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咙干涩,赵逢春的唇翕动了半天才小声发出了声音,却还是两个字:“老师。”
王老师尴尬地笑了笑,却没有说她什么,“哎呀,我也是一时兴起想出来的,你要叫我干妈我也不习惯,而且你就比我儿子大几岁,真要认了姐妹,他叫你小姨也觉得怪怪的,以后就还是老师老师地叫挺好。”
赵逢春面色窘迫地回道:“谢谢老师。”
“这谢我就接下了,不过鞋子你得收了,就当是老师给你考上H大的贺礼,我们啊就等着录取通知书送过来了!”
“嗯,谢谢老师。”
赵逢春收下了鞋盒,却是心里暗暗决定,等辅导班工资发了一定要还给老师。
她也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这礼她必须收,但是她不一定要给老师钱或者鞋子,还钱的方式有很多种,她可以给老师的孩子买礼物。
班主任老师是对她很好,也帮了她很多,赵逢春真心很感激,但是她做不到因此和她认作干亲。
说她冷漠也好,说她不识时务也罢,赵逢春觉得她独自一人挺好的,简单,自由,快乐,不用想太多。
老师的情分是可以还清的,干妈干姐却是一辈子的牵扯。
她赵逢春,这辈子欠一个人的就够了。
*
逛完街后时间已经不早了,班主任老师留赵逢春在她家里住一晚上,赵逢春婉言谢绝了。
约好了周日下午过来,第二天再去辅导班那里报道,无论是每天回家的来回路费还是租间房子的租金她都付不起,到时候肯定是要住在老师家里麻烦她了,现在能少麻烦一点是一点。
老师把赵逢春送上了回家的公交车,赵逢春挥手告别,却是在过了几站路后又下了车。
来到了一家银行,赵逢春径直进了旁边的ATM机区,从书包的夹层里掏出来一张卡。
插卡进去查看余额,还剩下二万六千二百多,赵逢春的手放在取款100的按钮上,想了半天还是收回了手。
这是陆远帆的卡,里面的钱是陆远帆借给她的那三十万,除去给赵勇家里的三万,赵逢春还清了她家欠下的债外加利息,又给爷爷办了葬礼,还剩下这么多钱,她都存进去了。
取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还会越来越多,赵逢春决心还债,除了必要的时候,只存不取。
看着手里的卡,赵逢春不禁又想起了陆远帆。
他走得时候,赵逢春问他怎么还钱,他并没有给她他的联系方式,而是从钱包里抽出来了一张卡给她。
他说,等她什么时候有闲钱了,就可以慢慢存到这张卡里,他从网上可以查到余额。
他说,等到了三十万的时候,他就会把钱转走,然后把她的玉寄回到她家里。
他还说,给她十年的时间,相信她一定可以挣到三十万,到时候希望二十七岁的她能活成完全不同的面貌。
再见,赵逢春。
再见,陆先生。
可是,他们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了。
不用见到债主,不用被催债,明明是件该高兴的事,赵逢春却不知道为什么感觉有些惆怅。
她甚至,主动填报了H大的志愿,要去债主所在的城市念书。
是没关系,城市那么大,不担心会遇到;
还是在一个城市里,总有一天会遇到?
赵逢春不知道,她只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忘记她的生命里曾经出现过这样一个男人。
惊惧有之,欣喜有之,怨恨有之,感激有之,短短两面之缘,却让人一生难忘。
那眉,那眼,一颦,一笑,她都能在脑海里清晰地描绘出他的模样。
陆远帆,陆远帆,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窗上倒映出了他的影子。
第24章
一路上思绪飘离,直到公交车到了自己村子的路口,听到售票员阿姨的吆喝声,赵逢春才从沉思中回过神儿来。
下车后到家还有三里地的路要走,以前从学校放假回家的时候爷爷都会骑自行车过来接她,以后却只能她一个人徒步走回去了。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的人家已经亮起了灯火,看着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
然而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道路两边都是一眼忘不到尽头的玉米地,赵逢春有点害怕,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
夏日闷热,空中吹来的风都是热的,然而赵逢春头上热得满头大汗,双臂却是感觉到了一股凉意。
看到村子边的人家,赵逢春才轻吐了口气,放下了吊着的一颗心。
路上有人碰到了村子里的人,不同于以往,相熟不相熟的都会热情地跟她打招呼,赵逢春别扭地回应,心里很是不习惯,走路的步子加快。
一打开家门,院子显得格外宽敞,目光不自觉地移到楼房那里,门窗已重新安好,里面堆放的粮食麻袋和杂物也已清空。
地边的路上都是小虫子,大热天出了一身汗,赵逢春放下自己的东西后,先去浴室洗了个澡。
站在淋浴下,任头顶的水冲刷着从自己的脸流下,赵逢春闭眼屏息,仍然感觉这一个月像是大梦一场。
那天召齐了村子里的人,赵逢春在陆远帆他们的帮忙下,拿着账本儿连本带息一一把欠下的钱还给了他们,收回了当年的入股合约书,又让他们在拟定的协议上签字按下手印。
当天赵逢春就勒令村子里的人把她家楼房里的东西都搬走,拖了两天总算是陆陆续续搬完了。
后面几天,虽然陆远帆并没有住在赵逢春家里,但是每天都会过来,算是为她撑腰。
债务偿还清了,村子的人也就不计前嫌,主动过来帮忙操办赵逢春爷爷的葬礼。那些亲戚们,也都良心发现过来服丧。
最后爷爷进了赵家祖坟,和奶奶合葬在了一起。
赵逢春给爷爷办了风风光光的葬礼,她爷爷走得光明磊落,毫不拖欠这人世间。
然而这一切都离不开陆远帆的帮助。
眼前又闪过陆远帆的脸,赵逢春用双手猛擦了把脸,睁开了双眼。
不是梦,是真的,她家的债还清了是真的,三十万是真的,陆远帆也是真的。
赵勇的妈妈和妹妹跟一些长舌妇碎嘴造谣,人家一个城里人凭什么无缘无故帮助她一个陌生农村小姑娘,说没什么猫腻她们都不信。
是陆远帆让他的导演朋友出面,解释说他这次来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他的电影选角色,最后选定了赵逢春,觉得她最符合女主形象。当然,最终是否出演还有待商议。
演员明星的片酬多高啊,赵逢春真要是火了,别说三十万,三百万三千万都有人出。
自此,村子里再无赵逢春的流言蜚语,见面均是对她和颜悦色,看她的眼神都像是在看未来的大明星。反而见了赵丽母女,都会目光鄙夷一脸嫌弃。
爷爷安葬后,陆远帆又拉着镇长村长来赵逢春家做客吃饭,算是做给村子里的人看给赵逢春撑腰。
确定没有人会对赵逢春做出伤害,无论是行动上的还是言语上的,他才告别离开。
*
赵逢春吹干头发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打开抽屉拿出了一本黑皮笔记本。
这是她的日记本,从小学到现在都有记录。
在笔记本的第一页,赵逢春从一侧的内封处取出来了一张薄薄的支/票,票面发皱,字迹已经被汗水晕染开来,上面陆远帆的签名潇洒大气。
赵逢春对着他的名字看了很久很久,才又把支/票放回原处。
合上笔记本的时候,手无意识地摸了摸另一面微微的凸起,那里放着陈舟的签名。
不知为何,越是长大,越是不愿意写出来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怕被人看见,怕被人发现,哪里都没有自己的心里安全。
掩藏在自己内心最深处的秘密,现在除了陈舟,又多了一个陆远帆。
不可说,不可写,不可倾诉,或许也是不可遇见。
*
放笔记本的时候看到自己的相片,赵逢春忍不住又拿起来细细观看,这是她爸爸抓拍的她在院子里和小朋友玩耍的画面,却比影楼里照地还好看。
想起爸爸,赵逢春的目光痛苦,却又饱含思念,他已经离开她整整十年了。
赵逢春睡不着,就起身去了楼房里面,经过多年的废弃,这里早已不像是能住人的地方了。
看到门口的笤帚,赵逢春顺手拿了起来打扫,即使知道再打扫也不会更干净。
来到爸爸自杀的房间,摸黑走路,脚不小心碰到了墙壁,“咚”地一声吓了赵逢春一跳。
走了两步发现不对,赵逢春又回去敲了敲墙壁紧挨着地面的一层瓷砖,里面居然是空的。
赵逢春又敲了几下,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起来这是小时候自己的秘密基地,藏私房钱的地方。
只不过有一次被父亲撞破后,她就没再往里面放过钱了。
父亲死后她小小年纪太伤心,后来楼房又被村子里的人侵占,她都没怎么再进来过,这个地方她也就忘记了,也不知道里面还有没有东西。
赵逢春鬼使神差地拿开了瓷砖,竟然发现里面真的有东西,有个薄薄的信封在塑料袋里包裹着。
待看到上面的字迹后,赵逢春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信封上面写着“蓬蓬,给爷爷。”
这是父亲的遗书!
赵逢春又看了看里面没什么东西后,迫不及待地拿着信封回了自己的房间。
害怕时间这么久信纸已经被腐烂,赵逢春的动作格外小心,还好密封地好,里面的纸并没有碎掉。
打开信封后里面除了一封信,还蹦出来了两枚硬币,在灯光下反射着银白色的光芒。
赵逢春连忙打开了信,真的是爸爸留下来的信,给爷爷的。
【致爹:
爹,是儿子不孝,但是我真的坚持不下去了,活下去是对我的一种折磨,只有死亡才是解脱。
儿这一生识人不淑,娶妻不贤,枉将豺狼虎豹当作亲兄弟,掏心掏肺却换来了毁灭的背叛,心有不甘,心有不甘啊。
且儿的腿已废,后半生都不能再站起来了,我骄傲了大半辈子,实在是不能忍受这惨痛的余生。
只是对不起爹和娘的养育之恩,儿只能下辈子再来报答,做牛做马,结草衔环。
另,村里人的钱按法律来说是不用还的,但是儿子知道您不能忍受欠人人情。
儿子手头没什么钱了,您知道儿子喜欢收藏袁大头,信里附带的是儿子高价买来的民国三年签字版袁大头和洪宪元年飞龙纪念币,您去卖了吧。
现在市价价值在三十万左右,村子的人去除了前两年的分红还欠着不到二十万,给他们后剩下的钱留下养老。
儿不孝,辛苦了大半辈子,只能留给您这点余钱养老;
儿不孝,不能为您养老送终,反而让您白发人送黑发人;
儿不孝,咱家三脉单传,儿却没为家里留下半点子嗣;
儿不孝……
爹,儿不孝啊!
至于蓬蓬,爹您告诉她,她永远是我的小公主,我永远是她的好爸爸。
儿走了,望爹后半辈子顺遂平安,健康终老。
不孝儿赵家国留。】
赵逢春看了看那两枚银币,果然是两枚袁大头,又看了几遍信的内容,每次看心里都忍不住震惊。
原来,爸爸不是无声无息地走的,他是留了遗书的,只是怕银币被发现才藏了起来,放在了她藏钱的地方,然而她却没发现……
原来,村子里的人的债并没有他们口头上说得那么多有三十多万,他们并没有算得到的分红……
原来,爸爸是留了钱的,他不是不负责任,他把一切后路都铺好了才走的……
她和爷爷都误会爸爸了,爸爸那么好,那么好……
都怪她,都怪她没有及时发现,才让爷爷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
越想越难受,赵逢春神情哀恸,捂脸长泣。
“爸爸,对不起,我不该误会您的,逢春不该,逢春不该啊……”
第25章
赵逢春在灯光下细细观摩着手中的两枚银币,父亲显然保存地很好,银币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铸工精美,雕刻深峻,每一个小细节都清晰可见,边缘部分有一点污渍,更添加了历史的厚重感。
一枚正面是袁世凯身着大元帅服胸前佩戴大勋章的高缨正面及胸像,右下是“L.giorgi”的英文小字,背面中央是一条飞龙,上面镌刻隶书体“中华帝国”,地面镌刻“洪宪纪元”,这应该是父亲信中所写的洪宪元年飞龙纪念币。
另一枚正面是袁世凯的戎装左侧面像,头发和肩章立体清晰,上面是“中华民国三年”的字样,右下同样有“L.giorgi”的英文小字,背面中央竖着镌“壹圆”,周边围绕着两株交叉的嘉禾图案。
可是就这样两枚银币,能值三十万吗?
赵逢春学着在电视里看到的样子,对着银币吹了一口气,放在耳边听。
真的有听到响音,赵逢春眉开眼笑,从内心油然生出一种喜悦。
她有钱了,她可以还债了,她不用再欠别人了。
明天她就去找地方作鉴定,把银币卖了,然后把钱存进陆先生的卡里。
不行,小地方容易受骗,尤其是她这种没背景没依靠的农村小姑娘,她还是等到上大学去桐城的时候去正规点的地方比较好。
等等,这种银币是收藏艺术品,也不知道陆先生有没有收藏的爱好,她是不是应该先问问他要不要?
但是她没有陆先生的联系方式,她见不到陆先生……
侧躺在枕头上,手里摩挲着两枚银币,赵逢春时而忧愁,时而欢喜,激动地难以入眠。
不知想到了什么,赵逢春突然起身,翻箱倒柜找了半天东西,将银币仔细包好后藏了起来。
随后赵逢春又拿来了几叠金银锡箔纸,坐在床边叠起了元宝,直到叠满了一纸箱才上床休息。
明天她要去看看爸爸,还要告诉爷爷这件事情。
*
第二天一大清早赵逢春就醒了,准备好香烛纸钱和元宝后,先去外面买好了蔬菜水果点心和白酒,又回家炒了几个爸爸和爷爷爱吃的菜,这才提着竹篮子里出门。
祖坟在最西头的田地里,赵逢春走得时候特意绕了远路避开了赵勇的家,但还是不凑巧碰到了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