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灯光比先前又暗了几分,唯独那面华丽的落地镜被斜上方细微的光源映出微蓝的光。蝙蝠似的人影环着少女朝镜子的方向退了几步,后者同她眼角的泪滴便一同被吞没在那泛着幽光的镜面中。
菲利普不知道有多少人看清了少女眼角的泪滴,但他能够预感:如果不出意外,这场演出过后,恐怕再没人会记得蜜萝“恶魔眷属”的名声——人们只会为一个被恶魔蛊惑的少女心碎叹息,并原谅她此前所有过失,无论她最后是侥幸逃脱魔掌还是在恶魔的怀抱里永世沉沦。
乐池空荡的舞台寂静了片刻,魔术般从另一处镜中走出的少女仍穿着那纯白的纱衣,却被舞台灯光映成了朦胧的灰白——这不再像一缕将散的幽魂了,而像是一尊无生机的石像。那蝙蝠似的人影却又并未随之出现,不知在何处蛰伏。
“又一次,那甜美的歌声又一次穿透黑夜,那些字句如此美妙,似与我相识已久……我穿过静谧的林荫,随它轻盈地去向海边,而那海波轻柔地将我吞噬——我漂浮着摇曳着,仿佛月光中的海藻,与航船、鱼群以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一同消逝于长夜的雾里……”依旧是梦呓般轻缓低回的吟唱;但与此同时,舞台四周响起卡洛塔饰演的母亲连绵不绝凄厉的长啸。
人们花了一点儿时间才分辨出少女此刻饰演的是另一个角色——至少也是另一个意志,而那在宣传中原本是克莉丝汀的戏份。
不过这小家伙演得也还不错。有人皱起眉头,但更多的人都如是想着——亚裔在非亚裔眼中总是显得年幼,但蜜萝此刻一成不变的空洞目光与其冶艳的容貌的反差反而演化出某种奇异的张力。
只是,她对引诱者与被引诱者的表达是否过于相似了?当菲利普觉察自己这忧心忡忡的念头时,忍不住黑了脸色——这位大爵爷一直都不太赞同夏尼家与手段莫测的黑发少女相交太深;为此,即便说服自己为了剧院利益对后者“狂热”追逐,私底下却连放拉乌尔与克莉丝汀与蜜萝长时间相处都不愿意。
事实上,因为蜜萝的存在,他对弟弟的恋情,包括他与克莉丝汀的海誓山盟以及夏尼家对此愈发频繁的责难一直冷眼旁观。否则,红伶小姐在夏尼家的处境也不至于如此艰难。遗憾的是,无论蜜萝还是她在巴黎堪称手眼通天的幽灵情人都牵挂着更要紧的事情而对此无暇顾及。
不过随剧目的发展,蜜萝很快给了挑剔的听众们一份完美的答卷——那无处不在的灾厄之影渐渐不满足于待在引诱者身后,而向被引诱者逼近;而被引诱者的意志却在这漫长绝望的斗争中愈见坚定生动,最终迎来长夜尽头的光明;就连那引诱者就都在最凄冷的挣扎过后幡然醒悟,生出纯白的羽翼,予孩童以庇护。
“绝不忘记,魔笛手的誓言!逐疫病,消灭灾厄!”临近结尾时,少女的羽衣被灯光镀上一层金衣。她抚着镜面,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而舞台灯光也应景地以那面镜子为界,分出明暗两端。
“驱逐疫病,消灭灾厄?”仍是那张冶艳的面孔,灯光的分界却巧妙地偏移到她身边另一侧形状一模一样的镜子上——看上去就仿佛她站在镜子另一端一般。少女抚摸着手心的横笛,迟疑地低唱道,暗色灯光隐隐映照出她迷茫的神情,微微颤动的眉头却像是有什么炽烈的情感将要破土而出。
“从未忘记,魔笛手的誓言是驱逐疫病,消灭灾厄!”终于,她攥紧横笛,颤声高唱道。
“驱逐疫病,消灭灾厄!”而镜子那头,是从前的被引诱者铿锵有力的应和。
“驱逐疫病,消灭灾厄!”
“驱逐疫病,消灭灾厄!”
“驱逐疫病,消灭灾厄!”
“驱逐疫病,消灭灾厄!”
……
舞台上,少女的音调越爬越高,节奏越唱越急,头顶浅金的灯光转换也越来越快,给人一种整方天地将要崩塌的错觉。
没人知道她如何做到在这样紧迫的吟唱中将音色从一个极端自然而然地转向另一个极端。但事实是,在整整七次,音调共计横跨四个八度的爬升过后,少女的声线已经由唯有深海才能孕育的魅惑转为天穹与雪峰般的圣洁——不变的是海天一色的空灵与恢弘。
“你的阴谋已终结,而我的灵魂一分一毫也不会为你陪葬!”随后,少女穿云裂石般的歌声伴随着镜子破碎的声音一同在听者耳膜上落下震撼心魄的一击。整片舞台随后陷入短暂的黑暗与寂静——仿佛黎明前最后一抹夜色。
不出所料,那夜色很快便从正中的光斑开始,向四周褪却了,露出一众主演排排而立的身影——蜜萝格外娇小些的身影便在最中间的位置,背后恰巧生出一对宽阔的白羽——羽翼边缘并不整齐圆滑,追逐着黑暗迅速舒展的模样远远看去恰似它一力划破了剧目中的永夜。
菲利普承认,女主唱绝顶的美貌足以令这一幕成为无法复制的经典。但除此之外,这个结局,或者说从少女与那灾厄之影第一次投入镜中之后的情节,就有些肤浅俗套,只是因为男女主唱那把/能够将泥巴唱成乌金,把稻草唱成金条/①的好嗓子,而生生将大家留在这个逐渐变得乏味的梦里。
挑剔的大爵爷忍不住再次皱紧眉头——就算是从前那些打着幽灵旗号的冒名之作也不会犯这样虎头蛇尾的大错,何况通过露西先前的描述,他对这出剧目的内情多少了解几分。菲利普礼貌性地随众人一同起立鼓掌,忽然发现这羽翼的主人虽然在洒满整个舞台的辉煌灯光下像每位第一次主演的年轻姑娘那样羞涩地笑着,口里唱着欢喜团圆、满怀希望的终曲,微垂的眼光却竟似有些沮丧。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①为原著语句
下面是久违的安利时间~
埃里克的唱段出自德语音乐剧《德古拉》主人公德古拉唱段《Blut》,
卡洛塔那一嗓子哀嚎,也代入上述曲目中母亲的哀嚎。
诱惑者唱段魔改自《Ein kreuz zur Zier》,
被诱惑者唱段则魔改自《德古拉》露西的唱段《Nebel und Nacht》,
女主最后一嗓子魔改自《德古拉》德古拉跟范海辛怼唱《Zu ende》其中一句
剩下没提到的就是本蠢原(瞎)创(编)
☆、以吻封缄(完)
谢幕曲的副歌部分不知不觉已重复了整整三遍;每唱一遍, 就有部分演员悄然退下, 久久不落的幕布像是预备着什么盛大的仪式。而直到卡洛塔也在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后款款退场, 蜜萝才发现诺大的舞台上居然只剩自己和埃里克两人的声音。
“你是否置身长夜,而这夜漆黑过别处?你眼里又是否有颗星辰, 映照我一切欢乐与泪水?是否有个理由, 令你为我重塑过往的岁月?而我们此刻能否得个终结, 终结得完美?”男主唱含情脉脉的探问回荡在掌声落下后归于安静的厅堂里,将那身幽影般的黑衣都无端衬出几分柔情。
“穿过无尽孤寂, 我们向彼此张开手臂, 所有事情自此改变——我心如一阙希望之歌, 难以参透, 却再无畏惧。”很难用语言描述那是怎样一种虔诚,与决绝相间, 蜜萝甚至没来得及回应, 就见埃里克一把扯开斗篷,露出阴影下的真容——惨白如纸的肤色和残破扭曲的轮廓比人们此前关于那谜团的所有猜想都更接近灾厄与不详的显化;但那双流金般的眼眸也同时接受着世俗的洗礼, 并在头顶暖黄的追光下愈发显出一种近似神圣的情意。
“能够打动我的,是你,和你来临的足音;能够伤害我的,是你, 如果你弃我远去;能够灼伤我的, 是你的肌肤,如果别人也如此渴望;让我害怕的,是你的欲望, 如果它不再为我燃起……”男主唱的歌唱是如此深情,又如此壮丽,足以令人原谅方才猝不及防之间所见的一切缺憾。
“我渡过刺目的白昼与嘈杂的夜;倾听天堂的圣歌,也聆听深渊的低语;而这其中最为默契美妙的字句,莫过于您温柔的爱语。”蜜萝漂浮在这壮丽的歌声中,眉梢眼角都变得和暖,刀刃般的白羽也在她身后收拢成温顺的模样。
“我信任我的心,而它除了爱你别无他想;与你邂逅的每分每秒,我心之所念唯有你的身影。我信任我的心,而它别无选择,也决不退缩;与你相遇前的日子都已随风消逝,从今而后,我只能听见你的声音……我信任我的心,而它催促我,与你相伴直到永远。”当黑发少女用那样温柔甜蜜的神情对眼前容貌怪异的男子低吟浅唱时,即便是贵族身侧最精明的交际花也有一瞬间相信了爱情。
“我从未如此确信,也从未如此准备周全,只你一人应是我的天使,”埃里克忽然单膝跪下,声音里有一丝丝久违的颤栗,但更多的竟是缅怀般的温馨平静。蜜萝发现一枚花枝缠绕的金戒指在他高举的双掌中熠熠生辉——虽然少了丝绒盒子的衬托,但那是种太过虔诚的姿势,超出恳求缔结婚姻的限度,而近似于对神灵的献礼。
“今夜如此,夜夜皆然——愿我们的骨血在热情里融合,愿我们在彼此的爱中新生,亦作彼此唯一归宿……”埃里克的告白到此已脱离歌唱的旋律,但当这柔情的话语从他绝妙的喉舌间倾吐,仍有种咏叹式的庄重浪漫。而蜜萝不再回答了——她伸出左手,任由埃里克将那枚大小适中的金戒指套在无名指上。
少女近乎傲慢地将四面观众席环视一番,既而毫不犹豫向仍在歌唱的男人献上了手臂和嘴唇——那悦耳的吟唱在最深情处戛然而止,但没有一位听众对此苛责。
“还有什么比今天更美好吗?还有什么比戒指的牵绊更为牢靠吗?”这是卡洛塔善意的戏谑,短短两句也被她抓住机会小小炫耀了一番对于节奏精准的掌握。
“再多的赞叹与诋毁哪里抵得上她的爱语?除却他柔情的密语还有什么更值得铭记?”接下来是据说罹患声带小结的克莉丝汀母亲般轻柔贴心的叮嘱与祝愿。
“这些温柔的,默契的,虔诚的,庄重的爱语,眉梢眼角悄然流转的完美密语;我们必将歌颂,必将铭记……”最后,四下里渐次响起的和声为舞台上这段佳话画下一个圆满的句号;而两位主角漫长的一吻恰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前终结——幕布落下前,大爵爷眼中的画面恰巧定格在埃里克将自己娇小的黑发未婚妻打横抱起的一瞬。
向绝境中的美貌少女伸出援手的多情野兽,以及骤然见识野兽真容却不离不弃的忠贞情人?好一对纯善忠贞的神仙眷侣,好一个温暖人心的真爱童话!走出剧院时,菲利普忍不住再一次赞叹自己在商场上为人称羡的胆魄决断以及长远卓绝的战略眼光。
瞧,巴黎歌剧院又有了新的噱头,还比事涉宗教的“天使”或“恶魔”之类安全得多,而你将又一次赚得满盆满钵。男人顽固地勾着嘴角,脑海里却反复闪现黑发少女在舞台上的种种模样,空洞的,哀艳的,坚韧的,挣扎的,甚至麻木的,阴郁的……还有谢幕曲过后,那自己从未见过的温柔甜蜜。
菲利普又走了几步,却感到少女各式各样的影像就像各式各样的罗网,层层叠叠将自己紧缚至难以呼吸。这位大爵爷终于肯承认,此前想要加重那“恶魔眷属”身上的噱头,分明有许多更为简便,且不损自身名誉的办法——而他对黑发少女的追逐并非全无真心。
他终于完全了解拉乌尔对戴耶家那位小歌女是怎样一种火热的,不可理喻的感情;可那对小儿女还可凭借彼此的爱意面对各方议论与责难,他这夏尼家威势最盛的大家长却再无机会将那黑发少女划入自己羽翼之下了。
“你说菲利普替他们平息了夏尼家的波折?”蜜萝得知这个消息时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但并未如埃里克所愿转移注意力;她黑漆漆的眼眸望着埃里克手上的曲谱,带了点儿控诉的神情,“你给我的脚本明明不是台上那个走向!”
“你不觉得这个结局更圆满吗?你总不能要我每一部作品都安排成那么黑暗凄惨的结局吧。”埃里克讪讪地笑道,熟练地用他那双湿漉漉的金色眼眸与蜜萝对望,语气诚恳又深情,“事实上,自从与你相遇,我就感到无比的幸福美满——以后怕是再也写不出那些不幸的结局了。”
蜜萝忍了又忍,总算没当着克莉丝汀提起现在还被他扔在地宫落灰那部《胜利的唐璜》。她垂眼摩挲着指间的金戒指,到底没顶住埃里克的撒娇攻势,再开口时语气便软了几分——本就没什么力度的嗔怪所剩无几,只剩下惹人爱怜的一点儿委屈:“可我特意练了那么久……而且我们之前说好的呀……”——说好了要以新剧的演出为契机,让我充分沉浸恶意,放手一搏。碍于克莉丝汀在场,蜜萝把约定的具体内容吞了回去,只一个劲用眼刀在埃里克身上刮来刮去。
可我是那么害怕失去你,这恐惧随我们的练习日渐加深,甚至胜过你所谓的“敷衍”。埃里克星辰般的眼眸却只静静地望向蜜萝,将其中汹涌的一切情绪都明明白白向她袒露,不容情人轻忽,更不容退缩。
“再没有比您更清醒坚定的心灵了。”男人出口的话语却如此动听。他一把将自己娇小的未婚妻揽进怀里,下巴搁在她一侧肩上,音量顺势放低到耳语的程度,喉咙和胸膛的震动惹得后者一阵淡淡的酥痒:“其实我早该想到,若说你在末世做那泥塑的神像与对我幼时的庇护都是崇高使命的一部分,都是我那位姐姐强加于你无可选择的经历,那么你在那场荒诞之梦最后呢?为何如此用心地雕刻那人偶?”
“那时候,‘梦’中的我们早已结合,你也早已知道那是为了完成置换吧?但那时候,是否继续置换的选择权分明在你手上呀……”埃里克神色沉静地分析,最终却发出一声似骄傲又似满足的喟叹,“这些天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感谢您仍愿继续爱我,从那时到现在,仅以您自己清醒独立的心灵——您确实应当信任您的心,相信它或许容易受到影响,但绝不会是其余任何人掌心的玩具。”
而且相比我那位面目模糊的姐姐,你甚至曾努力为我停留了那么久,道别的方式也如此温柔。最后一句埃里克默默藏在了心底——尽管后来事情的发展不坏,但他一点儿也不想提起那时凄凉的别离。
蜜萝愣住了,她茫然地看着未婚夫含情脉脉的金色眼睛,感觉眼眶一阵发涨,头脑却一片空白。
“总感觉,自己干了件很蠢的事情……”黑发少女喃喃道,有些精致的面容上不由显出些沮丧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