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只是她的凭空揣测,眼下是一点可查的线索都没有,她怕说出来后仍旧找不到法子证明父亲清白,反倒徒惹一家人伤感,于是便将话咽了回去。
****
沐青霜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在鹰扬将军府所在的街口下了马车。
不管怎么说,今日的事全靠贺征及时周全,否则她和沐家不会全身而退。
眼下贺征还在内城与人周旋,她虽不能帮他做点什么,可她想等在这里,站在他一回来就能看到的地方。
她倒没有贸贸然登门,只是在街口晃晃悠悠的等着。
戌时,华灯初上,天边已现出如钩银月,傍晚时分的街巷行人渐渐稀少。
剩下傍晚的穹顶呈苍蓝之色,将静谧的街巷浸润出一份华美冷峻的意象。
在这样美好的盛夏傍晚,贺征策马而来,在沐青霜眼中渐渐清晰。
她弯弯的杏眸中盛了两泓月华,莹莹柔柔烁起了光。
贺征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欢喜。他在她面前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噙笑望着她:“等我?”
“啊,”沐青霜抿了点笑,双手背在身后,歪着头仰脸迎上他的目光,“事情了结了吧?你不会有事吧?”
她没有迂回地表达了自己对他的关切与担忧,这让贺征分外受用,眉梢欣悦地飞扬起来。
贺征翻身落地,一手牵着马缰,举步行上来与她并肩:“赵旻被杖责二十,食邑减半,之后还要在甘陵郡王府禁足半年,算是伤筋动骨了。”
毕竟他是皇后所出的郡王,今日之事又尚未酿成什么实质上的恶劣后果,赵诚铭做出这般惩处,已然是出人意料的重罚。
他原本就只得了八千户食邑的封赏,如今减去一半,今后便很难再有充裕财力蓄养府兵家臣、暗地里搞三搞四。
“眼下暂时就这样,往后我会盯死他的。”贺征暗暗哼了一声,心道只要将来再找着茬子,他一定不遗余力将那混蛋摁死。
一次不成就两次,总归不将那混蛋摁到不得翻身就不算完。
“那你自己也要当心,别被人反过来捏了什么把柄才好,”沐青霜眼神诚挚地看着贺征,认真道谢,“今日实在多谢你。”
贺征要笑不笑地举目望天,神情莫名骄矜起来:“大小姐的这道谢,可真是……好隆重啊。”
他已经很久没有叫过她“大小姐”了。
小时他拘谨,总跟着旁人唤她“大小姐”,沐青霜总觉这是冷淡疏离,还为此与他闹过别扭。
可此刻乍闻这个久违的称呼,沐青霜居然莫名其妙听出一丝若隐若现的缱绻来,柔软的心尖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爪子,个中滋味……难以言喻。
她察觉自己的唇角正止不住地往上扬,眉眼止不住要弯成甜月牙。她没有克制,由得自己喜笑颜开。
“那,我请你吃糖果子?”她将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双手捧着小盒子递到他面前,调皮地眨了眨眼,“霁昭教的,向人道歉就给买糖,向人道谢也给买糖。”
糖果子是蜜渍的果子,勉强也算糖吧。
贺征扫了一眼那盒子,强装冷淡:“呵,你当我认不出来?前面街口那家果脯铺子上随便买的吧?”其实他心里明明乐得要开花。
若混账姑娘今日当真见外到备下厚重礼物来谢,再一本正经说些场面话,那才真要怄死他的。
一句发自肺腑的“多谢你”,一盒从街边小铺上随手买来的糖果子,这么“不三不四”的致谢之举,是只有对“自己人”才做得出来的。
沐青霜看出了他的口是心非,笑着“呿”了一声,甩给他一对娇俏的小白眼:“你若不稀罕,那我明日叫人送别的到你将军府上来,告……”
“辞”字还没出口,贺征神情立时转急:“谁、谁说不稀罕的话了?那我手上牵着马,不方便接啊!你若有诚意,是不是该主动取一颗喂过来?”
又不是两手都牵着马,怎么就不方便了?当谁不知道你想什么美事儿呢。沐青霜“呵呵”假笑两声,却从善如流地打开盒盖,取了一颗糖果子,小心地捏着果子尾端一点点喂到他口中,飞快撤回手来。
“小姑娘防心不能这么重……”贺征衔着那口糖果子,含混带笑的语气里有些失落。
那是蹬鼻子上脸,却没能占成便宜的深深遗憾。
“都知道你打的什么下流主意,还能没点防心?”沐青霜背在身后的指尖蓦地发烫,双颊也跟着烧得粉嘟嘟,“小姑娘不能这么傻!”
被戳破心事的贺征忍笑,见时辰不早,便也不闹她:“我送你回去。”今日那番折腾,这姑娘又险些失手闹出人命,心里多少是不舒坦的,还是早些回去歇着为好。
贺征的将军府离沐家宅子也不过就是三个街口的距离,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其实也没什么送的必要。
可两人谁也没说破,就这么并肩慢慢走在月下的夜色中。
街巷两旁房宅门口的灯笼一路都亮着,与月华一道,将两道影子斜斜打在他俩身前。
青石板铺就的巷道中,两道影子并不算十分明显,若有似无,时隐时现,迤逦而沉默地交叠,无端暧昧到叫人脸红红,心怦怦。
沐青霜清了清嗓子,强做镇定地笑:“你方才嫌我谢礼太薄,我想了想也是。”
“所以呢?”贺征挑眉含笑,斜睨她。
“那所以,你可以有一个愿望,”沐青霜想了想,补充道,“只要是不太过分的那种,或许可以实现。”
“不太过分的那种”是那种?贺征惊喜又忐忑,并不急于立刻说出口,一路谨慎斟酌着。
到了沐家门口,两人驻足,面向而立。
“你想好了吗?过时不候的哦。”沐青霜提醒道。
贺征垂眸望着她,喉头滚了滚,眸心幽幽燃着一簇小火苗:“不如,叫声‘征哥’来听听?”
见沐青霜抿唇瞪着自己,贺征顿时有些气馁:“这还过分啊?我已经……”
“征哥。”沐青霜绷着红脸,娇嗓平板僵硬,无波无澜,垂在身侧的双手不自知地握成了拳。
猝不及防的贺征僵了僵,见她要走,赶忙拉住她:“方才那不算!”
“凭什么不算?我说算!”沐青霜满面全是别扭的赧然,却偏要端着一派“理不直气也壮”的骄横气焰。
“不算不算,”贺征急了,活像被欺负狠了似的,“叫得一点都不甜!我想听的是甜滋滋、软绵绵的那种……”
无数次出现在他那些“糟糕”梦境里的那种。
沐青霜默不作声地瞪了他半晌后——
忍无可忍地照着他腹部揍了一拳。
“我就知道你这厮是个惯不得的性子!给你个梯子你敢登天是吧?居然嫌弃我叫得不甜?还敢指定语气?!”
作者有话要说:于是,得陇望蜀导致间歇性丧失求生欲的贺二哥就被捶爆了狗头……
第62章
四月维夏,繁花灼烁,鲜草蒙茸,自晨光中呼入的每一口气似乎都有花草清芬混着果香沁甜。
沐青霓、沐霁晴、沐霁旸三人虽辈分不同,年岁却相近,如今同在京郊的官办明正书院进学快有两个月了。
因明正书院一旬一休,每休通常只有两三日,于是这两个月来三个孩子在家的时日极少。
明正书院重文,武科术课只算是点缀,这使他们在武学上难以进益,只好趁每次旬休在家时勤学苦练了。
沐霁旸因昨日在内城误喝了那杯被赵旻下了“入骨醉”的茶水,一路从内城睡到回家也没醒,等到半夜药效过去竟就睡不着,瞪眼折腾到通天大亮后又困得不行,这会儿正睡回笼觉,便免了今日的晨练。
一大清早,沐青霜就带着沐清霓与沐霁晴到后院小校场。
沐青霜小时习武是由她的父亲沐武岱亲自指点入的门,后来便多是她兄长沐青演带着。来自父兄的传承使她的路数偏于大开大合、利落刚猛,哪里是两个不足十岁的小小姑娘挨得住的。
不过沐家的孩子大都是又傲又倔的,两个小小姑娘虽明知两人联手也撂不倒沐青霜,却并没有畏怯退缩的意思,事先还与沐青霜订了个约——
败者要回答胜者一个问题,问什么答什么,不得耍赖作假。
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两个小小姑娘额面上已开始不停涌出豆大汗珠,连睫毛尖儿上都挂上了汗雾,整个人红彤彤像被煮熟的两尾小虾米,可怜见儿的。
沐青霜便笑嘻嘻递出杀招,将两人手中的长棍一一挑落,这便算有了胜负。
沐霁晴扁了扁嘴,两腿一软坐到了地上,揉着眼睛喘着气:“我、我才不哭……等我,等我再长高一点……小姑姑就打不过我的……”
说着说着,“哇哇”就哭出了声。
正是好胜知耻的年纪,嘴上再怎么说,输了也还是难受的。
沐青霜笑着将她拎起来:“别忙着立刻坐下,走两圈缓缓,不然晚些身上要酸疼的。”
沐霁晴抽抽噎噎地站起来,与沐青霓一左一右跟在沐青霜身旁,沿着小校场的四围回廊慢慢走着松缓四肢。
沐青霓问跟在旁边的丫头拿了绢子来,胡乱替这个年纪相仿的大侄女抹去眼泪和汗渍,一派长辈风范。
沐青霜看得发笑,随口道:“你俩是今日败者啊,我可要问问题了。”
其实这规矩是先前这俩小小姑娘自己定的,沐青霜只觉好玩儿,并不知该问些什么。
“愿赌服输,没在怕的,”沐青霓大气地扬了扬手绢儿,“你问。”
沐青霜边走边想,绞尽脑汁终于憋出一个问题:“你们书院里……有不错的小儿郎吗?”
沐青霓挠了挠头:“没觉得谁不错啊,个个都跟秧鸡崽儿似的,不经打。一到武科的课上就躲我八丈远,没劲透了。”
沐霁晴吸了吸鼻子,小声道:“也有一个能打的啊,张贤平不就还行?”
她似是想到什么,笑意神秘地趋近沐青霜:“小姑姑我跟你讲……”
其实沐青霓才是沐家“青”字辈最小的姑娘,“霁”字辈的人该叫她“小姑姑”才对。可自打她当年主动要求做了“本家”的头头过后,这些年家里大人小孩全叫她“头头”,险些都要理不清她的辈分了。
好在沐家人也不太拘泥这些小节,寻常也没谁刻意纠正。
沐青霜挑眉弯腰,将耳朵凑到沐霁晴跟前。
“同窗们说,张贤平大约是看上头头了。”沐霁晴小声道。
嚯,真是一代更比一代浪。你们才十岁啊!沐青霜惊讶抱拳:“了不得!”
沐霁晴声音虽小,沐青霓还是听到了的。
她愣了片刻,后知后觉地蹦了起来:“呸!那我可看不上他!”
“为什么?”沐青霜与沐霁晴异口同声地问道。
“对练时他总让我,”沐青霓气哼哼道,“我仔细看过他同别人交手,我觉得他应当是比我厉害的,可他总是让着我。太瞧不起人了!”
“他让着你,不好吗?你为什么生气?”沐霁晴想了想,疑惑道,“那些生在中原的同窗都说,女孩子要养得娇气些才好,家里都格外让着宠着,练武时都不会像儿郎那样被严苛约束的。”
“这是不对的!”沐青霓一本正经道,“不信你问青霜姐。”
她才十岁,只是心里隐约知道这样是不对的,却说不出不对在哪里。不过她要在沐霁晴面前维护自己“小长辈”的尊严,便将这答疑解惑的重任甩到了沐青霜头上,简直机灵坏了。
沐青霜没有戳破她的小心思,边走边笑:“头头说得是,那种想法其实不对。咱们习武是为着什么?”
“若将来从戎,便征战沙场,护国为民,”沐霁晴脱口道,“若做别的,习武也可自保强身。”
“是了,若是将来上战场,敌方的刀剑不问你是男是女,砍过来是一样的力道,”沐青霜神色郑重,“若是为自保,将来遇到非常之时,无论是姑娘儿郎,也都只有一条命的。”
所谓对“姑娘家要娇养,各项要求上都该宽纵些”,看似是疼爱与照顾,实则在不知不觉中软化了小姑娘们的骨头,使她们渐渐顺理成章地弱于儿郎。
可一开始,大家明明都是一样的。
或许男女先天有差,寻常姑娘家的力气总不免比同龄儿郎小些,但这是可以通过相应的技巧与策略来补足的。
若一味娇气宽纵,天长日久下来,这短板不但永远存在,还会越来越短,最终会导致姑娘们被儿郎远远甩在后头,许多事上就无法再获得等同的机会了。
“等将来你们这一拨长起来,家人就会从你们中间挑选家主,到时大家衡量你们,看的是你们谁有本事担起这个担子。就算你们去考官、从戎,那也是一样的道理。”
沐青霜以少有的慎重对两个小小姑娘道:“等你们长大了,旁人在许多事上不会因为你们是女孩儿,就取另一套宽松些的准绳。若平日家中对你们宽纵娇养,到时你们如何与儿郎们相较高下?”
两个小小姑娘齐齐点头,也不知是听懂没听懂的。
三人又走了一截后,便回到室内喝水。
沐青霓润了嗓子,对沐霁晴道:“方才你小姑姑讲的道理,你明白了不?”
“大致明白了。”沐霁晴使劲点头。
“霁晴啊,”沐青霓做老成状,摸着沐霁晴的脑袋,“我告诉你啊,若有儿郎在学业、武艺上总是让着你,那就不是个好儿郎,你不要被骗了。”
俩人明明差不多高,她小大人似地摸着沐霁晴脑袋,语重心长地教诲,看起来特别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