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羚羊展示有什么意思,不如我为你提些死囚来验证套索的威力?”说这话时娜娃尔仍笑得毫无阴霾,甚至像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唯独那双与蜜萝同样深色近黑的眼眸缺了几分温度,似乎与蜜萝警惕或生气时相似。
但姐姐从不会用这样毫无温度的眼神看我,或是别的什么哪怕同她毫无干系的生灵。明明相关的记忆已十分模糊了,但埃里克还是理所当然地想。
“不必了……”他斩钉截铁地说,假装没看见王妃眼里一瞬无法压抑的晦暗,“如果羚羊不足以取信于您,我也可以试试猎杀野牛。”
严格来讲,这并不是为了生存必须的猎杀——蜜萝其实连这也不大赞成。但不知是埃里克本身面貌导致的遭遇,还是她对小埃里克自小的言传身教,总之青年人骨子里的自负实则比姐姐更加极端——尽管出于对末世前旧世纪文明、物种的稀罕,蜜萝珍重这个时代所有生命,但偶然遇到心怀叵测之人时,在末世养成的对杀戮的习以为常却又很难隐瞒,以至于埃里克对生命根深蒂固的珍重也只停留于同类之间。
对于埃里克的提议,娜娃尔不置可否。青年人这油盐不进的态度让她不由又想起自己此前几次提议设计建造却总被眼前人各种推脱的酷刑室,脸上的笑意到底淡了下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啊,开学了,久违的更新来一发,没有意外的话,蜜萝再神隐一章就可以上线了。期待JPG
最后,安利时间,桶子唱的后半部分,是《faerie Queen》中的一段,歌词超美哒
☆、铸镜为牢
那天过后, 娜娃尔对青年人的态度总是忽冷忽热, 埃里克在马赞达兰的境遇也就时好时坏。但即便是最坏的时候也少有人敢掠其锋缨, 最多明里暗里就青年人狰狞的面貌发表些不友善的意见——在作为马赞达兰王宫最得国王青睐的设计师之外,许多漂亮的政治谋杀背后通常都少不了这位海妖先生的身影。
埃里克当然并未忘怀蜜萝关于珍重生命的教导。但对青年人而言, 只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剥夺同类性命也就算不得什么罪孽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 他完美地领会了姐姐教导的真谛——就像所有在末世里成长起来的人一样,蜜萝一遍遍教导他珍重同族生命, 但一切行为又无时无刻不向他说明, 倘若事出有因, 些许生命的消逝分明与草芥飘零也没什么不同。
对青年人而言, 国王的重视,以及自己由此衍生的忠诚就是最正当的理由, 或许也有对娜娃尔几分认同在内?在关于蜜萝的记忆日渐淡薄之时, 这些情绪貌似来得波澜不惊,在某段时间内却理所当然占据了青年人心底几乎所有留白——相当狭隘, 但也因此暗涌起更为骇人的狂热。
好在种种惊人的艺术才华及与之俱来的自负令埃里克在面对马赞达兰的主人与他娇小的宠妾时仍未太过放低身段,但这样的狂热是很难遮掩的——埃里克目前效忠的对象,尤其是娜娃尔对此当然不会毫无所觉。
但那位君王显然只把这当做艺术家无伤大雅的通性而并不吝于包容;而他娇小的苏丹王妃对此更是没有丝毫忌惮,或者说。这形如恶魔的天才逐渐生出的狂热以及随之而来不自觉的妥协才正是令她着迷所在。
于是那位将埃里克引荐到马赞达兰王宫的波斯警督, 也就是波斯国王口中的“达珞珈”成了唯一了解三者相处情状并为此忧心忡忡的例外。
事实上, 他与波斯皇室有些勉强还算亲近的亲缘关系,因此能够不时出入马赞达兰王宫;又因为曾是埃里克到波斯的引路人而对这位天才的青年人有着更为深刻的了解,也比旁人与他更亲近几分。因此, 这位黑脸膛、绿眼珠的波斯人理所当然感到自己比其余人肩负更多的责任,无论是对波斯皇室还是对自己千里迢迢请回马赞达兰王宫的天才建筑师朋友。
“埃里克,你主持修建的宫殿就要完成了吧?”一面敬服于埃里克在机关建筑方面天才的巧思以及那些稀奇古怪,并不能完全归类为戏法的驳杂技艺;一面又本能地忌惮着他危险的狂热以及几乎完全依托于效忠对象的狭隘道德;以至于达珞珈在同自己这位朋友交谈时总藏着些不自知的小心。
“是的,如果没有差错,这个月末它就能完全落成了。我很遗憾不能向您展示它的奥秘——应你们国王的要求,那将是只由他一人掌握的地域。”不出意料,用关于建筑和机关的话题作为开场是很讨巧的,尤其当这话题的发起者在埃里克成为马赞达兰王宫的座上宾之前就已是他的朋友之时。
“不过国王决定以后就在那里头召见大臣和他们的亲眷——到时候您就能体会它的神奇所在了。”说起自己的杰作时,青年人金色的眼眸便生出温柔灿烂的光彩,那语气简直像是对谁介绍自己珍爱的情人,“当然,现在您也可以大致想象一下,通过我为娜娃尔王妃设计的,由许多镜面拼接而成的那个房间,灵感来自东方一种名为‘万花筒’的益智玩具——虽然它远不如我为国王设计的宫殿规模宏大,但基本原理是相通的,您完全能够透过它窥见部分奥妙……”
这就是他之所以如此忌惮却还坚持与埃里克为友的原因所在了。达珞珈把他的羔皮帽稍稍往上扶了一下,并不比埃里克俊美多少的黑脸膛一闪而过些许欣慰的笑意。
他知道娜娃尔王妃一直希望埃里克为她设计一座能够以最痛苦的方式剥夺人类性命的酷刑室,当初与埃里克一路行来的经历以及那些完美的政治谋杀也让他相信自己这位朋友在收割性命方面具有惊人的天赋——甚至不下于他极力展现的建筑与音乐才华。
幸而不知是谁给这头猛兽拴上了锁链——埃里克固然并不在意夺取他人的性命,却从不刻意对死者施加额外的痛苦,包括但不限于那些漂亮的政治谋杀,那些干脆利落的赐死让他看上去甚至带着些矛盾的悲悯意味。就这一点而言,他在欧亚大陆高层间最新流传的诨号——“地狱天使”可谓十分贴切。
但达珞珈对青年人酷烈的报复始终记忆犹新——不论是对于害他寄身那艘轮船倾覆,又蛮横追杀他们的“海盗”团伙;还是他初到马赞达兰王宫时,关于他面貌那些过于恶毒的言辞。
当然,即便是理直气壮的报复,埃里克也没有费心思对那些罪犯进行过于精心的审判——青年人这一系列行为本身对达珞珈而言倒也不是无法承受的暴虐;但倘若在除此之外的时刻,包括两人在他刚刚劫后余生的初见之时,那双金色眼眸始终散发着一种温柔明净的气质,就不免令人不寒而栗了。
“我相信那将是空前伟大的建筑,埃里克。”没有对埃里克沉迷的镜面元素做任何评价,短暂的沉默后,达珞珈似乎终于挑拣好足够委婉的语言,“但你知道,一人掌控这‘一人’不会是你……”
“我知道你的意思,朋友,”埃里克滔滔不绝的炫耀戛然而止,他怪异的脸颊微微抽搐了一下,可能是一个微笑,“但国王向来很看重我,这也不是他第一次托付我主持设计了……”语气平稳,带点习惯性的炫耀,只是回答得过于/迅速了——仿佛事先考虑过多次一般。
但一座“只能有一人了解奥秘”的宫殿跟平常那些零零落落的镜子屋或庭院园圃可不一样!
达珞珈强迫自己与那双波澜不惊的金色眼眸对视,正准备再说点什么,可埃里克已经背过身,用一种轻快甚至略带顽皮的口气结束了这场对话:“而且你知道,每个优秀的建筑师在自己设计的建筑里总得有些特权,不是吗?”
达珞珈于是又想起青年人在他为自己热心修建的小园子里来去自如的模样,终于颓然放弃了劝诫。
“是呀,”他闷声说,好像很不耐烦的模样,“但愿您没忘了,达珞珈在马赞达兰王宫也有些特权。”
与达珞珈相比,同娜娃尔的相处似乎要惬意得多——这位心思莫测的苏丹王妃虽然偶尔也向他打听那座宫殿的建造进度,但通常只是作为要求他完善那座镜子屋的引子罢了——一直到宫殿全面落成的前夜。
“我请求丈夫带我去看过你为他建造的宫殿了,的确比你为我设计的镜子屋宏大许多。”这次是在一处绿植修剪精心的小庭院里,埃里克从前也被邀请来过一两次。他应约而来之时,王妃照例已经遣走了身边绝大多数侍女。
“您还不愿为我改造酷刑室吗?”娜娃尔发出浅浅一声叹息,穿过大片素色的花圃向他走来,镶着金银绣线的长袍将她娇小的身躯从脖颈一直包裹到脚尖,色调明丽的下摆在花枝与泥土间拖行了一阵,行至埃里克跟前时便带起些微纯净清新的气息——已经很像是蜜萝从前驭蛇时的穿戴了,但一应纹饰配色都巧妙地与自身肌肤相适应。
“您的巧思已时常令我惊叹了。”埃里克照例不卑不亢地回答,却情不自禁想起自己初次拒绝为眼前人主持建造酷刑室的几周后,被她邀请参观“新玩具”时,娜娃尔丰润的朱唇上那点似有若无的笑意。
接着便是那些像长袍一样宽阔光洁的六边形镜面,密密地铺满酷刑室四壁,角落里立着几株光秃秃的铁树,纤细的枝干闪着金银绣线般锋利的光,但即便爬上最顶端的细枝,离地足有三米高的顶板也仍是绝对的遥不可及。可当天花板上的大灯被打开时,便为酷刑室里的一切额外晕染出某种惨淡的森白。
这本是极压抑的景象——倘若蜜萝见了,是绝不会喜欢的。可埃里克无法欺骗自己:那一刻,他感到一种异样的亢奋在心底发酵;当娜娃尔向他炫耀铁树的工艺时,那些张牙舞爪刺向半空的枝干甚至令他感到一种甜蜜的眩晕;而那些镜面,那些光亮的,不留一丝缝隙的镜面始终在他脑海中蛊惑似的细声呢喃。
它在呢喃些什么?埃里克每每想要探究,却又不敢细听。他只隐约感到,这细语并非源于马赞达兰王宫的花朵鲜妍润泽的花蕊,而是自某个遥远模糊的梦境中款款而来,夹杂着哥本哈根港腥咸的海风与涛声——百味杂陈,唯独容不得安稳。
娜娃尔却不再继续这个不详的话题了——她不知何时凑到离青年人极近的地方,三根肌骨匀称的手指轻轻压在他干瘪的头顶上,埃里克便娴熟地低垂了眸光。
“多么华贵的眼眸啊……”埃里克相信娜娃尔这声赞叹足够认真,因为在遥远的记忆里,依稀也有谁稍有兴致便要赞叹他这双颜色稀罕的眼瞳。
“可惜了。”但下一瞬,也不过是如此轻飘的一声叹息——若说是提醒,那语气未免过于漫不经心;可若说不是,其中意蕴却又比达珞珈那种含糊的劝诫直白太多了。
埃里克并不躲闪,但在娜娃尔失去兴趣之时便重新扬起脖颈。他向娇小的苏丹王妃行了个标准的绅士礼,接着捧起这位女士尊贵的右脚掌,解救出自己质地同样不俗的衣袍下摆,然后轻车熟路地走向与两人来时相异的方向;最后,娜娃尔目送那瘦削的背影穿过一处极具异国风情的开放式回廊,泰然自若地消失在两个侍女把守的拱门外。
作者有话要说: 鉴于本蠢脑回路一向清奇,还是解释一下吧。
本章暗示一:桶子作为狗子在末世番外时间线挣扎后有点心理阴影,因此表现得有点渴望动荡(类似华生的战后应激障碍吧,但桶显然并不像华生那么无害)
本章及上章暗示(明示)二:苏丹王妃审美异常,具体表现为慕残(重音),略反社会(有点类似蝴蝶梦瑞贝卡),最后跟桶子算半个知音,蠢蠢欲动撬蜜萝墙角,又非要桶子心甘情愿。奈何桶子很早就被被蜜萝上了笼头,就算快忘光了,她也还是没能成功撬墙角,气死jpg
本章暗示(明示)三:宫殿要建成了,波斯国王该对桶子下手了(这里随原著,先打算弄瞎眼睛,后打算直接干掉),达珞珈跟苏丹王妃都隐约猜出来了,于是各种通风报信。桶其实也差不多猜出来了,甚至做好了准备。然而一方面自己的作品在这里,还没完舍不得走,另一方面随原著,跟波斯王是各种意义上的知己,还心存侥幸……(怎么有种渣攻贱受即视感)
最后,如果没意外,蜜萝大概要延迟一章上线……
☆、隐居巴黎
毫无意外地, 埃里克动用建筑师特权的日子很快就到来了——波斯国王对他新造的宫殿赞不绝口, 并且在某种炽烈的独占欲驱使下, 终于忍不住要将这伟大的奇迹完全据为己有。
只是不知,当您下令夺去我这旧友卑微的性命时, 是否也曾为此感到痛惜?
收到达珞将依令处死所有曾参与这座宫殿建造的工匠这不幸的消息时, 埃里克正泰然自若地待在自己热心为这位老朋友主持建造的一处别院里——这便是青年人自被允许出入马赞达兰王宫这几个月以来, 唯一并非依照娜娃尔或波斯国王指示改造的建筑,未必十分精心, 但在他已不能继续对那旧日的知己宣誓效忠的此刻, 却是个难得令他感到轻松的地方。
“埃里克, 你该走了, 我为你寻觅的渡船已泊在哈扎尔海附近的浅湾了。”没多久,达珞珈便顶着一头乱蓬蓬的鬈发做贼般悄悄摸回自家别院, 似乎都来不及戴上那顶标志性的羔皮帽。他绿眼睛里的神情相当凝重, 语气却尽量放得平稳,且仿佛害怕惊动什么一般, 对波斯国王终于下达的那个关于青年人的残酷命令绝口不提。
但埃里克只是漫不经心地向他遥遥举杯,达珞珈发现那双流金般的眼眸隐隐蒸腾着几分醉意,却意外地呈现一种近乎激昂的神情——绝不会是决心继续效忠,可也不像是将要如他一直以来所忧虑的那样, 进行孤注一掷地报复。
“多谢你, 达珞珈,不过你完全不必为我担忧——失去一位旧友固然令人惋惜,但作为一位建筑师, 我已从马赞达兰王宫的主人处擢取了至高的奖赏。”达珞珈这处别院不止有一条暗道通往海滨,当两人在里海岸边作最后的惜别时,埃里克没怎么费心就猜出了老友的忧虑——微醺的感受还不至于令他的头脑与口舌失于灵敏,因此达珞珈很容易分辨出这位天才的友人完全语出真诚。
青年人身上还残留着做监工时沾染的植物漆略刺鼻的味道,与淡淡的酒味混合在一起并不好闻。但达珞珈难得鼓起勇气直视那双金色的眼眸,并且毫不意外再次感到敬服——从前只为他令人惊羡甚至畏惧的才华;此刻更多的却是为眼前人被那才华所洗炼,高远纯粹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