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恙没有异议,但无恙有一个请求,翁主天性单纯,自入宫后接二连三遭遇不测,看得出来她并不适合宫中生活,请陛下允许无恙护送翁主回江陵。”
刘炽想了想,没再为难他,说道:“准了。”
八月初八,喝过赵破虏和当阳公主喜酒,魏无恙便护送芳洲上路了。她带的人很少,除了张宝,其余全是皇帝拨下来的侍从。他们经过灞上时,一道修长身影端坐在马上,挡住了去路。
陆吾纵马上前,对魏无恙笑道:“恭喜冠军侯,年纪轻轻就能尚主,吾羡慕之至。”
魏无恙一听他的话就知道他与刘炽和好了,本来他对陆吾颇有好感,没想到他跟刘炽一样,都对芳洲怀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果然是一母同胞的好兄弟。
“多谢逸侯,以后魏某的喜酒逸侯一定得赏光。”
陆吾笑容淡了,经过他身边时低低道:“还是等冠军侯下了聘再说吧,八千户食邑不是那么好挣的,光是砍匈奴人也得砍得手软刀卷吧。”
“这是魏某的事,不劳逸侯操心。”
魏无恙面无表情。
“呵呵,”陆吾骑到芳洲车旁,从马上俯身,朝着窗户说道,“翁主好狠的心,亏吾还把翁主当知己,翁主回江陵居然不跟吾说一声,想当初还是吾护送翁主上京的呢。吾不日即将远行,翁主不打算现身告个别吗?”
芳洲皱眉,这人自从在她面前哭过一回,就跟她自来熟了,完全不复以前的疏离冷峻。车帘纹丝不动,她清澈的声音从车内缓缓流出。
“逸侯保重,芳洲早说过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后会无期。”
“那可不一定。”陆吾笑着扬鞭,一人一马飘然远去,好事的风将他的话语清晰传来,“翁主,我们一定还会再见面的。”
魏无恙眸色深沉,自出宫后他就有很多话想问芳洲,尤其是以前的事。他不信她对从前无知无觉,不然怎么解释她第一次见他的坦然、亲厚,怎么解释她对刘炽的敬而远之,还有这个陆吾,她也是爱答不理的。作为皇帝兄长,无缘无故消失七年,他干甚么去了?会不会跟她以前也有关系?
“腓腓!”
“无恙唤我何事?”
一张芙蓉娇面陡然出现在眼前,从眉梢到眼角都洋溢着盈盈笑意,一看就是极快活极高兴,与在陆吾面前的冷漠判若两人,魏无恙的心忽地就软了。
昨日之非不可留,今日之是不可执。放下过去,就是放过自己。
“无事,就是想喊你的名字,想看你笑。”
“呆子,”芳洲羞得低下头,不敢看一旁笑得意味深长的张宝,娇嗔道,“这是在外面,你说话也不知道收敛些。”
“没关系,没有我的同意,他们不敢听的。”魏无恙顿了顿问道,“跟着我你不后悔吗?如果我一直挣不到八千户食邑怎么办?”
芳洲睁大美眸,极认真地打量他,又极认真地说道:“不会的,你一定能挣到的,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十年,你什么时候挣到,我就什么时候嫁你。总之,我会一直等着你的,你到时候可不许嫌弃我老,不要我。”
“傻子,我比你大十岁,就算老也是我先老,我还怕你不要我呢。”魏无恙满目柔情,宠溺地看着她。
“其实大这么多也是有好处的,若将来我走在你前面,你肯定会伤心难过,所以还是让你走在我前面的好,这样你就不会难过了。”
魏无恙不防她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眼泪一下子就沁了出来,他抬头望天,努力将泪水逼回去,迎着她的温柔,目光灼灼。
“臣一定为翁主长命百岁!”
第36章
“阿翁阿翁,我回来了!”大老远,芳洲冲矗立在岸边的刘康兴奋挥手。
一方水土一方人,隐没在晨曦中的江陵古城大气磅礴,云雾缭绕,一如眼前女郎,端庄,美丽,撩人,神秘,魏无恙走过无数地方,最爱的便是这南国水乡。他嘴角含笑,伸手虚圈着芳洲,与她并肩立在船头。
“腓腓我的儿,你终于回来了。”
刘康也朝芳洲挥手,又哭又笑状若疯癫,哪里还有一国君侯的气概,他往前几步涉到江中又退了回去,坐到地上挽起裤腿,除下履袜,“噗通”一声扎到水里朝芳洲的船游了过来。
魏无恙的黑眸瞬间瞪大,他总算知道芳洲跟谁学的凫水,她的固执又是随了谁。别看刘康羸弱,犟起来也是颇有风骨的,要不然吴复也不能被他整得那么惨。
刘康心情激动,越游越快,他是真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与心爱的女儿重逢。当初走投无路向魏无恙求救,其实并未抱有多大希望,事实证明还是大母看人准,这世上可托付终身者,惟有一个冠军侯。
他很快就游到船边,被侍从七手八脚拉上船,顾不得整理仪容,浑身湿漉漉地朝魏无恙深深一揖:“冠军侯大恩大德,康没齿难忘。”
魏无恙连忙将他扶起,一面命人拿了干净帕子给他擦拭,一面还礼:“大王折煞无恙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乃为人之本,无恙哪里担得起大王如此大礼,再者无恙既答应了太皇天后,断不会食言而肥。”
刘康目露赞许,越看越喜欢,眼神藏着笑意,调侃道:“还叫我大王?”
魏无恙不解他话中之意,怔住。倒是芳洲被父亲打趣得耳根子都红了,她捧着发烫的双颊,撅嘴跺脚,长长唤了一声“阿翁~”,真真楚楚动人,娇羞无限。
魏无恙恍然大悟,急忙朝刘康下拜:“外舅在上,请受小婿一拜。”
“孺子可教,不是光知道打仗的莽夫,反应快,脑瓜子灵光,会察颜观色,腓腓交给你,孤放心了。走,咱们舅婿两个今天喝个痛快,不醉不归。”
刘康上前来揽魏无恙,亲热地勾住他的肩膀,与他有说有笑往船舱走去,将自家宝贝女儿抛到一旁,似乎完全忘了游到船上的目的,看得张宝直想笑。
“不行,不行,”芳洲急急奔到两人身前,伸手挡住他们去路,红着脸说道,“阿翁不能饮酒。”
她的好阿翁酒量不行,酒品更不行,逢酒必醉,逢醉必拿她开涮。每次喝醉都会将她童年糗事当作谈资,她在魏无恙面前可丢不起这个人。
刘康知道女儿担心什么,一拍胸脯,大大咧咧道:“腓腓放心,你不在的这几个月,阿翁酒量精进了,不会乱说话的。”
芳洲还要说话,刘康连忙打断她:“你现在是有夫婿的人,就不要再管阿翁了,要管管无恙去。”
芳洲不防他说话这么直白,瞬间闹了个大红脸,旁边还有人在吃吃地笑,顿时羞恼交加,恨恨瞪了父亲一眼。
刘康双手一摊:“无恙觉得我说错了吗?”
芳洲听到一道低沉醇厚带着笑意的声音响起,说出的话教人喜也不是恨也不是。
“大王英明神武,怎么会错呢,无恙很乐意被翁主管。”
刘康被他恭维得飘飘然,下船过府与他喝得酩酊大醉方尽兴回房。芳洲看着两个酒鬼直叹气,没想到父亲胡闹,魏无恙也跟着胡闹,本来不想管他,仆役来报说他吐了几回,终狠不下心肠,命人煮了醒酒汤,又到他房中打了水亲自给他擦手净脸。
醒酒汤端过来的时候,魏无恙像个孩子吵闹着不肯好好喝,芳洲无奈,只好打发走仆役,自己用汤匙一勺一勺地喂。
醉酒的魏无恙顽皮得让芳洲没了脾气,喝一口汤就喊她一声“细君”,还非要她答应,不答应就不喝,一碗汤水喂完,芳洲羞得连碗都端不住,整个人从头红到脚。
魏无恙用手指轻佻地挑着她的下颚,黑眸迷蒙,带着醇香酒气的唇在她面前一开一合:“腓腓,你跟我说说,谁是第一个亲你的人?”
他的目光专注又严肃,芳洲叫苦不迭,她的好阿翁果然还是将她给卖了。
八岁那年,因为右手的事她跟白泽打架,被白泽偷袭亲了一口脸蛋,气得她几天吃不下饭,阿翁不仅不安慰她,还高兴得要命,说别人都是凡夫俗子,只有白泽慧眼识珠。还说若将来无人敢娶她,就把她嫁给白泽。
芳洲张嘴想要解释,魏无恙的手指已经抚上她的脸庞,薄唇与她粉唇轻触,每说一个字都清晰无误地通过她的唇传到她的脑子里,如过电般酥麻刺激。
“腓腓,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白泽当年唱的童谣是什么意思?”
他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刮过她的脸颊,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薄唇与她轻触,浓重的男子气息令芳洲悸动不已,刚褪下的潮色不争气地重现在俏脸之上。她难耐地甩甩头,想赶跑这些意乱情迷。
“你说什么?”他的触碰令她前功尽弃,无法集中注意力。
魏无恙很满意自己对芳洲的影响力,扳过她的小脸捧在掌中,与她额头相抵,薄唇里吐出芳洲从小听到大的歌谣。
“阿娇阿娇,莫哭莫闹;阿娇阿娇,来郎怀抱。”
这样的童谣伴着这样的俊颜以及这样低沉悦耳的声音,有种难以言说的魅惑和致命吸引力,芳洲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想狠狠亲吻对面的人。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就是小童子唱着顽的。”她悄悄别开眼眸。
魏无恙危险的黑眸盯着她,目光如火:“哪有这么早熟的小童子?”
“你、你什么意思?”饶是一头浆糊,芳洲还是听出了不对劲。
“没什么意思,我一个二十五岁的老儿郎,初吻留着给了腓腓,而腓腓居然那么早就将初吻给了别人,我的心好痛啊。”
“你、你别瞎说,哪里是什么初吻,那时候才八岁,就、就只碰了一下脸蛋,我的初、初吻明明是被你夺走的。”
“对哟,腓腓不提醒我,我还差点忘了,因为你骂我是疯犬,我一生气就咬了你,这才得到你的吻。不像那个臭小子,天天挑事,还能得到某人垂青。”
芳洲扶额,真是越说越离谱了,她阿翁喝高了话多,拉着谁都能说上半天,敢情这人喝多就爱吃味?
哼,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小心眼子!
她哄着他:“好了,好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做甚么,我扶你躺下睡觉好不好。”
“不好,”魏无恙耍起赖,“我吃亏了,我要找补回来。”
芳洲顺着他的话问:“怎么找补?要不你去亲白泽一口?”
魏无恙嗤了一声,眸子亮得出奇,手缓缓下滑,从她的襦衣边缘钻了进去。
突然而来的凉意让芳洲惊了一下,她的肌肤很娇嫩,能感觉到他手掌上的薄茧,她与他饱含深沉墨色的眸子对视,在里面看到娇羞但并无惧意的女子,轻轻地问:“你想好了?”
手指下的肌肤像绸缎一样光滑细腻,直教人舍不得放手,魏无恙没有答话,也没有继续动作,只是一把将她放倒,将自己的头搁在她腿上。
“我要躺在你腿上睡觉,还要你给我唱曲子。”
芳洲失笑,边拍着他的背边唱——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
魏无恙在她的轻声吟唱中睡了有生以来最安稳的一个觉。
日上三竿,第二天起床,不仅不见芳洲,连刘康的人影也找不着,魏无恙找人一打听,才知道他们父女去云梦泽看人采莲了,因他睡得太香就没有叫醒他。
他一路纵马来到云梦泽西面,盛产莲花与菱花的大泽,举目四眺,除了一望无际的绿色,到处都不见刘康父女身影。就在这时,荷花荡里传来玲珑婉转歌声,那曲声柔美动听,让人的心儿也跟着一起荡漾。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芦花飞舞,船摇水荡,一池碧水如凝结的翡翠,偶有白鹭飞过,一舟缓缓划过,舟上坐了几个妙龄女子,她们口里吟唱的正是这首采莲曲。
只见她们卷起衣袖,露出白皙丰润的手臂,裙裾也挽起,腿上肌肤欺霜赛雪,一边唱着歌儿,一边把手伸进水里,整齐划一地采摘莲子。
太阳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池水被染个透红,两相辉映,更显得她们的动作婀娜多姿,风流蕴藉。
在这群人当中,尤以中间站立着划舟的人最为引人注目。红颜金饰,姿色天然,占尽风流,般般入画。她穿着一件红色小袖袍胡服,腰上系着腰带,显得细腰不盈一握,脚下穿着一双轻便的小头锦履,整个人明艳又飒爽。
莲叶如锦缎一样飘荡在水中,她却能从莲丛中劈开一条路来,又快又稳地划着小舟。
“腓腓,快呀,他们要追上来了。”同舟女郎扬着银铃般的笑声催促道。
撑舟女子回头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成竹在胸的表情,对女伴们说道:“坐稳了,他们追不上来的。”
魏无恙看到莲花丛里聚集了不少轻舟,只有芳洲那一个划得最好,他正要扬眉,却听到一个熟悉笑声响起。
“腓腓,你们倒是跑得真够快的。”
白泽划着同样的小舟在芳洲后面穷追不舍,他那舟上坐了几个五大三粗的年轻儿郎,因为吃重,小舟在水面左右摇晃,四处打转。可他们一点都不在乎,朝芳洲她们大声调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