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像是出神了一样,她叹了一口气,道:“想也不想。反正已经来宁州了,将来总会回去看看的。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了。”
她似乎不太赞成敖桂这么着急跟着商队走。
敖桂就没有将这“商队”的内情告诉她,让她更加烦恼。
敖桂知道,除了母亲的原因,他更多是因为燕王。他有时候甚至在想,燕王是不是在像驯马驯狗一样,把他驯服了。
他在燕王身边鞍前马后,四处奔波,做生意,探听消息,和人来往结交,做了太多事情。燕王一点一点放宽他的自由,提高他的地位。
如今敖桂已经是燕王身边的左臂右膀之一,他有时候竟会为这件事情自得。若是告诉三年前的自己,他会为伺候一个达官贵人得意,他会想弄死自己。
酒宴前一天,敖桂还没能下定决心。
他去燕王书房回话的时候,正好又看到了燕王妃。她正在指挥下人细心布置院子里的陈设,务必让一切都看起来尽善尽美。
他看到她,像是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自己会犹豫。王妃其实与燕王有点相像,她这时候指挥下人并没有那么颐指气使。
夏天到了,她穿着简单的衣裙,更显得苗条。站在廊下时候,有侍女端来凉茶奉给她,她端起茶时还笑了一下。
小厮从书房出来,告诉敖桂,王爷叫他进去说话。
敖桂走进书房,就见燕王正背对着他站在窗前,他顺着燕王的视线看向窗外,就正好看到对面廊下的王妃。
敖桂一阵心虚,他不知道燕王刚才有没有看到他。
“殿下。”他鼓起勇气出声。
萧广逸转过身,他脸上还带着淡淡的笑意,眼中的光彩是看到心悦之人时候才会有的。
“坐下说话。”他招呼敖桂,声音平静,还有些轻快。
敖桂刚才的紧张慢慢平复了——燕王应该没有看到他也在看王妃。
尽管如此,他还是端起茶,掩饰一般喝了一口。
萧广逸道:“明天商队来的人,都已经摸清楚了。你只要负责盯住我告诉你的那两个人,其他你不用管。若到时候情况有变,我会告诉你,你就随机应变。”
敖桂应了是。
萧广逸又看着他的脸色,说:“我知道,你心里不自在。”
敖桂一怔,喃喃道:“我……”
萧广逸又道:“毕竟这是从丹支邪来的人。”
敖桂恍然大悟,他又在心中暗自骂了自己一句。他沉默片刻,道:“殿下,我能说真心话么?”
萧广逸点点头,说:“当然能,你能开诚布公再好不过。”
他说:“我不明白殿下为什么放心让我去做这些事。是吃准了我不会离开王府?不会想回丹支邪?”
他如今已经知道了有关燕王的不少事情了。如果他执意要回丹支邪,就是带着燕王的这些内幕到处跑。他不信燕王会轻易放他离开。
萧广逸笑了起来:“你这就想跑了?才学了半吊子就想跑了?”
敖桂一时间被他这句“半吊子”激得面色绯红。他还在跟着府中的先生读书,平日一边做事一边学习,学得并不快。
“书本上的都是些死板道理,会做人就足够了。”敖桂粗声粗气道。
萧广逸道:“我说得并不只是读圣贤书。我知道你总有一天会回去认祖归宗,但你应该选好时机。”
他看着敖桂。敖桂脸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在,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敖桂就不忍杀他的原因——那是一种世间罕见的不平和不甘,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注定要将所有压抑的愤怒全部爆发出来。最终是毁天灭地还是毁了他自己,他甚至来不及思考。
“你回去认祖归宗的时候,是想已经有一番成就了,还是两手空空的回去?我说你半吊子,也包括在我身边做事的事情。不错,你是比从前厉害多了,也知道了许多王府的事情。但还不够。”
敖桂沉默着。
萧广逸又问他:“你从未回过丹支邪是不是?”
敖桂终于开了口:“是。”
萧广逸又道:“你从没有与丹支邪的贵族交谈过吧?”
敖桂低声回答:“是。”
他从前在京中,能说上话的丹支邪人都是些商人,而且大部分都已经久居京城。很少有从故乡新来的人,更别提见到贵族和贵族说话了。
萧广逸道:“这次机会难得,你也可以与他们先接触一番,再做考量。”
他唯一对敖桂愧疚的地方,就是没有告诉敖桂实情——他是知道敖桂真实身份的,别人不相信,他知道敖桂确实是偌望的外甥。
但是偌望这个人并不简单。当初丹支邪与西戎结盟崩裂时候,偌望第一个就杀了敖桂,来平息众怒。所以到底是敖桂利用了偌望的权势,还是偌望利用了敖桂的愤怒,还是两说。
“这次接触,你可以用局外人的身份看一看,比较一下,什么情况对你是最好的。比较之后,你再决定走不走,什么时候走。”萧广逸平静说。
敖桂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跟了燕王这么长时间,已经知道了这位王爷根本不像京中传说中的那样那么平庸无奇。
这太像一个陷阱。敖桂不得不慎重考虑。
萧广逸知道这番话已经起效用了,他让敖桂明天做好准备,不要露出破绽。
晚间时候,萧广逸将与敖桂的谈话告诉了清沅。
他们坐在池子边乘凉,冰镇过的水果盛在水晶碗里。清沅一边慢慢用小银勺吃着蜜瓜,一边道:“他若真要走,你怎么办?”
萧广逸没吭声。清沅也不提,她知道萧广逸不到最后是不愿意对敖桂动手的。
她只能转而安慰萧广逸:“我看他是不会走的。他要是聪明点,或者长点心,都不会就这么走。”
萧广逸微笑了,道:“希望我这一步没有走错。”
清沅知道他的局步得很大,但这也就需要每一步都不能出错。尤其敖桂还是那关键的一步。
清沅见他又蹙起眉头,就知道他想得太多,于是放下水晶碗,用自己冰凉的手指轻轻按住萧广逸的眉头,在那里揉了揉,笑道:“我倒有一个法子,虽然粗俗了点,说不定格外有用。”
萧广逸好奇道:“什么法子?”他不信清沅真知道什么粗俗的法子。
清沅道:“敖桂不是还没娶妻?给他找一个如花似玉的女郎,做他的妻子,让他在宁州安家。”
萧广逸笑出了声,清沅揽住他的脖子,道:“有这么可笑么?”
萧广逸吻了吻她的唇,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好笑……但转念一想,这说不定还真管用。”
他不再去想敖桂的事情,清沅的唇上还有瓜果的清甜味道,他忍不住又吻了一遍。
第138章
宁州这边燕王夫妇在忙着准备宴会,京中这边,皇帝,太子与安平公主正在京郊消暑。宁州城的小宴会实在是一件寻常小事,在京中没有任何人谈起。
皇帝自从试探过燕王就放心了许多。但蔡嬷嬷那边还是在与徐木兰通信。徐木兰最近在信中也提了一笔王妃正在准备酒宴,府上忙碌。但这些琐碎小事,实在不甚重要,皇帝已经不去看燕王那边的信了。
皇帝在避暑中,最关心的仍是太子的婚事。
京郊的行宫比之丰城,精巧构思略输,但胜在宏大。京郊行宫的宫殿都建造得深而广,夏天时候甚至不用冰,都足够凉爽了。
只是在这样的人间清凉殿中,睡在皇帝身边的不再是顾皇后,而是沈修仪。
沈修仪虽然近来十分得宠,皇帝如今召幸最多的就是她。但她的狂喜只有起初那几日,如今她已经开始着急起来。
她不是蠢人。从前顾皇后在的时候,在这后宫中没有出头之日。如今没了顾皇后打压,这宫就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
她若是想要真正的长久,而不是过个一两年就又被皇帝抛在脑后,只有两条途径,要么是让皇帝将后宫的权交给她,要么是尽快怀一个孩子。
但这两条途径都不容易。皇帝如今将后宫暂时交给几个年长的妃子打理,还有太妃,女官在一旁相助。她这样年轻的妃子,皇帝压根不给插手的机会。等太子妃一嫁入东宫,恐怕就更轮不到她了。
至于怀孕,太医一直在为她调理,她其实很清楚,自己身体再好,怀孕并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情。
幸好来京郊行宫消夏之后,皇帝每日休息的时间更多了,有时候会大半日都在沈修仪这里。沈修仪使尽浑身解数,只想着将皇帝尽量多留些时候,期盼着趁着在宫外松快的时候能怀上。
其实她这点小心思,皇帝怎会瞧不出来。
但他并介意。沈修仪容貌甚美,又柔顺妩媚,惹人怜爱。来到行宫之后,皇帝的心情终于轻松了许多。
但能够在行宫中自在无忌地享受的人,并没有几个。至少太子和安平都不在此列。去年夏天,皇帝与皇后去丰城消暑,将太子留在京中监国。仅仅一年之后,顾皇后被禁在两仪宫,皇帝将他带在身边。
萧重钧知道,皇帝对顾皇后不放心,甚至对他这个儿子也没那么放心了。
他知道这时候他不能逆着父皇。若是逆着皇帝,一味护着顾家,恐怕只会更让皇帝起疑。如今他将顾家暂时放到了一边。
他知道这次消夏,皇帝将乔煦一家也带来了。他派人送了一些时令果品给乔家。东西并不贵重,只是吃个新鲜,最重要的是用这举动以示亲近。
这既是安抚乔家,多少也是为了展示给皇帝看。萧重钧并不为此难过,他做这事情很坦然,他在心中告诉自己,他确实是愿意好好待乔姑娘的,这件事情并不违背他的本心。
安平公主也也知道了这件事情。她随皇帝来京郊行宫之后,比以往安静了些。顾皇后不在,后宫还有宗室里的长辈反而更关心她了,甚至皇帝给她的赏赐都更多了。但她现在就盼着太子成婚之后,康王妃接她出宫住一段时日。
在京郊行宫的时候,安平公主与许婕妤在一起的时间变多了。这是安平公主自己选的,除了康王妃,她受不了其他长辈在她耳边啰啰嗦嗦,那些关心也不知道是虚情还是假意。
她宁可要许娘娘陪。
许娘娘人真老实,话也不多。
安平有时候会问起她四哥的事情。
“许娘娘,你说四哥秋天时候会回来吗?”安平问许婕妤。她是说秋天时候太子大婚的事情。
许婕妤当然希望萧广逸夫妇能回来。
她笑了笑,道:“要是能回来当然好。但是……路上太远了。他们才到宁州没多久。再说了……”
她没有说下去。安平已经明白了:“是了,还得看父皇怎么安排。”
安平默默在心中抱怨了一句“无聊”。她有些开始恨她的父皇。说来也奇怪,她一边觉得顾皇后如今的境地多半是她自己造成的,一边还是无法抑制恨她的父皇。
最难过的是,这种心思,她对谁都不能说。
“四哥那边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安平问许婕妤。
许婕妤抿嘴一笑,道:“宁州哪有京中好玩。不过四郎最近在信中说过,要在府上办一次宴席,招待丹支邪来的商队。”
安平懒洋洋道:“一听就很好玩。”
她正和许婕妤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太子那边有人传话来,说太子邀安平一起去骑马。
安平正是懒动,就淡淡道:“我不想去,太子哥哥一个人去玩吧。”
许婕妤劝了她两句,安平才起身吩咐宫女为她准备骑装。
太子与安平两个人顺着行宫外的湖泊在山中慢慢骑马,行得并不快。太子又问到了怀恩的事情,他问怀恩近来有没有对安平说什么,提到了什么难处没有。
之前怀恩在宫中走动,就是想请人问寿真公主在皇帝面前说情。皇帝对怀恩的态度尚可,没有责怪她找人求情这事情,但对寿真公主还没有松口,这次消夏也没有带寿真带。
萧重钧还是有些担心怀恩。安平看了他一眼,道:“她在公主府,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她又警告太子:“你可不要再去招惹她了。至于为什么,你心里该清楚得很!”
萧重钧岂有不明白的道理。如今太子妃一事尘埃已定,以怀恩的身份经历,怎能屈居乔姑娘之下。
他再去招她,对谁都没好处。
萧重钧叹了口气道:“所以我才能问你,她最近如何。”
安平道:“你若此生此世只独关心她一个,我还有可能帮你。可你心中还有其他人,就连没见过面的乔姑娘,你也留了一份温存。你又何苦再想她,放过她吧。若是不能在你身边的,你都关心,那你关心得过来么?”
萧重钧便不再问,只是默默骑马。
安平跟着他骑了一会儿,一边也想着心思。回过神来时候,只觉得他们已经走出了行宫很远。她问萧重钧:“我们这是去哪儿?”
她想着太子莫非是想去见什么人?
萧重钧让她跟着,他指着远处,道:“那是普渡寺。我只是想来看看普渡寺。”
安平淡淡道:“这有什么好看的。回去吧。”
天色已经晚了,她又和太子一样藏了许多心事。厚重的林荫在傍晚时候就有些阴郁。萧重钧走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普渡寺。
当年正是在京郊的普渡寺,还是太子的皇帝遇见了顾家的姑娘。
京郊夜色浓重的时候,宁州城才到黄昏。
燕王府中,酒宴准备妥当。席面都布置整齐,府上的大厨是宫中来的,还请了宁州本地的名厨来帮手。清沅亲自敲定了每一道菜。
鼓乐都在屏风后面准备着,歌伎是教坊借来的名伶,前来助兴。天色刚暗了一些,灯火就全部升了起来,在明亮的灯烛下,精美的瓷器碗碟和金银食器闪着光,让人不由就盯着看。
清沅也换好了衣服,因是晚间在灯烛下,她的妆面比平时浓了些,又换上一件用宫中赏赐的纱罗做成的裙子。
正好萧广逸进来,见到她这样,只是微笑。清沅在镜子前转过身来看向他,柔声问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