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妃眼一红,唇咬得更紧,「陛下病成这个样子,臣妾哪里坐得住。先前皇后娘娘在,臣妾不能抢她的活。可是陛下…您为何召良妃侍疾,也不召臣妾…」
美目盈盈,泪珠儿终于滚落,滑过白晳的脸庞,滴落在明黄的锦被上。
正康帝拖过她的手,一手伸过去,用衣袖替她擦泪,「朕怕你累着,且怕把你卷进来。」
「臣妾不怕,只要能陪在陛下的身边,臣妾什么都不怕。」
她自己擦干眼泪,看到桌上的那碗药,试试碗外的温度,「有些凉,臣妾去温一温。」
「不用,端过来吧。」
「陛下,凉药更苦。」
「无妨,朕受着住。」
见他固执,安妃无法,只得把药端过来,重新坐在床榻边。纤细的手指捏起玉匙,轻轻地搅动着。
「陛下,臣妾闻着都觉得苦,您最近清瘦了许多……」
她吸着鼻子,抬起玉匙送到他的嘴边。
他一手接过药碗,仰头几口喝完。
安妃眼露心疼,用帕子替他擦拭嘴角,然后把空药碗放回桌上,「陛下您身子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一病不起?臣妾虽然愚钝,却也能看出些许蹊跷…」
「你最近忙些什么?」
「臣妾心里着急,皇后娘娘不许其他人靠近陛下,臣妾和太后一起,吃斋诵经,祈求佛祖保佑陛下。」
安妃回答着,红了眼眶。
正康帝握着她的手,「别怕,朕不会有事的。」
她拼命把眼泪眨下去,朝他嫣然一笑,「陛下是真命天子,臣妾知道您不会有事的。臣妾已在佛祖面前许下承诺,无论陛下哪里,臣妾就在哪里。」
他身体一震,握着她的手瞬间收紧。她是在许诺若是自己归天,她会陪葬吗?
「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臣妾知道,自幼年起,臣妾的心里只有陛下一人。要不是舍不得陛下,当年…嫁人时,臣妾就应该以死明志。可是臣妾舍不得…舍不得陛下,便是能偶尔见到陛下,看着您,臣妾就心满意足。」
「夕颜。」正康帝一把搂她入怀。
「陛下,这十年来,臣妾觉得好幸福。能陪在陛下的身边,能经常看到陛下,世间之中,再也没有比臣妾更幸运的人。臣妾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会和陛下分开…所以陛下,您让臣妾来侍疾吧。别人来侍候陛下,臣妾不放心。」
帝王多疑,正康帝一生病,对谁都起了疑心。阖宫之中,他根本不敢相信任何一个女人,包括青梅竹马的安妃,都不敢全然相信。
安妃和其他的女人不同,一个自小相伴的女子,比起别人,自是不一样的。
但是现在,他觉得若是后宫之中还有一个人值得信任的,那一定是怀中的女子。这个女人,为了自己,确实牺牲太多。
若不是爱他如命,怎么会在佛祖面前承诺将来要为自己殉葬。这样的女人,还有什么可怀疑的?
他心下激动,吐出一个字,「好。」
安妃破涕为笑,从他怀中探出头。
她让宫人去朝月宫取自己的起居用具,夜里就要睡在靠边的那张小榻上。正康帝一直看着她,不由想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候的安妃,还是个小姑娘。
长得美,性子温柔,心性善良。彼时的他,一直以为这个姑娘会是自己的妻子,他会用凤冠霞帔,皇后金册娶她进宫。
父皇不喜成母后,他是知道的。
他不知道的是,父皇对成母后的不喜已到极致。为了阻止自己和夕颜,一边给自己定下程氏,一边给成家施压,迫使成家把夕颜嫁给草莽出身的郁亮,意在羞辱成母后。
父命不可违,他一直等,等到自己登基。
「陛下,您还记得不记得有一次我们偷偷溜出宫的事情?」
他露出一个笑意,那样刻骨铭心的事情,哪里会不记得?
那一年,正值元宵节,他甩开宫人,偷偷出宫与她相会。她扮成男儿的模样,两人化成一对兄弟。他初次出宫,看什么都觉得新奇,她沿路讲着,一一介绍民间的风俗。
街市中,花灯如火龙一般,连绵不绝。
她原就长得天姿国色,便是扮成男儿,也掩盖不住风姿。一颦一笑,偶尔回眸,都留在他的脑海中。
他暗自发誓,一定要给她戴上世间最华贵的凤冠。
后来,他们玩到很晚,索性就在客栈中过夜。那一夜,就如同今日一样,在客栈仅剩的一间房里,多加了一张床铺。
他们各自睡着,面红心跳。
她说着民间的一间趣事,他静静地聆听。
长夜原本漫漫,他却觉得无比短暂,直到四更天都没有睡意。天未亮时,他便与她分别,趁着宫门开时,再悄悄回宫。
如今想来,宫中戒备森严,他能进出无人发觉,一定是成母后的成全。
成母后一直看好他们,默许他们的亲近。
他看着她收拾好,很快脱衣睡进小榻,锦被的外面,露出那张花容月貌的脸。「陛下,您若是睡不着,臣妾再给您讲些趣事吧。」
「嗯。」
正康帝说着,闭上眼睛。
女人温柔的声音响起,轻轻地回荡在室内。他听着熟悉的声音,不知不觉忆起他们年少时,那些美好的时光,慢慢浮上心头。
许久,他一直没有出声,她以为他睡着了,唤了三声,都没有人应。
「臣妾愿陛下做个好梦。」她低喃着,「陛下…臣妾只想一直陪着陛下,您好好睡吧,臣妾会一直在的。」
说完,她闭上眼睛,翻了一个身,侧身向里。
龙榻上的正康帝却睁开了眼睛,然后缓缓闭上。
这一室灯火同眠,后宫众妃却是心思各异。如良妃等,自是咬碎银牙,骂安妃狐媚。而程皇后等,却是心惊胆战,彻夜难眠。
宫外亦然,虽然因为宵禁街上无一行人,但各高门大户中,整夜私议之人不在少数。
第二天,安妃早早起床,接手宫女的活,亲自侍候正康帝洗漱用膳。她脸色温婉,眼中有欢喜,时不时地对着正康帝笑。
因为她在,正康帝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
午膳时,贤王殿下进宫,一家三口同桌而食。
消息传遍宫中,有人绞碎了帕子,有人静观其变。
安妃才侍疾两天,宫里就传出流言,说陛下一直不好,是因为有人故意为之。言语之中,指安妃不知羞耻,明知陛下病重还要日夜痴缠。
要知道,之前程皇后和良妃来侍疾,夜里都是回各自宫中歇息。
流言很快传进正康帝的耳朵里,他看了一眼面色平静的安妃,问道:「爱妃不生气吗?」
「臣妾生什么气?他们是嫉妒臣妾得陛下恩宠,准许臣妾夜宿。她们心里酸,故意拿话来气臣妾。臣妾只要能和陛下在一起,何惧那些流言?」
正康帝一笑,猛然脸一沉,命张东海去查,看流言是从哪个宫里传出来的。
查来查去,查到方太后的寿安宫,张东海就不敢再查。来请示正康帝,正康帝最近越发的多疑,可以说除了张东海和安妃,其他的人他一个都不信。
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从他明显冷下来的眼神中看得出,他对方太后很不满。
朝中的折子全部送到他的面前,前几日,方母后还提议让太子和宁王一起协助理朝。他冷冷一笑,太子是个幌子,方母后真正想扶持的人只有宁王。
安妃垂着眸子,并未过问一句话。
她越是这样,正康帝就越觉得她为自己,确实是忍辱负重,受了不少的罪。
「传朕的旨意,从明日起,朝中事务由太子与宁王共理。他们先批阅过的折子再送到朕这里。」
先前,都是早朝时,由张东海去收折子,然后带过来。
安妃神色依旧未变,见他安排好,才柔声地问一句,「陛下,您渴不渴,臣妾给您倒杯茶吧?」
至始至终,她都没有关心朝中的事。正康帝脸色缓和,自己的身体自己知道,药是吃了不少,却一直不见起色,或许他和父皇一样…
在这样的时刻,他需要的是像她这样真心关心他身体的人,而不是处处想着他皇位的人。
「爱妃,你为何不替显儿争取?」
她先是愣住,然后轻轻笑道:「陛下说笑,显儿还小,上头有四位皇兄。臣妾只盼着他将来能做一个闲散的富贵王爷,那便足矣。」
正康帝看着她,见她神情真切,没有丝毫的作伪,心下满意。
宁王和太子一起理政,这意味着什么?朝中众臣都在猜测,会不会陛下想在二子中再挑选一番?太子最近被弹劾,或许陛下的心已经动摇。
于是,满朝文武之间变得更加微妙。
这些事情,就连内宅的郁云慈都有耳闻。
当然,她是听景修玄说的。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面无表情。但是她知道,他的心里一定是有打算的。朝中的事情,她不是很清楚。
她隐约能猜到一些,无论是太子还是宁王,应该都不是他的人选。
「夫人,卫姑娘来访。」
正当她在想事情时,采青进来禀报。
卫青英?
「快请人进来。」
上次那件事情之后,卫青英一直没有登门。一来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二来是郁云慈刚怀上身孕,她不便来打扰。
算日子,公主的胎相应该已经坐稳,她才敢来道谢。
一进花厅,她便跪地。
「臣女冒然登门,还请公主恕罪。」
「起来说话。」
郁云慈脸上带着笑,命人给她端来春凳。
卫青英自是又感谢一番,然后侧身坐着,「臣女此次登门,是来谢谢上次公主的恩情。若不是公主,恐怕青英…」
「你不必谢我,要谢就谢庭生。」
「匡少爷是好人,臣女心里感激不尽。」卫青英说着,眼里泛泪。
「你们都好孩子。」
「多谢公主夸奖,臣女愧不敢当。」卫青英心里泛苦,自己已是不洁之身,担不起公主殿下一个好字。
郁云慈知她心中所想,微微一笑,「你从未害过别人,有什么愧不敢当的。你看那些心肠歹毒之人,到最后还不是遭了报应。」
这个歹毒之人,指的自然是成冰兰。
成冰兰死后,成国公府没有追究半分,可见成冰兰的死因并不光彩。想来也是,那样的人,若不是作恶太多,怎么会疯癫?
卫青英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成冰兰处心积虑的害她,现在终于死了。她觉得压在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以后她一心报答匡少爷的恩情。
「公主抬爱,臣女感激不尽。」
「你和庭生…以后要相互扶持,只要齐心,没有过不去的坎。」
「臣女明白。」
两人之间除了匡庭生,并没有多少话题。再加上郁云慈知道,一般有过不幸遭遇的女子,心思都比较敏感。
一时间有些冷场,卫青英应该也不是善谈的人,见公主不说话,站起来喃喃地告辞。郁云慈有心挽留,却见到院门外行色匆匆的修长身影,忙命采青送她出门。
卫青英心里自卑着,出了门口,迎面碰到景修玄,忙行礼。原来公主急于送自己走,是因为景侯爷回来,如此一来,她心里好受许多。
郁云慈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必是有事,朝传画使眼色。
传画和采青都出去后,她自己上前,替他换衣。
「侯爷,可是出了什么事?」
「嗯,些许小事。」
小事?
「什么小事?」
他看她一眼,平静地道:「宁王遇刺。」
第103章 笑泪
宁王怎么会遇刺?
而且是在这么微妙的时候,谁不知道太子和宁王一起理政,宁王一旦遭遇什么不测,首先被怀疑的就是太子一派。
太子与宁王相争,最坏的结果就是两败俱伤。到那时候,即使皇后被降位,太子被废,依照无嫡立长的惯例,顺位下来的是韩王。
韩王同为程皇后所出,是太子的胞弟。
如此明显的行径,昭然若揭,程氏一派应该不会那么蠢。
「是谁做的?」她问道。
太子眼下最重要的是小心谨慎,只要平稳渡过这段时间,不再被人挑出错处,陛下未必会另立太子。
所以,这事应该不是太子做的。
景修玄已经换好衣,坐在桌子边,喝了一杯茶水。慢悠悠的品着,似乎并不把宁王遇刺的事情放在心上。
「来,坐过来。」
他拍拍身边的位置,郁云慈抿嘴一笑,坐到他的身边。
「天下人都以为宁王遇刺,是太子所为,其实不然。」
「那是谁做的?」
她疑惑地问道,能猜到不是太子做的,但猜不到究竟是何人所为。毕竟现在宁王挡的是太子的路,对太子最有威胁的也是宁王。除了太子,其他几位皇子不会这么做,也没有理由这么做。
除非…有人想渔翁得利。
她怀疑的眼神看着身边的男人。
他脸一沉,睨她一眼,「不是我。」
虽然他原计划也是如此,但还未付诸行动,便被宁王自己抢了先。先前,宁王曾对他再三表示过无意皇位。
然而人心难测,宁王伤得不轻,却并无性命之忧。谁能保证这不是一招苦肉计,目的就是拉太子下水。
「不是你?」
那还能有谁?
她凝眉细思着,后宫三足鼎立,除了程成方三派,那四皇子的生母不过是个嫔位,且一直不显。总不可能是四皇子吧?
「那会是谁?」
他眉眼深沉,这女子居然第一时间就怀疑他,真是欠收拾。眼神瞄到她的腹部,自顾地再倒一杯茶水。
见他如此态度,她脑子里灵光一现,喃喃道:「不会吧,是宁王自己做的?那可真够狠的,他就不怕有什么闪失,假戏真做?」
都说通往皇位的路是鲜血铺就的,没想到,不光是有别人的血,还会有自己的血。宁王这招够狠,此事一出,所有的怀疑全部指向太子。
太子便是喊冤,也是百口莫辩。
事实上,太子真的觉得冤枉。
宁王出事,不用想,他都知道所有人都会怀疑自己。他立马跑到正康帝的宫外,哭诉着自己的无辜,指责着有人蓄意陷害。
最近这几天,他处处小心,生怕出错。父皇安排他与宁王一起理政,分明就是动摇了心思。这般处境,他哪里敢踏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