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行徵沿着城墙冲出海面时,并无暇欣赏海面上宁谧的月光,而是焦躁地扬手一剑抛出,钉在前面城墙边一人的脚边。
“站住!!!”
十业山上吹下的幽风浮离着一股烧焦纸钱的味道,面前的人好似只差一步,就要踏入那片难明的永夜中。
墨行徵双眼泛出血丝,颤声道:“你已经被道天上师联手镇压,肉身受道气剿灭,生气流散,再往前一步,十业山万鬼必会群起而夺舍!”
对方淡然道:“无妨,左右都不是第一次了,这十业山你我都不是第一次走了,人走得,鬼难道就走不得?”
墨行徵双目赤红,道:“你真的要彻底背叛道生天?你可知,那前面是永世不得超生的鬼魔之道……是逆道!”
“逆道?”听起来真是熟悉的字眼,凝冻在暗夜里的双眼带着某种荒唐的笑,嵇炀轻声道,“我们自幼便被师者教导,要做修界五律的执剑之人,一言一行,当为当世所表率。”
墨行徵艰涩道:“是,我相信师尊,师尊他是修界第一人,是教我们养我们的人……他怎么可能害你?”
嵇炀的声音里带上两分轻嘲:“你不知道吗?夺舍、逆道、入魔……我都犯了,而第一个,就是夺舍。”
迷惑多年的真相,揭开了血淋淋的一角,墨行徵本能地后退了一步,哑声道:“你夺舍?你怎么可能夺舍?我以为只是想改头换面躲过道生天的追捕、我以为你的遗体已经从山海禁决里移灵走了,我……我一直压到现在没有结婴,就是想在十业山看一眼,你到底是不是真的死了。”
墨行徵太了解他了,绝顶的资质,拜了绝顶的人为师,受的是绝顶的训导……他在位时,不知重惩判杀过多少夺舍滥杀的罪人。
可笑的是,他自己却成了这样的罪人。
嵇炀的手虚虚笼住微微扭曲的右眼,道:“你还记得我这张面容是谁吗?一个只会躲在万宝阁道尊像前哭的、连筑基都难的小师弟。那天,道天上师来正法殿抓我时,他只是想和我说一声,让我小心有人要构陷我叛宗。”
墨行徵面露苦痛之色,嘶哑道:“那天……他们说你被刺杀的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嵇炀不说话,墨行徵焦急地上前两步,道:“不是什么事都瞒住本应该知道的人,就能保全那人的性命的,我不怕死,我只怕什么都不知道莫名其妙地去死!这里是山海之间,师尊的天地正法大道不会算到这里来,你告诉我!”
对峙半晌,嵇炀眼前仿佛闪过了谁的影子,半晌,他徐徐道出当年之事。
“那天,我正要把所有的真相刻在正法天道碑上昭示天下,道天上师来传讯,说师者镇压溟河天瀑恶鬼伤了元神,恐怕命不久矣,想最后见我一面,让我去刻他的牌位。”
第一百三十二章 死斗
“重明鸟的后裔……”
银蝅虫母长满错乱獠牙的大口中,涎水混合着血肉滴滴答答落下。妖族虽然混乱, 但也有大律, 血统低的族群不得犯上, 但如今妖国覆灭,吞噬上位妖族增强自身族裔血脉的事也并不少见。
它才没有想过放弃眼前难得的上位妖族幼崽,只是子虫们向它报告了这群人都怀着足以刺杀化神的宝物罢了。
南颜清楚地感受到了这股恶意, 但她还不能直接拒绝,毕竟穆战霆还在它树根下面,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片刻后, 虫母不满血蜂的答复,长须钻进洞口的位置, 须尖从昏迷的胡瑞脑后刺丨入, 胡瑞颤抖了一下,整张脸泛起银纹,随后双目睁开, 吐出一种不男不女的声音。
“……你我本来就是妖族,又蒙鹿尊赐下封地,不如你就在山海之间住下,为我引来这一拨所有的人族。你不是想要去十业山吗?等我吃饱喝足了, 自然会送你去。”
南颜不为所动, 淡淡道:“你盘踞于此,怎知十业山上之事?”
被银蝅虫母控制的胡瑞桀桀怪笑道:“我虽不能如九色鹿等仙灵般读取死魂忆念, 但也曾抓到过逃出十业山的妖、人……吃九个, 放一个, 他们什么都说了。”
“哦?”南颜往后退了半步,手指按在早已拿出来的剑鞘上,道,“同为妖族,还请虫母勿要藏私。”
银蝅虫母巨头上生着的四对眼分别看了一眼南颜的剑鞘和云念的山涛砚,它全盛时可无视之,但如今刚刚诞育过新的后代,能杀得了他们其中一人,另一人必然会重创它,只能想办法慢慢召唤子虫前来帮它分担。
于是它便将所知的十业山上诸事徐徐道来:“这山海之间的形势,向来鹿尊也同你说过,妖族占九劫海之地,鬼族占十业山之利。九劫海有四大妖主,十业山便有五大鬼侯,你们人族不在的几百年间,鬼族时常下山掠夺灵气井……”
它说到这儿,南颜不禁瞥了一眼虫母树的树根所在,不过所幸穆战霆这会儿没有再发出灵力,依靠树脂的掩护藏得很好。
“当年五大鬼侯下九劫海,尽数被我妖族击溃封在灵气井中,不过一来他们可依靠吸收灵气不断变强,二来十业山上狱君未死,它们便不死不灭。”
狱君未死?
南颜眼皮一跳,她记得木鬼侯也说过这样的话,如果照这样的说法,那所谓的山河海冕便是狱君的象征,如果狱君未死,他们这些来竞争山河海冕的修士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不过虫母很快就给她解惑了:“那十业山上的狱君,严格来说并不是活物,不过是一个只剩下一丝魂念的傀儡,不过这个傀儡倒也厉害,凭一丝魂念,二十余年来,指挥鬼族不断蚕食九劫海……如今已放出金鬼侯等部,正在鬼门关等待下一次破关而出,便要与妖族全面决战。往日这十业山上闯过万鬼炼狱便可夺得那顶无上宝贝,现在嘛,你们得杀了那狱君,才能拿到了。”
南颜道:“狱君不都是如仙如神的存在吗?怎会是一个傀儡?”
虫母冷笑道:“别的妖族不知道,可本尊的子孙千亿难计,只要是从南部劫海经过,便没有本尊不晓得的事。”
南颜心想这怀了孕的母虫在这方面的敏锐也是大不如前了,他们都蹦跶多久了它也不过才发现。
“愿闻其详。”
“这可是秘密,你靠近点我同你说……”随着虫母这一句话,整个黄金巨树忽然沙沙作响起来,空气中登时弥漫起一股奇异的香气,乱人心神。
一个晃神的功夫,云念便感到什么东西滴在自己脸上,随后骇然发现黄金巨树开始宛如一个无穷无尽的瀑布源头般往外分泌树脂,眨眼间便涨直半人高!
所有被树脂碰到的东西都结了一层蜡一样的坚硬壳子,而上面本来毫无动静的那些小虫母树的根须好似听到了开饭的号角一样,千丝万缕地垂落下来去吸那白色的树脂。
他算是知道这山洞是怎么形成的了!虫母树每次生产完就会分泌大量树脂,撑出一个地洞,而地洞里的树脂被小虫母树吸收一空后,又会重新变成空洞。
“真圆姐姐快跑!它想封住我们的退路!”
南颜心神一凛,但虫母早有准备,长须一卷,那些树脂瞬间将南颜整个人裹成一个蜡球。
想要的东西得手,虫母把胡瑞往边上一甩,嘎嘎怪笑地凑近那蜡球,用妖语嘲笑道:“本尊就继续告诉你吧,你们人族把之前那个得到山河海冕的人送回来了,他们锁着他的一魂,狠狠地锁着,给他一个禁制让他以狱君的身份统治者山海之间……你们没机会的,所有人都是他的祭品,还不如成就了我。”
虫母张开大口正要一口吞去,突然有无数道红芒从蜡球中透射而出。
同时,宛如净土而来的喃喃女声传出——
“吾非至净身,至净无叶生。”
“吾非至清心,至清乱修行。”
“吾非至善人,至善难诛恶。”
金光不断扩大,佛门的灵力刺得虫母妖体震颤。
——她不是妖族血脉吗?为什么要修佛道!这又是什么佛道?!
这佛道撇去了寺院里幽静深远的禅香袅袅,宛如踏着修罗业火自那度不空的地狱而来,睁眼刹那,眼底开出一道摄人心魄的莲华。
蜡球倏然爆开,南颜悬空盘膝而坐,身后长年眠目的慈悲菩萨终于抬眼,千手微动,与南颜一同开口——
“诸道不许,镇压诸道,天地不许,引渡神魔!”
摧肝裂胆的梵唱声势不可挡地冲入虫族王者的脑海,好似在它脑中安了一个烧得通红的梵钟,每敲响一下,脑中就崩溃一成。
“不……你不过是个小小的幼崽!还是个和人族的杂种!怎能伤到本尊!”银蝅虫母仰首长啸,长满獠牙的大口朝着南颜一口吞来,而旁边的水墨山河壁障却早已护在她身前。
“渊有所浅,岳有所平,唯仁者长立不败。”云念口诵儒家圣言,文王笔饱蘸山涛砚中墨,挥毫落下千仞山,抵得妖魔万千悍。
“你们!”脑中梵音重重,银蝅虫母全力施为,一声怪异的啸叫,洞顶的骨骸堆骤然塌陷下来,那些银色的虫群破天而落。
虫母大叫:“给我死!”
就在此时,黄金巨树因为放出太多的树脂,整个主干开始变得中空起来,而空出来的地方,蓦然窜出一股极纯极烈的火焰。
那火焰化为钢刀,放肆地一刀穿出黄金巨树,迅速轮转一周,同时树根下方传来一声暴怒——
“我就不信了!世上还有老子烧不烂的树!”
梵音、儒化、至火同时催至极致,惊爆声中,整个虫母洞穴地动天摇,处处皆是爆炸声。
这样的余波中,被摔到角落里半死不活的胡瑞鬼使神差地醒了过来,求生的本能让他拖着伤残的身躯连滚带爬地爬进逃生的洞穴里,骇然看向身后。
“这些家伙……到底是什么妖怪?”
他说话间,之前被他塞在怀里的虫果好似活了一样,突然化作一滩银色的水,钻进他后脑的伤口里。
“这是???”胡瑞面容狰狞地痛叫起来,不过他在地上翻滚了数息,却发现自己还活着,而且浑身上下开始覆上一些奇怪的银纹,等到他内视之后,脸上露出狂喜,“原来是虫母树死了,子虫逃生,自行寻找寄体,而且可以赋予寄体伪装万物之能……我要发了!”
此时第二波爆炸声传来,胡瑞眼看着银虫的尸体宛如海水般从洞口涌出,吓得连忙逃了出去。
一盏茶的闹动后,整个南部九劫海的沼泽银林如吹灭的万家灯火一样一一黯淡下来,飘落的银虫宛如逆季而生的雪花,伴着拂晓的微光从洞顶飘落下来。
南颜、穆战霆和云念三人气息奄奄地仰躺在一片黄金树叶上,身侧是气绝的虫母和一堆一堆的沙丘般的银虫。
南颜不愧穆战霆说她是最硬秃驴的评价,第一个缓过劲来,看着外面泛蓝的天空道:“我要去十业山。”
穆战霆把在灵气井里得到的火属性本源精粹丢了三分之二给南颜和云念,自己拿了快贴在额头上缓缓恢复灵气,道:“破了鬼门关后,应该是有一个虚空裂缝,收集了足够的本源灵气,就可以直接回到修界结婴了,去十业山做什么?”
南颜仍是呆呆重复道:“我要去十业山。”
穆战霆一愣,道:“你怎么了?”
“我听到了……他和我有约,我要去的。”妖血沸腾的瞬间,南颜听懂了银蝅虫母那时的妖语。
那个逆演轮回镜里会训导师弟的少年人被杀了,之后,还被囚禁了一魂在十业山深处,为了道生天的大业永世徘徊。
……然后,他余下的魂成了她那滴永远放不下的红尘泪。
冷静下来后,南颜坐起身,道:“虫母已死,这个火属性灵气井虽然现在归我们了,但附近南部劫海的其他大妖很快就会闻讯赶来。对了,我还没问,你刚刚那一把盘牙天火怎么这么厉害?那井下可有我说的火鬼侯?”
穆战霆道:“有倒是有,但是这虫母厉害,根须长进地底,新生的小鬼全部被虫母吸纳,只剩下一个光杆将军,我动用秘术将修为暂时提升到元婴期同它斗了几百回合……它就是不死,我那个急躁呀。”
南颜:“最后你怎么处理的呢?”
穆战霆:“我杀又杀不掉,跑它又拖我后腿,无奈之下,我就把它吞噬了。”
连云念都被吓醒了,同南颜一起震惊地看着穆战霆的肚子。
南颜:“……吞噬?”
穆战霆道:“我把大日火精放出来把火鬼侯给包进去炼化了,当时你们又在上面打得飞起,我急着出去就一口吞下去,就跟吞了太上老君炼丹用的火炭似的,可把我的气海烧疼了。”
南颜:“那你吞下去之后还有没有什么、什么不适之处?”
“没有啊,就是有点晕,还有点饿,感觉困困的。”穆战霆打了个嗝儿,道,“你看,它还在肚子里踢我呢。”
“……”
云念:“真圆姐姐你为什么要捂住我的耳朵?”
南颜:“别听,辣耳朵。”
第一百三十三章 鬼门关
进入山海之间的第二个月末, 九劫海的尽头, 终于零零散散地出现了各洲的人影。
“我还以为我是最早的,没想到墨行徵却是第一个。”
“到底是道生天的弟子,和我们自然是不一样。”
“他为何沉默不语?”
南颜他们到得稍晚,穆战霆和云念来之前都已和各自部洲的人汇合齐, 只有南颜到了这片九劫海尽头时, 才感应到卯洲的人。
鬼门关是一片暗红色的高山,山巅绵延着无边无际的城墙,一个个烽火台坐落在各个山巅处, 只有十二座外的入口闪烁着灵气的荧光,而稍远的地方却弥漫出妖气。
“师兄。”南颜到山脚下后,立即朝真衡师兄走过去, 行了一礼后,看向他身后道, “怎少了两位师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