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猩红血迹从白书衍鼻孔滑出,他又痛又恼地涨红了脸,一手捂住鼻子,气极地指着沐青霜。
他与人打了半辈子口水仗,却从没有哪个对手是沐青霜这种“一言不合就上手”的野路子,这叫他一时竟不知该从何骂起。
沐青霜却根本不给他出声的机会,凛凛扬声:“白司业质疑我的能力,我可以不出声,但你非要说我沐家在金凤山打过的仗,只因战史无载便不作数,这我不能忍!”
那张长长的锦帛卷轴并非崭新,四围都起了磨损毛边,上头密密麻麻用蝇头小楷写满了一个又一个名字。
“这只是我领沐家暗部府兵五年中阵亡名单的一部分,若还此证还不够瓷实,白大人可提请此刻在利州的嘉阳郡主派人去循化一探沐家宗祠里那些灵位!若还不够,大可进金凤山看看那些英雄冢!”
沐青霜越说越怒,眼中泛起通红血丝,缓缓举步迫近白书衍:“前朝漠视利州,中原所有人都对金凤山背后的大患不闻不问,朝廷不给兵不给粮,沐家才不得不自行组建暗部府兵御敌固防。请告诉我,这‘战史无载,从未进入官军战斗序列’,究竟是谁的过错?!”
面对沐青霜的怒火,白书衍一时无话可说,只能捂着鼻子瞪着她,惊疑不定地连连退后。
因武德帝并未发话,在场众人与御前侍卫皆只是静静地看着听着。
“你们中原人总说‘率土之滨,莫非王土’,我沐家暗部府兵几百年来从未食君之禄,却始终在忠君之事,捍卫疆界、保一方安宁!他们以血肉之盾御敌钢铁之矛,守住了金凤山,守住了利州,才让战乱时的中原人有了最后一处安宁的栖身之地。可他们到战死都不能被尊敬地说一句是‘阵亡殉国’,就因为战史无载、不在官军序列!白大人,我且问你,战史无载,这些人就还活着吗?你敢不敢对着这些名字一一唤过?若他们中有谁能活生生应你,那我就认我没有打过那些仗!”
白书衍见鬼似地将眼睛瞪得老大,被她这毫无章法的狂怒之气压制得发不出声。
“陛下明鉴,虽战史无载,但金凤山英雄冢里那些铮铮白骨,循化沐家宗祠里密密麻麻的灵位,都是明证。那些仗,我打过!国子学武学典正之职,我当得起!”
沐青霜转身直面武德帝,眸中有薄薄水光,明艳的面庞上全是傲气,姿仪挺拔似周身裹着烈烈气焰。
“有青山做证,日月为凭,沐青霜在金凤山领兵五年,即便遭遇前无粮草后无援军的绝境,也从无败绩!”
她再度看向白书衍,唇角轻扬,掷地有声:“若有人质疑我山地作战的经验资历,可领兵来战!”
谁也没有资格抹杀沐小将军的辉煌战绩,不服来战!打到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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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今日被武德帝召到勤政殿来的所有人中,除沐青霜外,没有一个泛泛之辈,个个身居要职,在朝中的分量举足轻重,对许多事自然是心中有数的。
譬如官居吏部考功司司业的白书衍,譬如吏部尚书肖栋,甚或武德帝赵诚铭,哪一个不是世事洞明的老狐狸?
从前利州与中原朝廷之间的隔阂由来、沐家明暗两部府兵的成因,包括沐青霜方才所言的种种壮烈与艰难,对他们来说绝不是什么平地惊雷的秘辛。
以他们的年纪与阅历,沐青霜知道的,他们不会不知道;甚至沐青霜不知道的,他们也能如数家珍。
道理他们都是明白的。
只不过各在其位,各有各的利益盘算,便不肯轻易去谈那些浅白至极的公平道义,凡事多拣对自己更有利的一面去与人博弈,力求置换出一个能最大限度保障自身阵营利益的局面罢了。
在赵絮筹谋中,沐青霜、林秋霞、慕映琏、段微生四人对国子学武学讲堂来说是环环相扣的基石,不管他们中的哪个突然被踢出局,对赵絮的谋划都会造成同样的影响,白书衍想要在这件事上扯赵絮后腿,按常理来说该选出身贫寒的林秋霞来拿捏,才更容易彻底掌控局面。
可林秋霞毕竟是在江阳关大捷中立过功的将领,即便如今已不在军籍,但昭昭功业战史有载,她因此战断了一臂也是有目共睹,若她当真闹起来,不必惊动圣驾,民众的口水就能将白书衍淹死。
而慕映琏背后是执金吾慕随,段微生背后是大学士段庚壬,这两人分量不轻,在储位之事上态度又颇为中立,白书衍自然不敢轻易动这两人。
他无非就是仗着武德帝一直在致力于钳制并削减从前的各地豪强势力,再加上沐武岱的案子余波犹在,料想沐家会怕引发武德帝对沐家的猜忌,而不让沐青霜大肆张扬从前功绩,这才挑中沐青霜的。
可当沐青霜以坦荡无畏的锐气,倏然破开所有顾左右而言他的可能,将那些谁都明白,却故意避而不谈的东西摊开在众目睽睽之下时,一切老谋深算的伎俩都再施展不开了。
有些时候,花俏技巧往往就是容易败于大开大合的直指核心。
这一场口水仗,沐青霜可算是乱拳打死了老师傅。
捂着鼻子的白书衍无话可说,其他人也尽皆默然,全都无声望着武德帝,等待他做出最终的裁度。
武德帝看了看狼狈的白书衍,扭头对身旁的近侍吩咐了什么,那近侍躬身退下。
未几,近侍去而复返,带来一名太医官替白书衍探看伤处。
吏部尚书肖栋谨慎估量了武德帝的神色后,终于打破了沉默,对沐青霜道:“你这姑娘,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小。今日陛下召我等与你一道来御前对答,原就是要给你自陈的机会。你若觉白司业所言有误,好好说便是,怎的竟鲁莽到在陛下面前动起手来?”
肖栋年岁与白书衍相当,却没有白书衍那种外显的傲慢之气,明明是指责的话,在他说来却是徐缓慈蔼,乍听之下就是沉稳长者对莽撞小儿的提点教诲,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无奈喟叹。
可他这话不能细想。
细品他这言下之意,根本就是绵里藏针地提醒在场所有人:就算沐青霜所有的话都站得住脚,但她在御前殴打官员的出格行为藐视了天威。
哪知这还不算完,肖栋做摇头苦笑状,接着又道:“不过想想也是,沐家在利州树大根深,又一家独大数百年,养出的姑娘自也不惯对谁低头服软。”
这话是对着沐青霜在说,却是不着痕迹冲着武德帝最大的心病去了。
前朝亡于各地势力裂土为政,武德帝开朝以来的头等大事就是钳制各地势力,并防备着他们死灰复燃。肖栋这么说,就是在提醒武德帝:哪怕沐家已交出军政大权,那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您瞧瞧,就这家一个小姑娘都如此嚣张,底气十足呢。
古往今来有太多的前车之鉴都在说,擅于领兵的武将大多都是心口刻个勇字,一根肠子通到底,不太懂得去揣摩圣意、估量人心。
而沐青霜的经历又极其单纯,完成学业后便领自家府兵久在山中,从不涉政事,也未沾手过权术风云,于这些朝堂暗涌之事上完全是白纸一张,只怕根本就听不出肖栋这话里的陷阱。
若沐青霜接着先前旗开得胜的气焰再与肖栋闹起来,那就真真进了人家的套。
赵絮心中一紧,忍不住清清嗓子,为沐青霜捏了把汗。就连成王赵昂与国子学祭酒郭攀都忍不住看向沐青霜。
倒是贺征,抿紧微微上翘的薄唇,事不关己一般抬眼望着顶上的金漆雕梁。
敬慧仪与纪君正更是双双握拳抵唇,低头忍笑。
当年赫山讲武堂戊班二十一人是公认的“一帮混账小纨绔”,捅的篓子多了去了,却从来没有惹出过怎么真正的乱子,也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就因为一个个都是七巧玲珑心,懂眼色识进退,凡闹事必有后手,永远只到翻船的边沿就收势,绝不会闹出自己收不了场的烂摊子。
对这班人来说,闹事闹到自己都收不了场、下不来台,那就叫不会闹事。
沐青霜心中翻着白眼“呿”了一声,偏过头看向肖栋,神情是三分恼忿七分倔强的:“我带这份阵亡名单来,原本就是想在陛下面前有理有据,免得空口无凭有失尊敬。陛下早年也是领兵征战的豪杰,只要瞧一眼战损名单就什么都能明白。若不是白司业说这些人命都是不作数的,我至于和他一个老人家动手吗?这些人生前未食君之禄,死后也没得到什么哀荣,若我作为他们的幸存同袍都不出声,那就没有人替他们说话了!”
纪君正猛地握拳压紧了嘴,这才没笑出声来。
瞧瞧这话说的,先不着痕迹将陛下捧得高高的,又借大家都领过兵这种事拉近了与陛下的距离;再表明自己只是为阵亡同袍不平才没克制住怒火,这就能唤起陛下的同理心,还顺手将沐家摘得了出去,单纯只是沐青霜自己怒急之下的失态。
肖栋这老不修自以为绵里藏了连环针,却没算到沐大小姐有时是个属泥鳅的,他想把事情往大了挑,沐青霜却将所有事都往小了化,根本不上他的套。
果然,武德帝眼中冷色稍霁,轻轻摇了摇头,唇角竟似有了点笑意。
“道理是那个道理,”武德帝缓声开口,“可你打了白司业,这总不假吧?”
沐青霜回头面向武德帝,像个顽劣小儿一般皱了皱鼻子:“回陛下,那是误伤。我原就想将卷轴扔过去给他瞧瞧,没料到正好就砸他脸上了。我在赫山受教时射箭抛石就是弱项,还从来没这么好的准头呢。不信您可以让嘉阳郡主查查赫山讲武堂的存档,那些考绩都还在的。”
你误伤个鬼!明明就是照着我的脸砸过来的!白书衍被她的睁眼说瞎话气得不行,奈何太医官正在为他止鼻血,他不方便开口说话,只能仰着头将眼睛瞪得老大。
武德帝轻咳一声:“不管怎么说,白司业确实受伤了,这事必须得对你有所惩戒,否则往后人人有样学样,那岂不是要乱套?。”
白书衍一听这话来劲了,含糊扬声道:“多谢陛下。”
沐青霜垂首执礼:“是。”
“那就,罚俸一个月吧。”武德帝一脸严肃。
白书衍愣了,肖栋也愣了。
沐青霜无官无职的,哪来俸禄可罚?!
沐青霜多机灵啊,当即就单膝落地,工整执礼:“国子学武学典正沐青霜,谨遵陛下圣谕。”
四个拟任用的武学典正里,被吏部划掉的沐青霜倒成了头一个正式走马上任的,还是陛下钦定,这风光,嘿!给白书衍鼻子都气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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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既已定下,就没吏部什么事了。
武德帝让肖栋与白书衍先行退下后,郑重其事地吩咐成王赵昂:“让嘉阳着人前往循化沐家宗祠清点阵亡英烈英灵位,另建忠烈祠专门供奉;至于金凤山中的英雄冢,也得去仔细看看,如有必要,就迁到风水好些的地方;若风水本就上佳,那也该好生修缮维护。”
“谨遵父皇谕令。”赵昂恭敬领命。
武德帝这话分明就是回马一枪。此举既是给阵亡者的哀荣,也是对沐青霜的敲打,意思是若到时查证她所言不实,后果不言自明。
沐青霜哪里会听不懂,当即拱手称谢:“多谢陛下恩泽。如今沐家循化老宅由我侄子沐霁昀和堂弟沐青泽主事,若有需要配合的地方,嘉阳郡主着人直接差遣这二人即可。”
她的言外之意就是“都是真的,不怕查”,半点都没在心虚的。
武德帝满意地颔首,竟笑容满面地扯起闲话来了:“你方才放了话,愿领兵与人在山地间一较高下,以此证明你能胜任武学典正。可是任何人领兵你都敢应?”
“那是自然的。不拘对方领军的是谁,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沐青霜笑得无畏,“即便陛下指派我父兄,那我也不会手软谦让。”
武德帝乐呵呵将左臂放在面前的桌案上,上身前倾,笑望站在玉阶下的沐青霜,似乎谈兴颇高:“那,若是贺大将军呢?”
坐在他右手座的贺征淡声道:“回陛下,臣擅大兵团攻防,山地作战并非臣的强项。”
其实贺征也只是之前几年山地作战的机会少,并不是真的不擅长。当年他在赫山讲武堂力压百人,在榜首之位上稳稳待到他离开,就是因为他是个没有短板家伙,无论哪一项,都没谁能压得过他去。
可他知道,武德帝突然提起这个话头,绝不会是真的闲话家常。
“也是。”武德帝点点头,倒没有强人所难,只是将目光转向站得离沐青霜不远的敬慧仪与纪君正。
沐青霜垂着脸,额角微微沁出点汗来。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武德帝的目光在敬慧仪与纪君正二人之间逡巡半晌后,似是轻描淡写的笑道:“若朕没记错,唔,纪将军是山地作战的翘楚,之前可是多次大捷呢。不知,沐青霜与你,在山林之间谁更胜一筹?”
贺征闻言脸色微变,脊背暗暗挺直。
这老狐狸方才先提贺征只是虚晃一枪,真正想要的,就是让纪君正与沐青霜做一次实兵对战。这才是凶险杀招!
纪君正擅山地作战举国皆知,若他输给沐青霜,无论是真输还假输,都会被认定为刻意放水。
若沐青霜输给他,则证明沐青霜方才所言“在山林作战从无败绩”有夸大之嫌。
沐青霜看了看贺征的神情,立刻知道这话不能乱接,便轻轻咳嗽两声,没敢立刻表态,脑中飞快思索着对策。
倒是纪君正反应快,立刻笑嘻嘻站出来,拍袖朝武德帝打了个千儿:“请陛下恕罪,臣……不敢应此战。”
沐青霜快被纪君正这话吓死了。这家伙义气上头跳出来瞎挡什么刀?!
“哦?为何?”武德帝略挑眉梢,笑得慈蔼,目光中隐有深意。
纪君正仰头看向武德帝,笑意羞涩地抿了抿唇:“陛下,君子有成人之美啊!若非要来这么一出,我胜了,她定要着恼;我败了,她又要瞧不起我。这可就断了我姻缘路了。”
不得不说,纪君正这看似不正经的应对,到是成功地将危机消弭于无形。
毕竟武德帝是个长者,对这种小儿女情怀多少会有点理解与宽纵,心情好时还能乐呵呵起个哄。
“既如此,那朕这老人家也只能成人之美做个君子,免得被你这小滑头腹诽一辈子啊。”
武德帝拊掌大笑,在场众人也跟着调侃几句,此事就此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