珈以拉开椅子坐下,拿起三明治咬了一口,发出代表“这东西好好吃”的一声“唔”,朝成铎竖起了一个大拇指。
上次暗潮涌动的对峙之后,这是他们俩第一次这么和谐相处。
成铎心里绷着的那根弦也松了下来,坐下来和她一起吃了顿早饭。
受这其乐融融的氛围影响,成铎直到起身走到玄关了,才想起来问一句,“你昨天晚上怎么去酒吧了?那种地方不适合你。”
前一句还算得上是一种询问,后一句的定义,可就下得板上钉钉了。
“昨天有个病人没抢救过来,心情不好,”珈以前期准备做得足足的,“而且我去的时候给你发短信了,你不是也来得很快吗?”
珈以把碗放回橱柜里,提醒成铎,“哥,你上班要迟到了。”
许是昨晚和方才的氛围太好,她声音稍一改变,就让成铎有些不对味,再看她一眼,最后也只说了一句,“下次要去,等我来了,你再进去。”
珈以对着这种要求,自然是不会忤逆的。
时间已近年关,生病的人多,记着将堆积许久的官司清理清楚的人也多,警局里更是到处洋溢这坑蒙拐骗,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
大年二十九这天,律所放了假,珈以排到了休息,终于能约出来吃顿饭。
地点由成铎来定,清一色的全是西餐厅,珈以不得不回家换身衣服才赴约,结果就在她站在衣帽间挑衣裳的时候,郭耀的电话打了过来。
“成医生,有空吗?”
她接电话都接得这么快了,不用问也知道,郭耀这个“有空”意有所指。
珈以走到浴室,开了淋浴,然后才朝那边确认,“第三个案发现场出来了?”
郭队长在这一刻突然有些憎恶自己强悍的推理能力,深呼吸一口气,竭力忽视掉对面可能出现的画面,将心思专注会案子上来,“是。”
他苦笑了声,“就是你说的地点,而且受害者,也算是‘恶人’。”
今天凌晨被报案电话惊醒赶过去,奔波了一日弄清楚受害者的社会身份,郭耀不得不说,连他都要有些赞成张道的观点了——这样的人,死有余辜。
尤其是在他们了解情况时,死者的老母亲就坐在一边,看着亲生儿子的尸体,囔囔念叨的却只有一句“你怎么才死”的时候,连他心里都有些受不住。
知道他们还有许多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和亲眼见证,这是两码事。
今天从现场回来,连从业多年的那个老刑警走在他旁边,都忍不住来了一句,“这个凶手,咱们是抓不到的吧?”
没有线索,没有罪证,没有目击证人,甚至没有私人的作案动机,除去地上换成了忒弥斯的希腊文,他们都不敢确认,这几起案件背后的凶手,都是同一人。
他完美到,连固定的作案手法都没有。
而且老刑警这么说,其实在心里就存了不想抓住人的念头。
郭耀当时沉默了好一瞬,才抬起头来回了句,“万一他哪天不想杀坏人呢?”
老刑警长叹了口气,抹了把脸,开口的话依旧像是在叹息,“可眼下看来,这一个个的,可都比他该死得多。”
从业十几年,不管什么时候都冲在岗位的第一线,数次出生入死,闹得家里老婆都心凉了,带着孩子和他离婚的老刑警话里都带着酸涩,“别人都告诉我,我做得够多了,可怎么我回过头来想,还是觉得自己做得总是不够呢。”
郭耀没办法回答这句话。
因为不是所有坏人都会因为好人的辛苦或仁慈而选择不当坏人。
这时他握着手机,想着方才警局里那些兄弟沉默寡言的模样,抬脚碾着刚扔下的烟头,忽然就问了一句,“他要的是什么?”
“他要善和正义,”珈以笑了一声,“但这种东西,一旦苛求,就完了。”
对话就此无疾而终,珈以去西餐厅赴约。
成铎还是数十年不变的西装衬衫,珈以瞧得都有些腻味了,在席上建议了他两句,成铎笑笑没应声,目光却落在她身后。
珈以转头去看,正巧看见侍应生在给她后座的男人上菜。
整整齐齐的一块牛排,点缀着装饰兼解腻用的凉拌菜,那个原本在抖腿玩手机的男人没等盘子放下就拿起了刀叉,下手就把凉拌菜塞进了嘴里。
也就是咀嚼的那半分钟里,他忽然惊叫了声,张嘴居然吐出颗带血的牙齿。
然后就是从一堆嚼得乱七八糟的凉拌菜里,挑出的几根钢丝球。
男人先前的惨叫就已经吸引了众人的目光,这会儿又大吵大叫地指责餐厅洗碗没洗干净,要求赔偿他磕掉的牙齿,更是让周围一堆追求氛围的人皱紧了眉。
成铎还在盯着那男人瞧,珈以敏锐地感觉到了几分不对。
想到成铎比她更早的注意到那男人,再去看那男人一点都不示弱的气场,对着不断道歉的侍应生咄咄逼人的模样,珈以一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就捂住了肚子,轻声叫了一句,“哥。”
成铎的视线迟了半秒才转过来。
珈以已经放了餐具,空着的那只手都去拿包了,“我不舒服,我想走了。”
成铎看她一眼,再看她身后的乱子,点了头就站起身来扶她。
珈以正好也站起身来,谁料身后那个侍应生见软的没用,也来了脾气,梗着脖子就是表示那个男人滋事捣乱,两人眼看着就要争吵起来,那个男人一把推向侍应生,另一只手拿着醒好的红酒就泼了过来。
侍应生动作倒是敏捷得很,一矮身躲过了,那杯红酒就泼在了走出位置的珈以的腰上,冰凉的液体染上来,冻得她一个哆嗦。
再下个动作,她就被人揽到了怀里,一件西装套了下来,帮她拢住了温暖。
“食物卫生不合格是一件事,你在公共场合滋事,就是另一件事了,”成铎穿着一件洁白的西装,怀里还抱着个人,看着文弱好欺的模样,一开口却让在争吵的两人都禁了声,“后续所需的相关事宜,还请这位先生先留个联系方式。”
那男人反应过来就要张嘴大骂。
但他嘴刚张大,一对上成铎那眼神,“咻”地一下就怂了。
不是别的,而是他的直觉告诉他,得罪了面前这个男人,他可能真的会死。
但他尴尬地张着嘴,看了眼周围人的眼色,又觉得咽下这口气显得怂得厉害,一咬牙正想正面对一对呢,珈以就快他一步,拉走了成铎。
大庭广众的,的确不是打架斗狠的地点。
成铎脸还沉着,进电梯后却又松开了,看了眼珈以,伸手在她腰后摸了一把,满手冰凉,“恩,今天这顿饭请得可有点亏了,没让你吃好,还得赔你条裙子。”
他口气揶揄,好似刚才发怒上火的人压根不是他。
珈以推开两步,双手拉着他的外套,也随着他的心情笑出了声,而且是越笑越开心,再看成铎时,慢悠悠地摇了下头,看着很是有些感慨,“没想到,以前都是我护着你,现在换过来,变成你护着我了。”
这么些年,外界不知道成铎的过去,也曾将这个当成过爆点,但是很快,几乎需要与他相处的人,都知道了一件事。
成铎不喜欢和人提起任何少年时期的事。
唯一的例外,只有珈以。
因为她是切切实实陪着他从那段艰难污糟的岁月里走过来的人,因为她是那段时间里唯一一个给他温暖的人。
和她说起这些事,成铎很平和,不会愤怒。
他讨厌自己发怒或者是任何极端情绪的模样,因为那样会很丑。
但这时珈以用这么感慨的语调说起过往,成铎跟着她笑了笑,忽然就把以前藏着一直没问的问题问出了口,“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相恋的人在一起,总会问,你为什么爱我?
这个问题,是想再强调一遍“你爱我”的事实,也是想再给自己一点被爱的信心,问出口时,不管是甜蜜还是无奈,心里总是有或大或小的口子。
因为亲生的孩子从来不会问爸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他们被爱,所以他们有恃无恐,他们知道血缘就是最深的羁绊。
成铎一直不肯问,就是怕揭露出他内心的恐惧。
他更怕,问出缘由以后,不是他想要的哪一个。
车上开了暖气,珈以伸手搓了下脸,似乎压根没有在意他问出这个问题时的紧绷,回答得很是随意,“不知道,大概是觉得,我上辈子欠了你,这辈子来还债的吧。”
毕竟,在她让他堪破了情劫飞升之前,他曾亲口说过,不想飞升。
但是能怎么办呢,在那样的情境下,他不飞升,就是她死。
韶澄当时明知后果却还说出这种话,留恋的不是她,而是从她身上感受到的爱,他要的只是那种全心全意被爱的感觉,而不是爱他的人。
多么自私。
所以,也不要怪她这个弟子有样学样,也自私一次。
第133章 谁才是那凶手(8)
“我不喜欢这个解释。”
成铎开口,直接握住了珈以捂着脸的手,逼得她不得不转过身来,面对着他,然后在她的注视下,一字一字地,说清楚他反对的理由。
“债总有还完的那一天,难道等那个时候,你就不管我了吗?”
他盯着珈以,眸子里已经露出了凶光。
珈以在这一瞬间觉得,真的很神奇。
因为她曾经用过这个说法,而那时候,听到这个答案的韶澄,基本和成铎是一模一样的反应。
于是她点头,妥协地轻而易举,“好,我不这么说了。”
再回去的路,两人一路无话。
珈以上楼放水洗澡,衣服都扔在外面,浴缸里放着水,她裹着浴袍坐在浴缸边上,靠着墙坐了许久,等到浴缸里的水都放到一半了,才敲了敲浴缸里侧的一块瓷砖,翻出个精巧隐藏的抽屉,从那里面拿出个手机来。
珈以买这个房子时,成山欠着赌债的那几家地下赌场还会上门催债,她在装修时留了心眼存下这些,为的还是在被逼无奈时脱身。
手机都是七八年前的老款式了,好在品牌可靠,还是能开机。
电话拨过去,接通,郭耀很是疑惑地“喂”了声。
语调听起来,半点没有私下和她插科打诨时的油腔滑调,对得起刑警这庄重的职业,倒引得珈以笑了一声。
也不知他是怎么听的,居然从这一声笑里认出了人,脑筋转过来的第一反应,问的就是,“你在哪?发生什么事了?需要我帮忙吗?”
问得又急又慌,像是怕极了她出事。
“我没事,”珈以先答了一句,温而缓的语调好歹先让脑袋里都出现了数十个刑事案件的郭队长先冷静下来,“只是我之后说的话事关重要,所以才小心行事,你不用为此大惊小怪。”
郭耀听着她这边的水声,好歹是将心放了下来。
心一松,他才惊觉自己竟然在刚才那一会儿出了一后背的冷汗,正要对此调侃珈以两句,就被她开口的一句话堵住了所有言辞。
“我知道他下个目标可能是谁了。”
郭耀的精神立时紧绷起来,伸手去桌上摸了纸笔。
珈以把今天吃饭的那个西餐厅报给他,顺带抱了桌号,“那个男人闹得大,餐厅那边应该会知晓他的基本情况,你去查一下,要是他住的地方与之前受害的三个人中的任何一个能构成图形,那他就极有可能是下一个目标。”
“好。”
郭耀把关键信息记了下来,发现还少一点,“时间呢?”
“他在时间上,应该没有选择的偏好,但是我觉得,”珈以停顿了下,“我觉得,死亡时间,应该会和他出现在公众面前的时间吻合。”
要把握好这一点,就说明,成铎的杀人方法,肯定不是一刀见血的那种。
郭耀咬着笔盖,将笔重新盖上,听到珈以这句话一愣,还不等反应过来,就听到那边又问了一句,“郭队长,施梦馥的死因和死亡时间都能确定,但是她的死亡地点呢?到现在都还没定下来吗?”
陈旭案,凶手还和他们擦肩而过,最后伤了老胡才脱身;邹医生案,现场保存不够完整,且因为医院人流量大,又数案连发,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现在再想回去找罪证就很难了;再之后的孔导案,众目睽睽,成铎仗着无人知晓,站在她身后低声笑;而再之后的案件,他甚至敢在现场留下能被设为连环案的罪证。
这一路走来,不用深思都能知晓,他越来越猖狂了。
但陈旭和孔导,他是出其不备,邹医生是无知无觉,后面连着的三个人是蓄谋已久,他甚至连地址都选择得这么恰到好处,唯一的突破口,应该就在施梦馥。
成铎一定是说了什么,施梦馥才会在他拿她当幌子拒绝之后隔了好几天才找上门来,最后在珈以这里得到否认之后,一定又去找了他。
很大可能,就是施梦馥在这个过程中惹怒了他,招了杀身之祸。
不然,按成铎的性子,他一定会将自己从这个案子里摘得干干净净,而不是像后头那样,需要用监控引开嫌疑。
施梦馥,一定是他存在疏漏的地方。
那现在周遭缘由都已经被排除了可能,唯一剩下的,就是地点。
一个能拖延时间的死亡方式,一个能够临近江边,却又足够不引人瞩目,即使有人大声呼叫也不会获救的死亡地点。
珈以连着三天没有好好睡觉。
这三天里,郭耀也没有再联系她,她甚至不能完全肯定,她提出的猜测是不是正确的,是不是能阻止成铎的前行。
第四天夜里,她再一次被噩梦惊醒。
这个噩梦,还是来自那几年被成山控制的童年,那时候成山要逼一个大学生卖.身,将她倒吊在泳池里,不断往里面注水,看着那个大学生竭力挣扎着弓起身子去解开脚上的绳结,一次又一次,却又无奈地失败,只能奄奄一息地妥协。
她还记得,那时候成山将人放下来,将她带上岸时还冷笑了一句,“挣扎着解什么绳子,解开了掉下去,你又不会游泳,不还是淹死的命。”
梦里成山的脸总是分外狰狞,而她却好似变成了那个无力挣扎的大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