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眼下武德帝年富力强,可从古至今,储位之争都不是事到临头才会爆发,许多动作总是要做在事前的。
眼下储君之位呼声最高的人,显而易见是皇后所出的汾阳公主赵絮,成王赵昂功勋平平,又只是陈婕妤所出,明显胜算不大。
若借贺征与沐家的手搬倒了皇后,对赵絮来说无疑是个巨大冲击,那么受益者自然就是眼下居于赵絮次席的赵昂了。
贺征不是个凭推测就铁口直断的性子:“事情的线索是指向皇后陛下,但成王殿下搅和进来的意图也叫人看不明白,暂无法断定是谁做的。”
以当时的情况,身为朔南王妃的皇后陛下有权利调动朔南王府名下任何人,所以她是有能力对沐武岱下套的人之一。
可左看右看,都看不出她这么做能得什么利益,所以在证据确凿之前,还真不敢说事情就是她做的。
而成王赵昂看起来在这件事上有利可图,可依他当时的地位和手中有限的权利,根本无法驱策朔南王府死士。
“沐伯父,我今日就是想问问您的意见。您看是要我继续查下去,还是接受陛下安抚示好的补偿,将此事揭过不提?”
经过之前几次教训,贺征总算开始学着不再闷头独断替别人做决定了。
沐武岱认真思索了好半晌,才道:“若赵诚铭要给封爵,老子当然受得起。既他已敲打过你,你就别再冒进专门去查。反正雁过留痕,慢慢看下来总是能找到端倪的,等到证据确凿时老子再找祸首算黑账。”
若他连这点耐性都没有,怎么可能执掌利州几十年。他是既要武德帝的“封口费”,暗地里也不会放弃为自己报仇雪恨。
“行,那就按您说的办。”不大动干戈专门去查,但只要线索凑到眼前,那就顺藤摸瓜。
沐武岱悠哉哉翘起了二郎腿,欣慰地笑着调侃道:“唉,你这要成亲的人,是不一样了啊。若照你以往的性子,怕是闷头就查下去,不查个水落石出绝不会在我老人家面前吱声。还知道要来问我意见了?”不错,有长进。
贺征略略垂下脸,抿住唇角的笑:“是您女儿教得好。”
“作为你未来岳父,我对你这态度很满意,”沐武岱眼神幽幽地瞟向身旁的年轻人,“可作为一个男人,我必须要说一句,你小子会不会太没出息了一点儿?!”
这都还没成亲呢,就一副事事以夫人的话为尊的模样,啧啧。
老岳父都看不下去了。
贺征抬眼看向他,一本正经的解释:“在‘夫人’和‘出息’之间,当然是选‘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老岳父:滚滚滚,老人家牙口不好,不爱吃狗粮!
第82章
在中原婚俗中,商定迎娶的日子称为“请期”,而下聘则为“纳吉”。因早前长达几十年的战乱导致诸多不便,大家也习惯了婚俗从简,“请期”通常归到“纳吉”当日一并完成。
然而贺征前来下聘那日,因是武德帝脑门子一拍临时定下的,又有成王赵昂及内城属官随行,两家人都被闹得有点懵,竟没一个人想起“请期”也该随下聘一道,实在是乱七八糟。
认真说起来,在武德帝为贺征“主持公道”的搅和下,这门亲事无论按中原风俗还是照利州习惯,所有的仪程全乱了套。
好在沐家人向来不大看重中原的繁文缛节,而贺征也不是个墨守成规的,既事情已经成了这般,如今便就想到哪儿是哪儿,只要好生生将这门婚事操办规整也就是了。
贺征窝在沐家养了两日“伤”后,便亲自回去请了旁支叔父贺豫到沐家来,正式与沐武岱协商婚期之事。
按说这事该请与贺征血缘更近的贺莲出面,但贺征已借“重修祖宅”为由将贺莲送去京畿道,这事自然就落到了贺豫的头上。
想是因为出身贺氏旁支的缘故,贺豫的性子柔和内敛,并没有什么倨傲专横的毛病,加之又是位年过六旬的老人家,处事与贺莲相较自然圆融许多。
而沐武岱本身就是个有一说一的利落脾气,这两位凑到一起谈“请期”之事,简直半点波折也无,不到一盏茶功夫就择出了两三个备选日期。
贺征上前一瞧,当即毫不犹豫地指向“八月十三”这个日子。
跟着凑上来的沐青霜看到他指的那个日期,当下脸红得不敢看人,又想按着贺征打一顿了。
武德元年八月十三,秋分。宜嫁娶、捕捉、祭祀、开光、破土、修造。
“倒是个大吉日,”贺豫捋着长长美髯,乐呵呵道,“不过今日已是六月廿四,这满打满算,离八月十三不足两月,只怕是……”急了点?
这位老人家委婉,话只说了一半。沐武岱可就不客气了,扭过脸眼睛就瞪得铜铃似的:“小子,你很急?”
贺征淡垂眼帘,实诚应声:“嗯。”可以说是非常遵从本心了。
沐武岱顿时捏紧了拳头、墨黑了老脸,忍了好半晌才没发难。
作为一个即将嫁女儿的父亲,他心情是很复杂的。
他老人家是过来人,哪里会不知这臭小子是在“急”什么?真想一拳给他捶成肉饼。
可沐武岱扪心自问,若贺征答“不急”,他老人家大约也愉快不到哪里去。
哎,这老父亲的心哟。
他神色复杂地看向自己的女儿。
此刻的沐青霜已活像浑身着火似地,整个人由内而外红通通,垂着脑袋如老僧入定般,定定看着地上的砖缝,仿佛随时准备从那砖缝中遁走。
对于自己此刻的羞赧别扭,沐青霜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利州人在男女之事上的风气野烈,她生在利州、长在利州,自然多少有些“见闻”,加之她性子本就跳脱外放,又是个年少跃马的小将军,与贺征也有过那么几回过于亲密的唇舌纠缠……
总之,在她原本的想象中,自己站在两家长者面前,合该是镇定从容的模样,潇洒自若地陪着他们将这“请期”之礼过完就是了。
可自打她进了正厅以来,什么镇定从容、潇洒自若,半点都没有的。才不过一盏茶功夫,她脸上已经烫得个热浪滚滚,半个字都没哼哼过。
沐青霜偷偷用眼角余光瞥了身旁的贺征一眼,心中嘀咕:两相比较,这厮倒是比她出息得多。虽也是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到底还应出了个“嗯”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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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婚期就定在了八月十三,秋分之日。
说来急是急了些,但两家都是家底丰厚又不缺人手的门户,操办起来倒也没什么仓促之处,甚至都不必两个当事人亲自过问。
贺征毕竟不是个闲人,在沐家赖了三日,到婚期议定后,便不甘不愿地回将军府去,只能每日忙完事才抽空过来见见沐青霜,聊慰相思。
而沐青霜正在休沐中,就在家闲闲晒着懒骨头,哄哄自家别扭的老父亲,偶尔被大嫂向筠叫去看看嫁衣首饰什么的,比起贺征就惬意多了。
转眼到了六月廿九,这是沐青霜休沐的最后一日。
自明日起,被录取的国子学首届武科学子就要开始陆续入住雁鸣山的学舍,她这典正自然也要准备开始做事了。
这日午后,她独自在自家水榭中摆了茶果小桌席地而坐,乘着水畔凉意,手中捧着录取名册翻来覆去。
之前考选她是全程在场,过后在国子学与同僚们审议最终名单她也没有落下,自然很清楚都有哪些人。但这份名册中记载有每位学子的详情,包括年岁、籍贯、出身门第等等,是供四位典正提前对学子们有所了解之用的。
这名册她早已翻过好几回,不说倒背如流吧,烂熟于心还是有的。今日之所以又拿出来翻看,主要是她突然有些紧张。
这些学子来处不一,家门有高有低,性情自也五花八门,绝不会像从前在她手底下的那群自家府兵那般言听计从,想也知道肯定少不了刺儿头。
早前她没想太多,总觉该怎么训就怎么训,没什么大不了。可眼见着事到临头,她心里竟就不受控地悬了起来,突然就有点茫然惊慌。
毕竟是训武科为主的将官之才,课程设置上自然没什么温良恭俭让的东西。万一有人在日常训练中受伤了,甚至不幸……那可怎么办?!
国子学武科讲堂是汾阳公主赵絮顶着巨大压力才筹办起来的,如今朝野都盯着呢。若真出了什么不好的事,那可不就完犊子了?!
想到这些,她忍不住坐立不安起来。
正当她毛躁躁挠头时,听到背后有动静,立刻警醒地回头,却被迎面一只大掌捂住了眼。
宽厚温热的大掌就那么盖住了她半张脸,顿使她目不能视。
这是一只惯使长枪的手。
手指修长,指腹与掌心都有薄茧,粗粝又温柔地贴着她的肌肤。
熟悉的热烫气息贴近,下一瞬,她腰间一紧,后背便靠上坚实而炙烫的胸膛。
许是因为被捂住了眼睛,明明并无旁的出格之事发生,沐青霜却莫名羞耻地红了双颊,浑身绷直。
“别闹,手拿开……”她试着撇头,那大掌却如影随形。
于是她抬起手就想去将那大掌掰开扔掉。
哪知她才伸出手,原本环在她腰间的那手却倏地将她两手制住。
身后拥着她坐下的人沉声低笑,笑音犹在耳畔,她微启的双唇已被捕获。
温热湿润的吮舐轻啮,将她的身心都搅扰得直发软发烫,终究被迫得松了齿关。
她整个人被困在炙烫怀抱中,双目被遮,两手被缚在身前,这般情状之下,旁的感知就愈发强烈,一股可耻的酥麻自她尾椎骨蜿蜒而上,叫她腰身发软,只能无助倚向身后那坚实胸膛。
耳旁是倏忽风声,伴着从湖中假山奇石上奔腾而下的活水激流潺潺之音。
盛夏午后的晴光里,风声水声交织,为此刻羞人的唇舌纠缠倍增了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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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长深彻的亲吻过后,心满意足的贺征将下颌抵在怀中人的肩窝里,像餍足的大猫紧紧抱着好不容易猎来的无助小兔。
“方才来时瞧见你似乎在发愁?怎么了?”
贺征沉沉哑音带笑,热烫俊脸贴着馨软蜜颊。
满面赧红的沐青霜重重拍了拍环在自己腰间的大掌,“啪”地一声脆响后,那大掌翩跹一个反手,就将长指扣进了她的指缝。
十指相扣。
自从有名有份后,这“童养婿”没脸没皮黏起人来,真是叫人眼珠子都能瞪落。
沐青霜无奈地鼓了鼓腮,只能由得他去,红着脸道出了自己方才的担忧。
“……你想啊,这武科讲堂不同于寻常讲堂,总是训得多读得少,那总是难免有点磕磕碰碰的吧?”
国子学武科此次招收的学子大都十二三岁的年纪,也就是在之前战乱年月长起来的那批孩子。
战时中原民生几近废弛,所谓穷文富武,这个年岁能有武学根底、又通文墨,最终闯过国子学武科层层筛选的中原孩子,家境都不会差到哪里去,谁在家又不是如珠如宝呢?
“你是担心若有差池,他们家里人会不服生事?”
贺征略略偏过脸看向她的眼睛,下颌杵着她肩窝轻蹭旋过,惹得她发痒直躲。
“嗯。不止担心他们家里人,也怕若是出了大茬子,对朝野上下都没法交代。”沐青霜想想就头疼,索性任由自己瘫软窝进他的怀中,烦躁躁叹了口气。
“可这毕竟是要栽培将官之才,又不能手软……”
她这难得愁眉苦脸的模样,落在贺征眼里真是可爱至今,于是他忍不住噙笑在她唇畔轻啄一记。
贺大将军这突袭偷香虽得手,却成功挨了两下肘击。
“战场上刀剑无眼,平日里训得越狠,届时他们活命的机会才越大,这道理你是知道的,”吃痛的贺征笑着圈紧她,耐心地宽慰道,“当初在赫山,夫子教头们是怎样训我们的,你往后也比照着当年尺度做就是,不必有顾虑。”
做武科的夫子教头,与为人将帅者一样,平日必须不遗余力地训下去,这样将来学子们真正上战场后,才会有能活命的真本事。
这对他们来说,才是真正的仁慈。
可“不遗余力”的训练,自就可能出现不可预知的风险与损伤。从前在赫山就有过学子重伤的先例,而真正行伍之人,在新兵营里的训练就更为残酷,训练造成损伤甚至更严重的后果。这种事真的谁也不敢保证万无一失。
沐青霜垂下脸,拨着他的指尖嘟囔道:“以往我们在赫山,因是战时,训得再狠大家都能理解,训死训残都不会有人二话。可如今时局已大不相同,若真训出点事来……”
她揪住贺征手背上的薄薄皮肉捏来捏去:“段微生只管讲经史子集、兵法策略,想来不会出什么事;慕映琏背后有执金吾慕随,怕是真将人训死训残也压得下来;至于秋霞,她是有功勋的解甲战将,任谁都会让她三分。就我什么都没有。若真出了事,哪怕是我们四人一起造成的过失,用脚趾头想都知道郭大人指定会推我出去扛锅。”
有些事不想时没觉得如何,方才她翻着名册忧心的念头一起,许多微妙的隐患就接踵涌现在她脑海中了。
毕竟如今的沐家风光不再,而从前她又只带过自家府兵,哪怕战绩辉煌,也因不在官军序列而未受到过来自朝廷的嘉奖或勋封。连她自己都觉得,自己在眼下的四名典正中是最适合扛锅担责的对象。
贺征静静听完她突生的忧虑,长臂一展,取来小桌案上那只盛着果茶的琉璃杯,顺手喂到她唇边。
沐青霜心中烦乱,倒也不与他客气,低下头就着他手上的杯子浅啜一口。
“好好一个沐小将军,怎么突然傻乎乎的?就算真出了事要问责,那也是整个国子学共同的责任,被弹劾人的定是国子学祭酒郭攀,哪会无端端推你这个典正出去扛锅?”
到底沐青霜只是个小小典正,从前在利州时又不涉政务,对如今的律法细则了解并不如贺征全面及时,所以才会生出这般焦虑与担忧。
虽大周建制不久,但因有前朝末期新政时的各项法度条令做框架,朝政诸事都有相应约束,许多事至少在明面上不至于太离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