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养婿——许乘月
时间:2018-11-15 10:51:41

  认真说来,其实武德帝与贺楚算是同龄人,可在他心中,贺楚是一位黑暗焚身为炬的先行者。
  大周新朝建制这半年以来,无论律法还是吏治,大方向上都是因循着二十年前贺楚已落成框架但未能完成的新政在走,由此可证贺楚的治世理想影响之深远。
  因着这层缘故,武德帝私心里对贺征是颇有几分偏向爱护的,毕竟这是贺楚成婚十年后,在年逾三十之际才诞下的唯一一个孩子。
  说起来,以“贺楚唯一血脉”这个身份,若当年贺征直接投奔武德帝,无论在公在私都必会直接受到重用。
  可贺征从戎时却选择了先在上阳邑钟离瑛老将军麾下历练,从最寻常的小武卒一步步做起来。
  等他有资格堂堂正正站到武德帝面前时,已是个名声不小的年轻将领了。
  许多人觉得贺征这是走了弯路,却不明白正是贺征这份沉默自强的骨气,才让武德帝对他愈发高看与信任。
  当然,武德帝现下已是九五之尊,已不再适合将年少时对贺楚这份狂热的敬仰挂在嘴上,因而连贺征对此都是毫不知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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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明真相的太医官惊惧于武德帝的焦躁与担忧,诊脉时战战兢兢,生怕有所差池触怒天颜,抖抖索索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后才确认了贺征的病情。
  “禀陛下,贺大将军是劳累过度,诸多忧思,兼之淋雨过后引发高热……”
  太医官谨慎地将话尾的“而已”两字嚼吧嚼吧吞了,没敢说出来。
  松了一口气的武德帝懒怠与他废话,拂袖催道:“赶紧开方子。”
  正当此时,床榻上的贺征却已艰难撑开沉重的眼皮。
  他的双颊红得愈发异样,眼尾有淡淡绯色,目光似是难以集中:“去国子学。”
  难为他迷都糊得不太知道面前的人是谁了,还记得这时候沐青霜应当是在国子学而不是在家。
  奈何武德帝只当他是高热到说胡话,没好气地笑斥:“都这鬼样子了,还惦记着去国子学求知上进呢?你可真是英雄出少年。”
  “去国子学。”贺征口齿含糊地重复了一遍,却坚定又执拗,撑着身子就要起身下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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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子学武科选考生员是在六月初五正式开始的,接连经过两轮武考及一轮简单文考,总共花了六日时间。
  自六月十一起,武科四位典正会同国子学侍郎及汾阳公主府三名属官一道反复磋商,核定考选结果。
  国子学开武科是前所未有之事,在录取学子的标准上无成例可寻。而这八人因身份年纪,立场阅历、家世人情各有不同,心中衡量学子的标尺准绳自就有细微差异。
  议事厅内的八个人这些日子里最尖锐的矛盾,便是此次有几名应考生员家门显赫。
  八人就此事分成了两派,一派觉得这几名生员家世不凡,最好开头就不予录取,以免今后有人情上的顾虑;而另一派觉得,对方既通过各项考核,那就该一视同仁,至于之后三年,该怎么训就怎么训,没什么好顾虑的。
  说来两边的考量各有各的道理,都是较着真想将这件事办得无可挑剔,于是僵持这么多日,还是谁也说不服了谁。
  放榜日期定在六月二十,而今日已是六月十六,眼见最终的名单还没能彻底定下,此刻八个人全都是焦头烂额、脾气暴躁、一点就炸的模样。
  因这些日子大家争执频繁,有时难免话赶话将场面闹得不好看,八人索性便挪到国子学最偏僻的这个夫子院,不许旁人打扰说和,连国子学祭酒郭攀都被挡在院门外好几回。
  正申时,眼看离散值只剩半个时辰,又是僵持不下的一天,饶是平日稳重自持的慕映琏都成了炸毛,沐青霜更是火大得撸起袖准备拆房子了。
  就在这时,议事厅外传来小心翼翼的通禀:“……陛下的车驾……已快到国子学大门口了……”
  自武科筹备以来,武德帝从未亲自过问此事,这时候突然圣驾亲临,在这八人看来就非常微妙了。
  “谁这么神通广大,竟请动陛下来说情了吗?!”汾阳公主府属官王维予怒容满面地站起来。
  他瞪着沐青霜、林秋霞、段微生及国子学侍郎。这四人主张的是公平录用,与他意见是相左的。
  而近来沐青霜因为与纪君正一起抓到宗政浩那件事而名声大噪,虽皇城司为二人请功被御史台挡住,暂时还没个结论,但陛下口头嘉许的消息是传出来了的。
  在他看来,这节骨眼上最有可能请动陛下的就是沐青霜了。
  他意有所指的质疑目光使沐青霜大怒,猛地一掌拍座椅扶手,活生生将那扶手拍断飞了出去。
  “信不信戳瞎你狗眼!我是那种人吗?!”
  只是公务上的意见相左,关起门来再怎么吵嚷争执都是正常的,她怎么会下作到连越数级,跑到内城去搬这么大个救兵来瞎掺和?
  眼见着又吵起来了,段微生清了清嗓子:“先别管谁搬来的,既圣驾都要到了,总得出去迎不是?”
  总算有个理智尚存的,于是大家强敛了怒色,整理好衣冠出去迎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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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刻的雨势较早前已小了许多,只是淅沥沥没完没了,别提多烦人了。
  突如其来的圣驾亲临惊动了整个国子学,连祭酒郭攀都出来迎候,身后站着国子学大小官员过半。
  沐青霜等人过来后,便直接站到人群最后。
  可她还没站稳,就听车驾前的内城传令官扬声唤:“典正沐青霜何在?请近前说话。”
  站在沐青霜身旁的王维予立刻冷笑着斜睨她,眼神中写着“我就知道是你这个小人”。
  百口莫辩又一头雾水的沐青霜恼火地瞪了回去,悻悻拨开人群,脚步重重地走下门前台阶。
  她心中怄着委屈的无名火,穿过漫天细柔的雨丝也没觉沁凉,大步踏起一路小水花向那明黄车驾行去。
  与此同时,车下的内城侍者掀起车帘,里头被人扶着出来的却不是众人以为的武德帝,而是鹰扬大将军贺征。
  台阶上的国子学众官都傻眼了。
  沐青霜也傻眼了,呆呆停下脚步站在离车驾五六步远的位置,愣怔到不知自己该做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怎么陛下的圣驾里出来的却是应该还在淮南的贺征……
  诶不是,他来干嘛?!
  她正傻站着,那头的贺征已抬起迷蒙微红的桃花眸看了过来。
  一名内城侍者牢牢搀扶着他,另有一名内城侍者举起伞将他遮好。
  许是见她不动,贺征迈开缓慢僵硬、却无比坚定的步伐,朝她一步步走过来。
  此情此景,真是荒谬又叫人摸不着头脑,所有人都屏息凝气地看着,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贺征泛红双目中有点委屈,又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于缓慢前行中轻启薄唇:“律法有载:婚姻之事需双方情出自愿,任何人无权干涉强迫。但,凡属武德元年前既有之婚姻约定,需遵照旧俗履约。”
  沐青霜恼火又茫然:“你在说什么?”
  唱哪出啊这是?!
  “我来找你履行婚约。”
  台阶上的国子学众官们忍不住发出古怪悉索的议论之音,仿佛还有人在笑。
  莫名被上官、同僚们集体围观的沐青霜尴尬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她双肩绷得直直的,凶巴巴瞪着他:“滚蛋!谁和你有婚约了?少在那儿自说自话!”
  贺征走到她面前,垂眸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有婚约的。”
  “闭嘴!没有!胡说八道!”沐青霜又羞又恼又没个头绪,只能连连挥手,徒劳否认。
  她实在没搞明白这人今日算是哪根筋没搭对,莫名其妙搞这么大阵仗,竟是为了在众目睽睽之下逼婚的吗?!
  什么乱七八糟的。
  “有婚约的,且远远早于武德元年,”贺征坚定复述一遍,灼热的气息中带着若有似无的清苦药香,“若你不肯履约,那你就是遗弃你的童养婿,按律要处五年劳役。”
  台阶上的众官嘤嘤嗡嗡就炸开了,低笑议论之声不绝于耳。
  这厮到底是想搞什么鬼啊?!沐青霜脑中懵得一片空白,满面通红地跳脚:“去你的童养婿!你有文定婚书吗?你有信物吗?你说是就是?!”
  “我有。”
  这俩字简直掷地有声,让沐青霜如被雷劈,动弹不得。
  不、不可能啊……
  作者有话要说:我又迟到了QAQ,吃了饭来发红包,大家先看着……
 
 
第77章 
  当年那“童养婿”之说,最初不过是沐青霜为了不让贺征被父亲迁怒赶走而胡诌的。后来两人年岁渐长,沐青霜真正开始对他情生意萌,便拿这个说辞去缠他,贺征是从来没认过的。
  至少口头上没认过。
  说到底,这事对所有知情人来说都只是沐大小姐年少轻狂时的信口开河,压根儿就没谁当真,连沐青霜自己都没当真过,哪里来的文定婚书与信物这种东西?
  可贺征说得太笃定,一时竟将沐青霜唬得愣住,吃不准自己到底给过什么东西让他如此底气十足。
  不过话又说回来,其实不管是什么东西都不太重要,重点是此刻这场面,真的不适合谈论两人之间纠扯不清的儿女私事啊!
  焦灼又茫然的沐青霜暗暗咬牙,小声对贺征道:“我说,你能不能不发疯?”
  她这会儿尴尬慌乱到简直想捏碎贺征狗头,一直眼神飘忽,没敢仔细打量贺征,更不敢再回头去看台阶上那一众同僚与上官们。
  乌泱泱全是人!
  整个国子学一大半的人都在那儿“虎视眈眈”等着看好戏,这让她如芒在背,甚至有种捂脸狂奔的冲动。
  偏生贺征今日似乎打定主意要将这事捋个分明,对旁人那些猎奇的目光毫无察觉,满眼倔强地垂眸望着沐青霜:“那,这婚约你认不认?”
  大有一种“你若敢不认,我还可以更疯”的气势。
  “懒得理你,”沐青霜撇开脸,避开他那寸步不退的注视,“该回哪儿去回哪儿去。”
  说完,她转身走出伞下,任细柔雨丝轻洒在自己发间。
  “沐青霜。”
  清浅一唤,微喑沉嗓中带着深浓的不安,又有点孤注一掷的疯狂。像是接连溃败直至末路的赌徒,打算压上最后仅有的筹码。
  沐青霜被他这种近乎绝望的情绪震住,胸臆间一阵闷闷绞痛,缓缓止步回眸。
  透过细密的雨幕,她看到贺征徐徐抬手,轻解外袍,指尖似在颤抖。
  他今日是从淮南回来就直接进内城面圣的,身上的穿着还是回城时的模样,金甲之外罩单袖素青锦。
  这种着装制式眼下举国只有他,与神武大将军钟离瑛才能如此,表示统帅用武有道、偃武修文并举之意。
  “……你做什么?!”沐青霜当即吓得连退几步,面上青白交加,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好在贺征也不是真的要脱衣,只是将单袖外袍拨开,再让一旁的内城侍者替他松了战甲,露出颈侧与肩相连处那柔软方寸。
  浅铜肌肤上,一枚淡樱色的牙印形纹赫然显露于众目睽睽之下。
  一股莫却强烈的情绪突如其来,直冲击得沐青霜忍不住打个激灵,颤抖的睫毛尖尖上接连滚落几颗小雨珠。
  这枚牙印,大约是当年送贺征入营的前夜,他背着酒意微醺、无声痛哭的沐青霜走在循化街头时,她狠狠咬下的那一口。
  那是十五岁的沐青霜无法诉诸言语的怨与怒,是无能为力的不舍与痛彻心扉的告别。
  时隔数年,此刻她看着那牙印,依然能想起自己当初是带着如何恨极恼极的心情咬下去。
  她甚至立刻就回忆起了那时口中淡淡的血腥味。
  只消轻轻闭上眼,就能看到那年在循化街头银月清辉之下,伏在他肩头无声恸哭的自己。
  和那个笔挺如参天白杨般沉默少年。
  那时她哭着将脸埋进他的肩窝,咬牙切齿地说过,我不会等你。
  他涩然一笑,说,好。
  她说,等你将来得胜凯旋,便是哭着跪在我面前,我也不要你。
  他却没有再应声。
  那夜月下,空荡无人的循化街头,泪流满面说着决绝狠话的小姑娘,和欲言又止的少年郎,谁都不知两人此生还能不能活着再相见。
  所以没有承诺,没有约定。只有忍痛割爱。
  以眼泪,以沉默,忍痛割爱。
  可那天的月亮知道,其后这漫长又短暂的数年时光也知道,当年那份年少时初生的悸动,一生只此一次的单纯热烈,从来都不是那个小姑娘嚣张狂肆的独角戏。
  从总角相识,到如今各自风华璀璨,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爱恨嗔痴,那些千回百转的纠缠心事,从来都只与对方有关。
  自始至终,只有你,在我心上。
  我们都一样。这真好。
  ****
  “这就是信物。”
  贺征的声音将沐青霜从纷繁斑驳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很明显地听到身后那些看戏的议论笑音比方才更嚣张、更沸腾了。
  真是活见鬼,这厮后来竟用花汁子特地将那枚牙印纹了一遍!
  多年前就已经疯成这样了吗?!失敬失敬。
  沐青霜有些想笑,却又捱不住被众人围观到如此地步的尴尬赧然,只好绷着脸冷眼看他:“滚。我不认。”
  贺征身形晃了晃,眼尾的淡淡绯红渐渐蔓延开来:“宁愿认罚五年劳役,也不肯认下我?”
  他像是被抽空了浑身的力气,木然地任由旁人替他重新拢好衣衫。
  沐青霜到此刻都没闹明白他今日这出算怎么回事,不过她定睛瞪过去时,总算看出了他的异样。
  双颊淡淡潮红,眸中水色潋滟,再想想他方才说话间隐约呼出的药香……
  “他这是病得迷糊了?”她将目光转向一旁撑伞的那名内城侍者,见对方点头,心中总算略有了点谱。
  看那样子就是高热到迷迷瞪瞪了,难怪能毫无负担地这么当众撒疯。
  这时与他说什么都是白搭,无非就是又给满城的闲人添些茶余饭后的谈资,她可不打算和他一起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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