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
魏无恙举起右手,轻喝一声,队伍立即安静下来,鸦雀无声。
副将接着说道:“骠骑将军还迎回了三十年前和亲的乐阳公主!”
三十年前的和亲公主少说也有四十多岁了,居然在苦寒塞外存活下来,还被魏无恙迎了回来,这个事件的意义丝毫不亚于前头说的那些战果。
因太过匪夷所思,场面一下子静得出奇。
芳洲惊得瞪圆大眼,众将士也是呆若木鸡,就连赵破虏一时也有些反应不过来,眼睁睁看着一辆华丽马车从队伍最后方缓缓驶到魏无恙身边。
魏无恙下马,恭敬站在车旁,一双纤纤素手搭在他手背上,从车里走出一位年约四旬,穿着匈奴阏氏服饰的美貌女子。
她跟长公主有两分相似,二人有双一模一样的丹凤眼,只一眼,赵破虏就相信了她的身份。
“快,打开城门,迎接乐阳公主还朝。”
城门慢慢打开,乐阳公主却不急着迈步,而是朝魏无恙瞥了一眼,魏无恙身影微滞,顿了片刻再次走到车旁。
车内又递出一双手,十指纤纤,根根丹蔻。
芳洲心头蹿出不安。
她的视力极好,从手的颜色和皮肤来看,里面坐着的应该是一位二八佳人。
果然,随着魏无恙退开,一个漂亮的匈奴少女出现在众人眼前。
她的长相很讨喜,眼睛是湖水一样的深蓝色,鼻子翘挺,嘴唇红润。头上扎满小辫子,随着走动左右摆动,很是趣致可爱。
少女亲昵地挽着魏无恙胳膊,时不时仰头跟他说话,眼里满是笑意。
副将第三次开口:“萆荔公主乃乐阳公主之女,自愿跟随乐阳公主归朝。”
芳洲看到乐阳公主动了动嘴唇,少女俏皮地吐吐舌头,放开魏无恙,跟着他们朝城门走去,走不了两步少女趁乐阳公主不注意,又悄悄缠上魏无恙的胳膊,而一向生人勿近的他居然没有拂开她的手。
“翁主,有时候眼见未必为实,耳听也未必为真,你别胡思乱想,无恙肯定有他的苦衷。”赵破虏担忧地看向摇摇欲坠的瘦削身影。
芳洲强忍心酸,扯出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笑容:“姑父,我又不是泥娃娃,哪有那么脆弱,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
“那就好,随我去迎接无恙,让他把话说清楚。”
“好——”
话音未落,赵破虏就听到“噗通”一声响,回头去看,芳洲已一头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腓腓,腓腓!”赵破虏目眦欲裂,对这个执著又倔强的小女郎既敬且怜,心疼得无话可说。
有些人,把苦挂在嘴上,唯恐别人不知道;有些人将苦埋在心底,不肯示人,独自默默承受。
他倒希望她撒泼哭闹发泄出来,她才十五岁,不该如此懂事,如此自苦。
赵破虏一把抱起地上的人拔腿就跑,恰好与缓缓走来的三人迎面遇上。
魏无恙的胳膊还被匈奴公主紧紧抱在怀里,他一副无关痛痒的样子气得他想打人,赵破虏狠狠剜了一眼,抛下冷冷一句话,扬长而去。
“无恙,飞得高飞得远固然是好事,但人不能忘本,不然总有一天你会追悔莫及的,不知道自己曾经错过多么宝贵的东西!”
第46章
“公主,无恙还有要事与大将军交割,不如请副将护送您到驿馆休息如何?”
魏无恙不动声色地将胳膊自痴缠的匈奴少女手中抽出,轻声询问对面高贵端庄的中年美妇意见。
他面带微笑,态度温顺,彬彬有礼,恭敬得让人无可指摘,然而,久经人事的乐阳公主还是从他轻蹙的眉头和疑虑的神情里捕捉到一丝不耐烦。
她有些心滞,也有些不悦。
没有任何缘由的,见到这个青年将军的第一眼她就喜欢上了,所以当他提出迎她回国时,她只提了一个要求就点头同意了。
他果真没让她失望,一路上对她执礼甚恭,像真正对待长辈那样,若非他现在这副模样,她险些就要相信他是心甘情愿履行那个约定的。
如果不是这个约定,她不会跟他归国。这个约定不单是一个美好心愿,也是她对从前人事的追忆与弥补。所以,她很在意自己千挑万选的这个人的感受。
暗恼不过一瞬,转念一想,她很快就释然了。
立下不世之功的魏无恙绝非普通人,他是苍鹰也是悍狼,警觉聪敏,勇猛无双。想要他顺从,不能单靠一日之功,须循循善诱,徐徐图之,攻心为上。
更何况,就在刚才,众目睽睽之下,为了替匈奴女儿立威,她未经他同意就拿他做戏,他虽不情愿也极尽配合之能事,她也不能逼得太紧,凡事一松才能一驰,见好就收,留有余地。
萆荔公主完全不懂母亲和魏无恙之间的暗流,重新抱起他的胳膊,撒娇道:“无恙阿兄,我阿爸常说公务是永远都忙不完的,少做一天也没什么大不了。来者是客,人家第一次来定襄,你就放下公务尽一回地主之谊如何?”
“公主请自重。”
魏无恙抽出胳膊,退后两步,眉间不豫之色更甚。
萆荔公主跺脚,嘴唇高高撅起:“我迟早都是你的人,挽个手怎么了?我们匈奴人幕天席地就能生孩子,沿途所见汉人也没有一个像你这么循规蹈矩的。你看看你,木讷呆板又无趣,我若不自重,你又能奈我何?”
魏无恙薄唇紧抿,黑眸尽是嘲讽。这世上能触碰他身子的,除了芳洲,再无第二人,若不是看在乐阳公主份上,他早就甩袖子走人了。他的耐心早已用罄,她还不知好歹,喋喋不休,实在讨厌。
“副将,派人护送乐阳公主和萆荔公主去驿馆。”他丢下硬邦邦的一句话,转身就去追赶赵破虏。
萆荔公主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冷待,气得不顾场合,大吼大叫——
“魏无恙,你给我站住!魏无恙……,你耳聋了吗,我命令你给我回来!”
城楼上的将士都被她泼辣的样子惊呆了,中原女子笑不露齿,行不露足,哪里会像她这样大呼小叫,而且叫喊的还是他们崇拜的“战魂”名讳。蛮夷果然就是蛮夷,汉人皇室血统也不能将他们净化干净,看来和亲也不过尔尔。
乐阳公主俏脸微红,无奈抚额,在一片质疑目光中拽着叫嚷不休的女儿走了。
魏无恙纵马驰骋,恨不能插翅飞回城中。刀头舔血,他未惧过;一抹倩影,却令他胆战心惊。他若不追上去,怕是真的会后悔一辈子。
赵破虏刚才的那番话,说得他心头沉甸甸的,还有他临去那意味深长的一瞥,他怀里那抹似曾相识的纤细身影,都令他极其不安,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从他手中溜走,而他却傻乎乎地一无所察。
他很害怕这种感觉。
魏无恙赶到的时候,赵破虏正背着手站在堂屋中央,好像知道他会来一样。
“大将军,您刚才抱着的人是谁?”
魏无恙听见自己声音里满是惶恐和紧张。
赵破虏缓缓转身,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苍白的面容,灰败的神情,颤抖的手指,无不表明他这个一上战场就不要命的爱将处在极大的恐慌之中。
还好,不是无可救药。
赵破虏不答反问:“无恙,你如今战功赫赫,又得匈奴公主相伴,你在怕什么?”
“大将军,求您告诉我,那个人是谁?”魏无恙无暇回答他的问题,只固执地寻求一个答案。
赵破虏再次问道:“无恙,你的初心还在吗?”
“无恙从来就没有变过,十年前是,十年后亦如是。我和大将军一样,所为的不过一人耳。”
赵破虏沉默半晌,最终沉沉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让开了路。
“这世上最坚硬的是人心,最脆弱的亦是人心,最怕伤人而不自知,否则纵有千万颗真心也不够你挥霍的。”
魏无恙心中一凛,正色道: “多谢大将军提点,无恙明白。”
走进内室,一个医工模样的人正在跟一个少年说话:“这位小郎是长途劳顿加上气火攻心导致的昏厥,无需服药,多多休息几日便可恢复。”
少年连连点头,很是客气,转身看见魏无恙立即变了颜色。
“你来干甚么?”他怒气冲冲。
“你又在这里干甚么?”
魏无恙一看见他,对床上之人的身份更加确定,但他莫名的敌意令他很不舒服。因为一个人,他们把手言欢,又因为同一个人,他们再次站到对立面。
“大将军请我来的,你管得着吗?”
“白泽,我不想跟你吵架,我是来看腓腓的。”
白泽忽然激动起来,一手捂着腹部,一手指着门:“谁都有资格来看她,就是你没有,你滚,有多远滚多远,赶紧利索地给我滚!”
魏无恙也怒了:“她是为了我才到这里来的,我怎么没有资格来看她?”
“呵呵!”白泽居然笑了,还拍起了巴掌。
“是啊,这个傻女郎就是为了你这个负心汉才一路风雨兼程,赶了整整三千里路来到这里。从小到大,她从未走过这么远的路,吃不下,睡不好,骑马难受,她一声不吭;被吴复羞辱,被匈奴王子调戏,她也咬牙挺过去;到头来,给她当头一棒的,却是她最爱的你!”
“我也是可笑,居然劝她盛装去迎接你,幸亏她没有听我的,不然教她的脸面往哪里搁?你知道她在城楼上看着你和别的女人卿卿我我是什么感受吗?你知道什么叫心如刀绞吗?你知道……”
“够了!”
魏无恙俊脸黑沉,双眸赤红,恶狠狠地打断了白泽的话。
“你也知道难受?原来你有心啊,我还以为你的心早被狗吃了呢。”白泽也是双目赤红,痛苦嘶吼,“我真后悔把她让给你,你这个衣冠禽兽根本就不配得到她的爱!”
魏无恙一把抓住他的衣襟,盯着他发红的眸子一字一句说道:“这话本来犯不着跟你说,但我感激你对她的一路扶持,我只解释这一次——”
“我没有背叛腓腓,我爱的人永远只有她一个。”
“我难受是因为心疼她吃的苦,我自责是因为没有保护好她,我愤怒是因为有苦衷却不能让她知晓。”
“就算我伤了她的心,我也不会放手的。腓腓是我的,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把她抢走,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你、别、太、过、分!”
白泽气得七窍生烟,腹部也愈发疼痛,在一旁当了半天隐形人的副将实在看不下去,迎着两个男人的怒火硬着头皮上前劝架。
“白兄弟,你看你的伤口又崩开了,还是随我回去让医工重新上药包扎一下为好,免得翁主醒了看到担心。”
梗着脖子的白泽在听到最后一句话后软了气焰,乖乖跟着他走了出去,副将趁人不注意悄悄扯了一下魏无恙衣袖,又朝床上努了努嘴。
他想告诉他芳洲早醒了,可惜魏无恙心里乱糟糟的,没有看懂他的暗示。
室内终于安静下来,魏无恙呆呆走到床边坐下,执起床上之人右手,果然看到那个熟悉的玉钩印记。
真的是她,他的好女郎!
本应狂喜的心情却被懊悔、后怕和酸涩代替。
萆荔公主说他木讷呆板又无趣,那是因为他的情全给了这个倔强执著又痴情的小女郎,只有在她面前,他才会有情绪波动。
她瘦了,大大的男衫套在身上,空空荡荡,越发显得她娇小跟瘦弱。她的脸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平凡面孔,与她平日的样子相去甚远,他却心酸地觉得可爱极了。
她一直都很聪慧,知道如何敛藏锋芒,也知道怎样自保和反击。
大掌爱怜地抚过她的眉,她的眼,她的鼻,她的脸颊,最后来到她小巧的唇瓣。手指轻轻描绘着她的唇线,眸子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柔情和涩意。
“腓腓……”
芳洲听到他的呢喃。
她的手被他抬起,覆在他的双眼上。
“对不起!”
他跟白泽的争吵她早就听到了,心里对他的怨恨也随之去了一半。再听到他道歉,早就忘了生气。她睁开眼刚想说话,却被他的动作惊得险些跳起来。
有什么东西,滚滚烫烫,热热乎乎,从他的眼里流到她的手里,一滴,两滴,三滴,四滴,很多滴……
芳洲忍不住轻轻颤了一下,掌心灼热的温度几要令她失声尖叫。
“腓腓,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男人翻来覆去只有这一句,话里的哽咽和自责听得她的心都碎了。
人生至苦,谁都活得不容易。他有他的责任、担当和无奈,他的态度已经足够明朗,她不能因为他是男人,因为他爱她,就对他无止境的索求。
芳洲用另一只手捂住唇,无声无息地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