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马车还没到后院,国公夫人王氏身边伺候的房嬷嬷便已经在二门处候着。见谢思思回来,目不斜视地上前行一礼:“姑娘,夫人有请。”
谢思思面上一僵,绷着嘴转头往正院的方向去。
房嬷嬷在跟上她之前,回头冷冷地一瞥锦瑟与琴音:“自己去静室等候责罚。”
锦瑟琴音早心里有了底儿,老实地应是。
王氏此时还在谢家老封君的院子里作陪。为着谢五入不入东宫一事,宋明月人到现在还没走呢。王氏身为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即便记挂女儿的事儿,也不能丢下贵人。耐着性子听,心道怪不得三房的人没出息,一个个脑筋都不清楚!
王氏可是很清楚,谢家出了一个谢皇后,百年之内就绝不可能再出第二个。想当初太子初选太子妃,她便看准了自家女儿若真送去了东宫也必定为妾,才连夜与国公爷商量,给女儿火速定了与太傅家的嫡长孙周博雅的亲事。
如今暂不提周家如何,显然他们这个决定是做对了。
思思与周家定亲没两日,圣上的圣旨便送达了宋家。太子妃一早便定下了工部尚书嫡女宋明月,选妃不过是走一道程序。不过谢家如此知情识趣,陛下太子心中却十分满意。觉得谢家人听话,这般对谢府的态度也日益温和,有时还要赞一句谢家人淡泊。
经了这一遭,王氏对谢家权势滔天的认知,就有了些深刻的理解。
知道谢家的声势已够了,若不想从此由盛转衰,加紧了尾巴做人才最为紧要。王氏此时听着谢家三夫人谄媚又暗藏王婆卖瓜的话,只觉得啼笑皆非。
她这妯娌,眼界委实过于狭窄了。
太子妃端庄贤淑,深得皇后娘娘喜爱。加之膝下已经生下一子,地位早已稳固。东宫里头,显然不会留什么好位置给五丫头。此时就算挤破头挤进去,撑死了一个良娣。这身份说得好听点儿是储君内眷,难听点,不就一个妾?既是为妾,身份高低有什么区别?不一样在大妇眼皮子底下求生存?有什么好?
如此想着,王氏却是挑了一眼被推出来的谢五。只见这往日文静少言的姑娘低低地垂着头,似乎被她母亲明里暗里的一番话给羞愤得头抬不起来。
王氏心里连连摇头,五丫头是个明白人。
谢五真是恼死自己母亲了!
她已然不知说了多少遍自己不想入东宫,不愿入东宫。可她的母亲被权势糊了眼,四处蹦跶着要将她塞进太子表哥身边。
说句不好听的话,谢五觉得太子表哥的眼里素来只看得到谢思思这一个正经表妹。她们其他几房姑娘在他眼中,名字叫不出来也就罢了,说不得连脸都记不住。就这么点儿情分,她母亲也好意思说她往后一定会受宠?
谢五此时只想哭,羞愧也欲哭无泪。她为何不生在大房呢?若能有国公夫人那样慈和又明理的母亲,她便不会蹉跎到十六岁还未出阁。
宋明月坐了半日,茶水都灌了一肚子,这谢家三太太完全听不进去。就是在自顾自地絮叨谢五的性子有多温顺听话,针线活有做得如何如何。话里话外,就是要宋明月给开个方面之门,好叫谢五能不用太费劲就中选。
宋明月耐心告磬,丢下一句随你罢,起驾回宫。
这厢宋明月一走,王氏便立即赶回自己的院子。郭家的那场闹剧还没传出来,但谢思思在人家新妇归宁的日子特地上门这事她听下人禀报了。就是她是谢思思母亲,也得承认思思此举实在贻笑大方。
王氏哪里能受到了自己女儿做如此蠢事,急忙便要阻拦。
走至半路,听前来接她的房嬷嬷告知谢思思并非走前被拦住,而是此时已然去了一趟回来了。她顿时眼前就是一黑,天旋地转,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什么,再说一次?!”王氏不敢相信,自己女儿会如此没脑子做出这等离谱之事,“她好好儿的不在闺房里歇着,跑去郭家做什么?”
“听说,今儿郭家那继室归宁。”
王氏一听这话,立即懂了。
可就是懂了才更觉得愤怒,怒不可遏:“人家归宁她去找茬?这丫头是疯了么还是傻了?怎么着,去了是能教和离之事不作数,还是能把女婿的心哄转圜回来?这般送上门去给人笑话,她是不是没脑子!”
王氏恨铁不成钢,张嘴便骂了起来。
一旁的下人垂下头,不敢接这话。
王氏自顾自地骂了好一通,心里明白这是女儿被她给娇养坏了。都已经十八岁的人了,旁人家这个年岁,孩子都能满地跑了。怎么她的这姑娘脑筋还糊里糊涂的?于是着急,王氏抬脚便匆匆往自己院子赶。
进了院子,谢思思人已经走了。
方才她确实听话来了正院,结果王氏人在老太太那儿陪太子妃。谢思思今儿一天都憋着一股子难受,耐不住性子等便没个打招呼又走了。
扑了个空,王氏气得要命,抓起手边一个杯盏就扔到地上砸了个稀碎。
真是养了个讨债鬼!
谢家这边鸡飞狗跳,周家这头也娴姐儿也闹出了不小动静。盖是因着一个月后的选秀。周太傅的意思,娴姐儿也在此次名单之列。并非往日走形式,而是必须一丝不苟地参与选秀,娴姐儿年岁到了,不能再拖。
周钰娴怎么可能接受这样的理由?年岁到了便参与选秀?她若不能嫁与心爱之人,便宁愿一辈子孤独终老。
方氏听这话,气得眼前发黑,捂着胸口,差点就一口气没喘上来。
郭满才从门外进来,就听到里头方氏不好的动静。于是顾不得莲步轻摇,牵起裙摆就一路小跑着冲进来:“娘,娘,可是哪儿不适?”
说实话,郭满还是很喜欢自家这婆母的,真心十分慈和。
她冲进来,赶忙伸手替方氏抚胸口。方氏早年生娴姐儿身子落了些病根,大毛病也不算,就是万万气不得。一旦气得狠了,一口气上不来容易闭过气去。郭满刚好进来便发现方氏脸憋得青紫,伸出了手指头去抠开她紧闭的嘴。抠得极狠,愣是把方氏的齿关给撬开。
一口气穿透了胸口,方氏总算转圜过来。
屋里下人心里俱松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郭满。郭满摆摆手,示意她们该干嘛干满:“去倒杯茶来给娘润润口。”
丫鬟适时地上太医给配得药丸,郭满接过茶杯,为她吃了一粒下去。
方氏连喝了几口茶,把药丸吞下。转瞬重重吐出一口胸中闷气,抬眸看着周博雅娶得这小媳妇,牵了嘴角浅浅地笑起来:“我们满满回来了……”
满满被‘我们’两字猝不及防给酸得头皮一麻。
僵硬了瞬,点了点头道:“嗯,刚回来,娘。”
两人才一个来回,芳林苑的下人领了太医匆匆赶过来。郭满于是放开方氏,让太医过来。方氏眼前还有些泛黑,但如今脸色好多了。她拍了拍郭满,心道,虽说新媳妇儿年岁小,人却十分懂事。
方氏心里总算有了安慰,误打误撞,儿子竟娶了个贴心的媳妇。
太医上前,熟门熟路地给方氏号了脉。
不出一会儿,他张口责怪方氏几句道:“还是老样子,不能再生气,气大伤身。”
方氏其实也不想与人生气,但娴姐儿不是旁人,她的事儿她哪能不操心?闻言也只有叹息,连声道下次再不会犯这糊涂了。
老太医是大公主以往的御用太医,与周家人素来熟得很。常常给方氏以及大公主号脉,最是清楚这周家长媳是个急躁性子。于是不厌其烦地又数落了她一顿,见她神色郑重了些,才堪堪作罢。转身慢条斯理地开了药箱,将东西装进去。
方氏瞥了眼一旁的郭满,连忙道:“傅太医不忙的话,不若给我这儿媳妇也把个脉。”
郭满突然被拉出来,瞪大了眼睛地看向太医。
今日算是凑巧了,方氏心里记挂郭满的身子记挂了许久。可往日身上事儿多,一忙起来总会忘。今日正巧傅太医上门,她便就叫太医给一并看看。老太医瞥了眼郭满,慢条斯理地从药箱里取出了个帕子,垫在桌案。
“手放上来,我瞧瞧。”
郭满不知道这场景怎么突然便成给她看,但还是听话把手放上去。
太医的手搭上去,眉头渐渐就皱了起来。
第30章 第三十章
“苏老, 满满可是有哪里不好?”方氏一早便听闻郭满的身子不是太好,但怎么个不好法儿, 她心里是一点头绪没有的,“若是有什么不妥, 苏老你费费心。”
苏太医抬起一只手往下压了压,示意方氏莫急。
细细号了片刻的脉,他又转头去看郭满脸色:“若是博雅家的不介意,去把脸上脂粉洗干净来叫老夫瞧瞧。”自古看病切脉素来讲究望闻问切, 若想切脉切得准确些, 苏太医还是要多瞧瞧郭满是个什么情况。
他这话一出, 一屋子的人都看了过来。
郭满如今这好气色全是胭脂水粉堆出来的假象。若去洗了干净, 她这满脸的怏怏之色就藏不住。抽了抽嘴角,不想当众卸妆。其实郭满自我感觉还挺好的, 鬼门关爬回来之后一直不痛不痒,能吃能睡, 她料想自己肯定不会轻易再爬回去。
心下不觉得有问题,可转头对上老太医清亮的眼, 心里又咯噔一下。
太医的医术应当没问题, 这般说了, 肯定是发现了不对。郭满忍不住怀疑这身子是不是真有病,犹犹豫豫的便就没作声。
方氏只瞧了她一眼,立即就看透了小姑娘这是爱美。
小姑娘家家的, 妆容整洁心里才安心, 她明白的。于是转头叫太医莫急, 她亲自与郭满说道说道。身子骨儿康健可是关于人一辈子的大事,马虎不得。方氏十分贴心地把屋里的下人都遣出去,不叫一群人围着,省得惹郭满不自在。
她都如此体贴了,郭满也不好再矫情。
卸就卸吧!“清欢,双叶。”郭满同意,方氏便把自己的内室指给她用。
苏嬷嬷亲自下去备水,双叶清欢则由芳林苑的大丫鬟风铃引去屏风后头梳洗。双叶清楚自家主子洗了脂粉是什么样儿,心里怎么着都有些虚:“风铃姐姐你且去夫人那儿瞧瞧,少奶奶这儿我跟双叶便能伺候。”
就盼着一会儿夫人瞧见了,能不嫌弃。
风铃生得盈盈如水一双剪水眸,抬眼瞧人时候最是欲语还休。此时听了双喜的话,冲郭满屈膝便盈盈下拜。那姿态,那举止,柔美又恰到好处:“若是有什么要搭把手的,你俩别客气。我就在外头,唤一声便过来。”
双叶点了头,随清欢一起进去替郭满拆了头发。
边拆她心里就边十分不解,总觉得风铃这做派怎么看怎么眼熟。仔细想想,若换个场地儿,这个风铃姑娘怕是跟她们院的清婉姑娘差不离。都是饱满多姿的身段,温柔缱绻的眼神,再配一幅轻言细语的嗓音……怎地这周家的下人一个两个都这般?伺候人的下人罢了,养得比大家族出身的姑娘还精细,出了鬼了!
私心有些异样的双叶掀了掀眼皮子,缓缓走去水盆便拧了个帕子,仔细地替郭满擦脸。
郭满眼睛虚虚一瞥,见她嘴角垂下来,便问:“可是羡慕了?”
双叶一愣,诧异地抬起头。对上郭满亮晶晶的眼之后,摇得个拨浪鼓似的,“没。”确实是有些小羡慕的,但双叶绝不承认,“就是瞧着不太像能做事儿的人。”
她话一落,闷声不吭忙着的清欢倏地抬起头,偏眼透过屏风往外头打量起来。
确实不是个做事儿的,风铃是夫人特地养来给成人后的公子当通房使的。
清欢在周家多年,许多事儿比双叶清楚。
当初公子刚过了十一岁,大夫人便特意挑了好几个姿色优异的丫头精细地养在身边。只等着哪日公子开窍,好挑一个伺候。然而公子年过十六还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夫人才打发了那些丫头去别处。风铃虽说因着伶俐,被特例留下贴身伺候的。虽说伺候,但这般教养的出来一等大丫鬟能做什么重活儿?不外乎指使指使丫头,吩咐吩咐粗使。说不得夫人为人仁慈,还配了小丫头做粗使,专替她端茶送水。
心里这般想着,清欢低头又瞄了眼郭满。
她如今也有些看不透新少奶奶。原先她觉得新奶奶这也不管那也不问,应当是个糊涂人。可她这几日从旁看着,就发现他们家那般难哄的公子,轻易就接受了新奶奶。这态度转变的速度,当真是快得出乎了她意料。
能这般快笼络人心,能糊涂到哪儿去?怕是一般人都比不上。
事实一摆面前,清欢很快便歇了那多余的心思,老老实实伺候新主子。
这般想着,又瞥了眼屏风,她唤了双叶赶紧搭把手。郭满头发要重新梳理,让她替郭满挽个发髻。两人都是手脚麻利的,有条不紊地替郭满操持,不一会儿便收拾妥当了。
脸色不好看不要紧,左右奶奶年岁尚小,养回来也容易。
外头苏嬷嬷的水将将送到,两人又顺势替郭满擦了一遍身子。今儿去郭家走这一趟,特意挑得显气色的正红罗群。一身的厚重布料捂得紧绷绷的,郭满难受不说,内衫也早就潮了。解了腰封,郭满就如同被救了一命,重重地吐出几口气。
恰当这时候,外头风铃端着个红漆的托盘,里头放一套襦裙。
她也不知真心还是故意,没打个招呼。自顾自地绕过屏风便走到屏风的另一头。这般打眼一看,便看到郭满一张泛着蜡黄的消瘦小脸。
根本不似一般姑娘家水灵,郭满整张脸都透露出仿佛常年泡在药罐里的病气。风铃的眼睛倏地就是一闪,飞快垂下眼帘,轻声道:“少奶奶,夫人怕你您那身衣裳也太厚了些,穿着太束缚,吩咐奴婢取来这身裙子给您换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