”
要保证这个计策顺利实施,中军必须由她来领。
“咱们用中军打他们个措手不及,两翼的人能冲过去一个算一个,”沐青霜懒洋洋笑着环视众位同窗,“这回咱们的中军就等同送死前锋,‘阵亡’风险极大。诸位,选我这边儿的人自己心里有个数啊。”
排兵布阵后,下一个议题就是结盟了。
别看纪君正平日光会嘴碎,到底是朔平纪家的小少爷,审时度势不落人后,很快就将局面琢磨了个大差不离。
既沐青霜先前已强硬否决了“请贺征放水”的提议,纪君正便道:“甲班肯定志在必得,咱们只能躲着走。若不幸与甲班的人正面遭遇,大家就各安天命,看谁家祖坟埋得更好吧。”
众人哄笑着,也知道确实是这个道理。
“丁班跟咱们弱得不相上下,定是自保为主,无事不会与咱们正面冲突,”纪君正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接着道,“不过,若咱们真遇到麻烦,他们也不会出手相助。所以,跟他们结不结盟都一样。”
丁班、戊班这四十一人家世门阀都不简单,却又有微妙的地域差异。
戊班二十一人多出自利州本地豪绅之家,而丁班二十人的家族多是这些年陆续从中原各州迁居利州避难的,虽也门阀贵重,但真正的势力范围并不在利州。
因此,这两个班虽都闹腾,但丁班多少比戊班收敛些;且这两拨人彼此间甚少深交,大家一团和气、井水不犯河水而已。
“乙班至少有半数人的实力与甲班可堪一战,肯定也会疯狂收割人头,不会放过咱们这些待宰羔羊,”纪君正吊儿郎当一笑,反手指指丙班课室的方向,“所以,也就跟丙班还能谈谈。”
丙班整体实力居中,既有甲班乙班在前头压着,他们胜算本就不大,无非求个顺利通过考核,不会执着于拿人头、添战绩。
敬慧仪点头补充道:“丙班有几个我与青霜在循化的旧同窗,有的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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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与丙班结盟之事交给敬慧仪去谈后,沐青霜便只管闷头愁着自己该怎么去找贺征。
若没有得到贺征亲口承诺不会接受汾阳郡主点选,她实在安心不下。可是……
“我偶尔也是想要面子的啊。”她悒悒不乐地将脸埋进臂弯,嘀咕自语。
到底是小姑娘家的心思,心底还是渴盼着死倔死倔的贺征能先服软,好声好气来哄她这一回。
没奈何贺征一惯死倔,她不去找他,他照旧半点没有要来找她低头的迹象。
就这么僵了两日,终于迎来了百人同上的兵器对练。
如今各军中的武器皆以戈、长刀、□□为主,讲武堂的兵器对练自也最重这三种武器。
敬慧仪与丙班谈定条件,今日演武场对练,戊班成员与丙班两两对打,戊班的人在这次对打中获胜或战平的,丙班所有人在考选中就绝不对这些人出手。
至于打输的人,到时就各安天命了。
这个条件不算苛刻,戊班的人倒也接受。
因戊班比丙班多出一人,沐青霜自觉退出挑战,放弃赢取丙班豁免的机会。
她抱着长刀站在演武场西边回廊下磨磨蹭蹭,一点点挪着步子,试图“不着痕迹”地靠近回廊那头的贺征。
贺征双臂环胸倚着廊柱长身而立,冷冷淡淡望着场内的热闹喧嚣,眼角余光却一直偷偷捕捉着那个悄默默靠近自己的嫣红丽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