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中待久了,什么阴私药粉见得多了,夏司廉养出个本事,便是加在汤汤水水里的气味,他这灵敏的鼻子都能闻得出来。
眼下空气中浮着的味道自然算不得什么厚重,可偏就是所属之人,让他心思浮动,竟说不得什么,就是觉得这时辰有些难捱。
他这心神,在宫里已经乱了好些时日了。
放在之前,小午在他眼里留下的印象,最深的便是她小小一团,窝在他怀里,软软的音调和他撒娇的时候,再一转,想到那时他咬着牙,捧着一颗要被她哭得鲜血直流的心出了门,却又只能将她交托给旁人的时候。
宫里争斗残酷,满眼所见,只有阴谋诡计,夏司廉极善此道,却也极恶此道,他都说不分明自己的心思,可夜晚躺下来,想一想软绵绵又无助的,只等他有了权势才能去抢回来的小宝贝,他就能睡过去,第二日起来继续满身污秽。
后来海福倒了,他也入了狱,最狼狈的时候,想起没有见上一面的小午,心里剩下的也只有遗憾和不甘,想着要最后一搏。
可他心心念念的柔弱小儿就那般风光无限地走到了他面前。
夏司廉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不同于他清晰的想要往上爬的念头和步骤,小午在他的规划之中,一直都是变数。
他莫名其妙就收养了她,又满心嫉恨地失去了她,再回来见面,她已是高高在上的,留着最尊贵的皇族血液的长公主,而他却频频梦见了她。
这种梦境,在上次见面,小午坐在鸾车上,说了那句她被抛弃的话之后,就成了夏司廉避之不及的噩梦。
他怕极了小午受委屈,却也恨极了自己,让她受了这许多的委屈。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时,也曾想过把人抢回来,由自己妥帖照顾着。
但是这些心情太愁肠百结,夏司廉明白道理,知道就算小午眼下贵为长公主,也不可能一辈子不嫁人,甚至他身为一个宦官,对所要服侍的皇族之人产生这种念头,若是被旁人知晓,定然是要扣个大不敬的帽子的。
何况,小午不是孩子了,她是大姑娘了。
空气中不同的气息一次次地提醒着他这个念头,夏司廉静不下心来,顺手端过一盏茶送到嘴边抿了一口,入口才发现茶凉得很,正要皱眉甩手扔下,看着茶盏内侧隐隐绰绰,还被他方才喝掉了半个的红唇印,登时就愣住了。
来的路上,跟着的小太监已经把来龙去脉都和他说清楚了。
珈以伤得突然,却执意要回自己的院子,杨夫人无奈,连带着整府的人都忙得鸡飞狗跳的,哪里还有时间来收拾这杯被主人随手扔下的茶盏。
夏司廉嘴里还含着那口茶,这会儿却是吐也不是,吞也不是。
这当口,却是他带来的一个御医急急出了门,脸色苍白满脸大汗,跪下都在打摆子,“回夏公公,殿下,殿下她中了毒……”
“哐当”一声,夏司廉手里的茶盏就砸在了地上,他这时也顾不得什么,一激灵,嘴里的茶就吞了下去,匆匆忙忙地进了内房。
另外两个御医跪在床榻前,看见他进来,赶紧跪好,头扣在地上,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磕磕巴巴的,“殿下上次为万岁解毒,其实体内的余毒未清,此次中的毒虽微弱,但殿下底子本就差,那簪子伤了下腹,日后……日后怕是难有子嗣。”
夏司廉苍白着脸,终于有力气眨一眨眼睛了,压抑着深吸了口气平复方才屏息得胀痛的内腑,松了手,让手心被掐出的血丝风干。
“此事,杂家会据实报给万岁,杨国公,”夏司廉回头去看方才不管不顾跟着他进来的杨国公,目光匆匆路过躺在床上的人。
“国公爷应该无异议吧?”
这话说得,语调已是毫不遮掩的阴狠,好似要取他首级。
杨国公咬紧了内壁,吞了一嘴的血腥气,好歹是忍住了出言反驳,“家中出此意外,伤及殿下,臣是当进宫与万岁请罪……”
他话还没说完,怕就这样定下来的太医们对视了一眼,也顾不得太多,赶紧说了未尽之言,“殿下身子本就虚弱,受此重伤,怕是损了阳寿,若是好好将养,应还有十年阳寿……”
“你说什么?!”
话未说完,夏司廉已经快步走到其中一个面前,他怒极惧极,一出手,那力气也不知怎么就变得那么大,竟是直接把太医给拎了起来,面上的狰狞模样,吓得那太医二话不说,竟是就这般晕了过去。
另一个见此情景,心思一动,竟也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给扎晕了过去。
宫里被夏公公吓晕的人比比皆是,多他一个,半点也不丢脸。
太医们这番作态,夏司廉反倒是信了那话,惊惧交加之下,他竟冷静了下来,松手扔了那太监,快步走出内房,冷声吩咐,“殿下遇刺,国公府众人难辞其咎,众位夫人也有嫌疑,都立即下诏狱,等杂家回报万岁后裁决。”
锦衣卫听令而动,又跟着夏司廉出了内房的杨国公一听这话,立即就上前要个说法,“夏公公,本官乃是……”
他今日再无将一句话说完的机会了。
因为这话说到这,夏司廉一抬脚,竟是踹准了他的心窝,一脚就将人踹出七八步,砸在了房柱上,愣是吐出了一口血。
国公府众人被此变故,吓得瞠目结舌,竟是忘了所有动作。
夏司廉的脸色看着还是平静得很,他竟还理了理衣裳,转身要回内房时似是想起了什么,回头看了眼,就在一堆妇人里,将世子夫人准确地认了出来,伸手一指,“给她灌三缸的绝育药,在她未解释清楚之前,将她儿子泡到冰水里。”
世子夫人浑身一软,竟就这么瘫软在地。
作者有话要说:
假的。
我辟谣,太医说的是假话。
双更什么的,恩,打脸了,我做不到啊~
第124章 他不会说爱你(13)
夏司廉踹杨国公的那一脚,算是杀猴儆鸡了。
杨国公府当家做主的人都这么不禁打,旁人更是不敢凑上来寻死,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夏司廉转身又进了内房,而自己被锦衣卫拖走。
方才还吵闹得厉害的院子,须臾之间安静无声。
内房里的人也退得干净,只余夏司廉和珈以。
一个躺着,一个坐着,一个闭着眼,一个睁着看,倒是副能僵持到地老天荒的模样。
夏司廉在想着措辞,想着如何才能说服小午,让她和杨七合离,乖乖跟着自己回宫,之后万事不必操心,无论有什么闲谈杂论,他都会帮她挡得干干净净。
就是万岁,也不能再逼她嫁人。
之后的事,一件件来,他总是能办完的,唯一的问题就是,小午眼下与他这么疏离,会不会听他的话,和杨七合离?
杨七是一定要死的,可他不想她一世都背着杨七遗孀的名头。
这样卑贱粗劣的小人,哪配与他的小午挂在一块儿。
可小午这时怕是半点都听不进去他的话的,或许,他应该反其道而行之,劝小午好好和杨七过日子,这样指不准她……
这个法子不靠谱,且就是这般想想,都让夏司廉觉得有些反胃。
杨七那人……他不自觉又把目光落在了珈以身上,瞧着她闭着眼睛睡得安然的模样,看着她因为熟睡而略略有些泛红的脸颊,万万想不出来,她居然……
心里的怒火和悔意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夏司廉深吸一口气想要压住,就看见面前安睡的人突然皱了眉头,吓得他赶紧屏息凝神。
珈以迷蒙地睁开了眼,茫然地转了一圈后,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夏司廉。
她很快就弯了嘴角,露出一个笑,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来,握住了他的手指,轻轻地晃了晃,“阿兄不生气啊,我不疼的。”
一句话说得又轻又含糊不说,说完人又睡了过去。
只夏司廉的那根手指,还被她滚烫的手握着,提醒他,方才不是梦。
夏司廉低头看她还握着自己的那只手,看着那只手褪去了幼儿时的软胖,变得洁白而修长,都能看见藏在皮肤之下的青色血管。
好似有什么东西忽地就抓紧了他的心脏。
周围寂静无人,眼前原本以为已与他疏离的人儿,正亲密地握着他的手。
夏司廉慢慢俯下身,咬着牙闭着眼,用最清醒的理智和毕生的勇气,轻轻地在她额上留下了一个印记,算作他不能出口的承诺,“小午,你好起来,以后阿兄保护你,谁都不能欺负你。”
珈以一动不动,仍是熟睡的模样。
然许久之后,夏司廉起身离去,她睁了眼,瞧着他的背影,刚被放回到被窝之中的手又拿了出来,摸到了额上的位置,眼眸中神色未明。
刺进珈以腹中的那根金钗,来自侍郎夫人的头上,可那时离珈以最近的却是杨夫人,而最有动机的却是世子夫人。
由是三人便成为了最重要的嫌犯。
夏司廉亲自出手审问,年纪最轻的世子夫人反倒成了嘴最硬的人,在另外两位都供出了不少内宅阴私,甚至自己最在意的亲儿子都被凉水泡得只剩一口气了,她还能死死地咬住牙,打死不认,“我无罪。”
她是有品阶的外命妇,她儿子是国公府的继承人,她不信他们真会有事。
世子夫人正将这句话在心里再念一次,就听见面前阴冷的阉贼轻描淡写地来了一句,“杨国公与杨太后祸乱内廷,如今已被贬为庶人,只等秋后问斩了,包括你杨家一门所有人,男子腰斩,女子充入教坊司。”
夏司廉瞧着她,气定神闲的,“王氏,你不想求个痛快?”
太后那点子内帷之事,盛平帝其实早就知晓了风声,只是这事说出去到底不体面,盛平帝便是再恨毒了太后,也不会用这个当罪名公告天下。
但王氏受了这么些日子的磨搓,精神都恍惚了,能辨别罪名真假已是不易,哪里还能考虑到这许多,立时就崩了,抬眼死死的瞧着夏司廉。
夏司廉随她瞧,看她的眼神,与瞧死人无意。
他早能定她的罪,这样磨着,不过就是为了让她难过罢了。
王氏几乎立刻就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早些听到的各种谣言,忽地看向夏司廉,疯魔般大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成安终身难孕,再也嫁不得旁人了,夏公公难道不要感谢我吗?”她盯着夏司廉,笑得疯癫,“这样一来,夏公公便可以将她当做禁脔藏起来了,不用畏首畏尾,担心她嫌弃你的身份,嫌弃你这残破污糟的身子……”
夏司廉脸上一抽,已然是要站起身来。
方才差点被王氏突然出口的话吓愣了的太监和锦衣卫们也醒过神来,正要上前去堵住王氏的嘴,就听见外面突然传进来一道声音,“让她说。”
夏司廉最快回过头去,然后皱了眉,一句话脱口而出,“你身子还没好,到这儿来做什么?”
话说得急,旁人听起来,就有几分斥责的意味。
夏司廉也有些后悔,正想描补一二,就看家珈以跟没听见似的,施施然绕过她,坐在了他刚坐着的椅子上,然后手一抬,朝他伸手,“茶。”
语调理所当然的,十足十的皇室傲慢。
夏司廉却好似没觉得被她这态度落了面子,伸手一探那递上来之后自个就没尝过一口的茶,觉得温度低了,亲自拿过去给门口的候着的小太监,低声吩咐,“换个红枣茶来,要八分热的,快些。”
他转身瞧了眼,珈以正捏着自己的手指把玩,听着王氏的污言秽语,好似半点不入耳,他又转回头叮嘱了句,“让长公主的人,将她的大麾送来。”
诏狱阴寒,本就不是她这样身子虚弱的人该来的地方。
夏司廉又快步走了回去,原是想早早结束今日这场审问,先送她回去,却不知珈以怎么就猜到了他的意图,竟是抢先一步,打住了王氏喋喋不休的话,“大嫂不知道吧,今日咱们府上,又给公爹多了三个孙子。”
王氏的话音戛然而止,珈以却还在继续,“那三孙子里,最大的一个,可比大嫂的大姐儿都大呢,这长孙的位置,可惜了。”
珈以说着,似是还颇为感慨地摇了摇头。
夏司廉在后面瞧着,却看不见王氏癫狂的形态,只瞧着她的动作神态,忽就明白了,方才是哪里露了馅,引来了王氏的一通狂咬。
他们二人的有些行止神态,实在是太过相像了。
夏司廉一时间说不上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他觉着有些高兴,又觉得有些悲哀,百般滋味交杂,听得身后人唤了好几声才醒过神来,却是已把红枣茶递了过来,由他再转手递过去。
夏司廉揭开茶盖闻了闻,确认没味道了,才真给珈以递了过去。
珈以不想喝,端在手里瞧了好一会儿,站起身来都要走了,转头瞥见夏司廉的脸色,才轻抿了一口,撂下一句,“太淡了。”
她看向夏司廉,压低了声音,只两人听得见,“本宫喝茶什么口味,夏公公不是喝过了吗?怎么还不了解?”
她带着人,来得快也去得快,留夏司廉独自醒过神来,脸都滚烫。
他心扑通扑通跳得飞快,好似被谁逼着站在了悬崖边上似的,宁了神再去看王氏,真是最后一点耐心也没了,挥手就打算让人带走。
谁料就是这当口,王氏忽然开了口,“我说!”
王氏这绝育药,的确是从她娘那拿来的,但不巧,这药不知她娘有,与她外祖母为堂姐妹的,杨太后的娘也有,连着她那一份,就被杨太后带到了宫里。
而且王氏一不做二不休,还供出了皇城里好些官宦人家。
这些不是家中有药的,而是家中被杨太后下了药的。
无一不是当年盛平帝年幼之时,曾旗帜鲜明地与杨太后为敌,打定了主意要等盛平帝登基,扶持他的。
这般下来,才算是惹了满朝震怒。
杨家灭门,杨太后被幽禁冷宫,不堪忍受,竟是触柱而亡,朝上曾随风倒过的臣属们战战兢兢,再不敢当年和盛平帝对着干。
这个朝堂,才算是正经落到了盛平帝手里。
当年十一月,皇后诞下了皇长子。
皇长子满月当日,珈以进了宫,在皇后宫里转了一圈,绕到了盛平帝跟前,开口第一句话,就吓得盛平帝没了半分喜气,“皇兄,我要去行宫长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