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进了殿,外间是宫人为他点亮的灯火,照得一室明亮,而内室只留着一盏夜间照明的烛火。
他放轻了脚步,借着这点幽微明光走到榻前,抬手掀开帐幔,看见阿妧睡得很熟,便退到一旁的几案后坐下。
轻薄帐幔软软垂落,朦朦胧胧地透出榻上暗影,只是这样看着,也让他的心慢慢地定下来。
然而没过多久,榻上的人却惊醒了。
他立即起身上前,再次将帐幔掀开。
阿妧慢慢坐起,意识却未归拢,犹自沉浸在片刻前的噩梦之中。床前帐幔被人掀开,她愣愣地看着突然出现在眼前的男子。
萧叡在她身旁坐下,抬手摸了下她的额头,神色关切:“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阿妧也呆呆地摸了下自己的额头,怔怔道:“这也是梦吧……”
萧叡眼带笑意,轻轻弹了下她的脑门:“醒醒,我回来了。”
额上极轻的痛感让她倏然惊醒,她对上了萧叡的双眸,眼睛突然睁得滚圆,发出惊喜的一道呼声。
萧叡不防,一下子被她扑倒在榻上,温柔地伸手揽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这阵子经常做噩梦吗?”
阿妧被他这么一提醒,忙从他身上爬下来,跪坐在榻上,又将他拉起来,两人相对而坐。
她伸手捧着他脸看了看,又往他身上探去:“我方才梦到你受伤了,流了好多血,吓得魂都没了,你这几个月都好好的吧?”
萧叡止住她在自己身上四处游走勘查的手:“我只是坐镇长安,并未到前线出战,怎么会受伤?”
阿妧闻言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仰头问道:“你是何时回的,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
萧叡道:“没多久,日暮时进的城,处理完一些事就来看你了。”
阿妧伸手揽住他脖颈,将脸贴在他胸口处,声音软软地道:“那你怎么不叫醒我啊?我要是没醒来,你是要在这里坐上一夜吗?”
萧叡亦伸手抱住她:“叫醒你做什么?“他下颌抵在她头顶,又低头吻了下她的乌发,轻声道,“听说你这些日子都是很晚才入睡?”
“没有。”阿妧坐直了身子,视线几与他平齐,凝视着他道,“只是我很想你,你不在的时候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你呢?”她倾身上前揽住他,抵着他额头,问道。
萧叡已有些说不出话来,只是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复而吻上她。
他吻得极重,像是不能克制的模样。
他的确是有些难以自制,分别数月,除了打仗和睡觉,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她,这思念像是入了骨,便是现在拥她在怀亦是不能满足,只恨不能将她融入心魂血髓,生生世世都纠缠在一处。
————正文完————
第60章 番外
萧叡从接到回京的诏令起心情就很不好,对他而言,这四年来像是被放逐一样的生活也未必不是一种解脱。
如今却要回去,与那些他深深痛恨的人日日相对,他心里充满了抵触与不适。以至于在经过天水听到匪患猖獗的消息时,没能压抑住心里那嗜血的冲动,亲自率兵平乱。
说是平乱,倒更像是发泄。
几十个匪徒如何能抵挡刚从战场上下来的精兵,须臾之间已被尽数剿灭。萧叡没有出手,只是缓缓打马上前,目光随意地在刀光与血色之间徘徊,最终定在了不远处的地上。
他起先没有留意,只是漫不经心地一瞥,接着便发现倒在他马下的其实是个女子。
这很好认,她没有做过多的伪装,仅仅只是换了一身男装,外加束起了长发。从前他妹妹也曾这样打扮。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那么清楚地记住了那一幕,或许是她长得过于美丽。
甚至在那一眼之后,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心里头一动。这感觉陌生又清晰,像是烙在了心口处,以至于在很久之后,岁月缓缓流逝,记忆逐渐模糊,他除了记得当时的那一幕之外,甚至还生出了一种错觉,他觉得自己在那一刻就看见了阿妧的眼。
这当然只是错觉,事实是他在不知名的情绪推动下翻身下马,将昏迷过去的女孩抱了起来,带回了营地。
这行为其实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自认不是什么好人,冷漠、严肃,满身都是历经战场厮杀的血腥与戾气,几乎没有人不怕他,就连和他对视都战战兢兢。
冷静下来后,他也怀疑过她会不会是别人派来的细作,但他去山上剿匪纯属临时起意,应当不会是有人安排。
李恂告诉他,女孩想跟他一起回洛阳。原本这于他而言也只是一句话的事,但心里的怀疑并未完全消除,所以他拒绝了她。
帐中的灯烛放出暖黄色的光,少女的头巾被他挑落,睁大了眼,慌乱又强自镇定地与他对视。那神态楚楚的样子,神佛也会动容。
所以他转过了身,留给她一个强硬至不容辩驳的背影,开口将她驱逐。
当晚,连日来的烦闷和郁躁还是压倒了他。其实先前就已经有所征兆,但他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寻常的身体不适,没有想到会头疼成那样。
小队临时驻扎的营地没有军医,他原本打算硬扛过去,谁知道会疼得昏厥。醒来时听到身旁有人絮语,差不多知道是她将他治好的。
他没有睁眼,就这么静静听着,直到身旁的人挨不住困意睡了过去。帐中一片寂静,他转头看她,心道还好她不是什么刺客,否则他一条命算是交代在这里了。
无可否认,她的确长得很漂亮,是那种纯洁干净得像是蓝天上的云朵一样的长相,让人丝毫联想不到罪恶的一面。他猜李恂之所以愿意相信她,估计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后来她就留下来了,跟着他们一起回洛阳。
她跟李恂走得近,他也就时常会见到她。许是怕给人添麻烦,她一直都很乖巧,很安静,最常做的事便是帮军医救治伤兵。
他不觉得自己的视线在她身上有多余的停顿,但无可否认,看见她的时候他心情的确会好一些,这种隐秘的愉悦甚至抵消了因为回京而带来的郁躁。
他知道她来洛阳是为了寻亲,但她一个无依无靠的小姑娘,在这人生地不熟的京城,什么麻烦都可能会遇上。所以在回京之后他便吩咐一个手下暗中照应着她,有什么能帮的就帮一下。
接着他便没有再过问这件事了,离开了整整四年,有太多的事需要他去处理。那个小姑娘也不过是占据了他的心神片刻,而后便像一粒投入水中的小石子,在激起些微的涟漪之后转瞬消失。
是什么样的缘分让两人再次相遇?未央宫的殿门前,宫装明丽的女孩频频回望,眼中带着重逢的惊喜和对他的好奇,而他却只感受到了命运的嘲讽与恶意。身姿笔挺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表妹?呵——
心里的怀疑再次翻涌而出,他让人去查她入宫前的行迹。没有任何疑点,确确实实就是巧合。
而姜氏却好像抓住了什么筹码一般,视她为奇货,迫不及待地将她推到自己面前来。
这可怜的姑娘还不知道自己正为人所利用,提到她的皇后姑姑时满脸都是感激与孺慕。
他不清楚自己是出于何种心理,并未立即将真相告诉她,甚至隐隐有些期待她会如何亲近和讨好他。
其实也不需要刻意的亲近和讨好,她亭亭地站在那里,一双澄透的眼望着他,饱润而水艳的唇轻启,随意或娇软地唤他一声,于他而言,都是诱惑。
她天生就具有诱惑他的能力。
他的灵魂仿佛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还留在体内,一半已浮于虚空。他在虚空之中睁大了眼,看着自己靠近她,在她低头题诗的时候偷偷摘下她鬓边的云粉,看着自己将赢来的沉香手串送给她,看着她在自己耳畔低语,他的心尖泛起一阵酥麻。
所有的一切都在往不受控制的方向走去。
心里却还是清醒的——清醒地挣扎。
他意识到不能再让她接近自己了,故意设计一番,令她听到他对姜氏的恶意。无关她信不信,只要她远离自己就行。
他以为自己对她的好感只是因为在边关待得太久,没怎么接触过女子的缘故。他曾尝试与别的女子相处,他是太子,甚至不需要他示意,愿意扑上来的女子也是成堆成堆的。譬如萧道凝,她身份、长相都不差,大将军也有意撮合两人。
然而不行,萧道凝跟他说话他都懒得理会,更别提跟她相处。
而另一边,阿妧果真如他所愿,没有再主动搭理过他了。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感觉。
她果真比他聪明得多,感情当收则收,没有半分犹豫。
而他呢,一直在抗拒却又无力抗拒,甚至开始自欺欺人。
他说服自己并不在意她与陆劭相处,只是天晚了,该回宫了,他得送她回去;他不在意她对他的指责,只是对上她一双含着些许委屈的眸子,他觉得开口解释也只是一句话的事;他也不在意她的生辰,他是太子,闲着无聊搭一座花楼而已……
他不在意她,他应该憎恨她、远离她。
然而越是这样,心里那密密麻麻的情愫越是紧紧地缠缚住了他,让他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他开始频繁地做一个梦,梦里的人朱唇白齿,是从未见过的娇娆模样。
他在黑暗中醒来,汗湿颊侧,心跳如鼓,喘息声在一室寂静里清晰可闻。
直到这个梦境成为现实,风雪覆盖下的陋室中,他看着女孩安静地睡在他身旁。他曾有过一刻摆脱心魔的念头,那就是杀了她。
然而怎么可能呢,在最初的最初,他还没有这样喜欢她的时候,长乐派来的人试图取走她的性命,那时他本能的反应便是救下她,更遑论现在。
所以他的手指只在她颈侧停留了一瞬,指尖感触到女孩细腻的肌肤,接着便向下。他很想停手,然而身体却完全不受控制,解开了榻上人的衣衫,吻遍她身上的每一处。
他不记得自己做了多久,女孩始终没有醒来,他便由着自己的心意摆弄她,除了没有进去,他将自己不算丰富的知识全部用在了她身上,要多卑鄙下流有多卑鄙下流。
他自我厌弃,又欲罢不能。就这样一面憎恨,一面心动。
反正她也不知道,她只知道是他救了她。和好吧,他真的受不了她对他这么冷淡了,表哥也好,殿下也行,随便怎么样,只要她愿意跟他说话,愿意将她那美丽的眼睛看向他。
他们果然很快和好,她没有拒绝他有意无意的亲近。她会主动关心他,那张饱润而水艳的小嘴里仿佛有说不完的好听话,她没有替自己许愿,却记得要祝他一生顺遂。
他不知道怎么会有这么招人疼的小姑娘。他那时候想的是,这样就够了,再多他也受不起了,真的受不起。
然而人总是贪得无厌的,他开始妄想跟她在一起。
姜氏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所以他利用他母亲的凤钗刺激萧谡。那两个人心里都有鬼,萧谡果真因此大怒,把姜氏关进了冷宫。
姜氏自不会坐以待毙,先是让身边的女官劝她来向他求情,无果,又暗示这件事是他做的,她果然就来找他对质。而姜氏留在他宫里的钉子趁机在她喝的茶水中下了药。
如果他还有些许的理智,他该推开她。假使他良知未泯,他不会趁人之危。
然而他既无理智,又无良知——在面对她的时候。
他已临近深渊,或许是醉意上涌,他仿佛看见自己站在了悬崖边上。而眼前的人却不准备给他提供任何的帮助,那张纯洁美好的脸上甚至带着笑意,看着他挣扎摇晃,而后轻轻一推,他听见了坠落的声音。
自此沉沦。
这一轮交锋是他输了。姜氏紧接着又利用任城王来刺激他。他当然应该把萧怿赶走,作为大魏的储君,他无法容忍自己的身边有一个正当盛年又具实力的王叔,这理由再正当不过。
然而他心里很清楚,更多的是因为阿妧。
他不得不承认,只要是关于她的事,他跟姜氏对上,几乎是必败的境地。好在命运峰回路转,终究给他留了一线生机。
姜氏匆匆遣她出宫,他便本能地察觉到了这当中有隐情。
他命人往深处去查,从姜氏入宫前开始,一点一点地,抽丝剥茧一般,很快得到了线索,再经过分析,大致地拼凑出了一个真相。
姜氏是她的生母,难怪她会那样依赖她,无条件地信任她。
弄明白了这一点,他也就想通了姜氏为何送她出宫。他知道姜氏是在害怕什么,无非是怕他知道了这件事,反过来要挟她。然而姜氏可以用她来牵制他,他又怎么舍得利用她?
他追去了闻喜县,阿妧问他为什么不回洛阳。萧叡那时候没好意思回答她,因为作为一个太子,他的答案说出来其实有点不合身份。
要怎么说呢,说在他心里,她比那什么储君的位置要重要得多?毫无疑问,她不会相信,或许还会笑话他。
然而那时候的萧叡,真正在意的确实不是权力和地位。
如果可以让他选,他希望自己的母亲能够活着,妹妹身体健康,然后他在寻常的陌上遇见一位姑娘。她长着他喜欢的样子,他一眼就爱上了她,把她娶回家,一辈子疼爱她。那是未经过恩怨和波折的萧叡和阿妧,是他想象的样子。
然而也只是想象了,所以他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命运何等强悍,他亦无处可逃。看,他不是爱上了最不该爱的人吗?
然而又有什么办法,那难以掌握的悸动早在初见的时候就像一支远方射来的隐形箭矢,在极致的速度下击中了他的心脏,锤心碎骨,震魂裂魄——他已不是他了。
在一切尘埃落定后,他曾陪她去了洛阳城外的白马寺。槐花洁白如昨,当年挂上的那三支木签犹在风中摇晃。
他看着她取下那些木签,低头轻轻摩挲,眼中有伤感之色。
在这一刻,他不信天地,不敬鬼神,可是对于她,他却希望能有来生。
会有来生吗?
时光如流水一样淌过,不知不觉间他也在皇帝的位置上坐了许多年。想法也变了许多,偶尔也觉得这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的滋味也不错,然而更多的却是肩上无可推卸的责任。
蜀国已亡,大魏楼船将下益州,不出五年,分裂了数十年的天下将重归一统。随着他在位时一年又一年的建树,人们开始称赞他,“沉毅断识,有乃祖之风”,“奕世重光,恢拓洪业”,种种优美的辞赋纷至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