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可轮值了,这一年倒是真够受的,妖气灵气驳杂,真怀念西皇山的灵气。”
他们说完,便立在原地不动,好似在等些什么,不多时,虚空处裂开一道掌宽的细缝,从内中射来一只纸鹤。
纸鹤栩栩如生,扇动翅膀,传出一个温沉但却疲累的声音。
“有劳。”
那些巡逻的红衣修士纷纷垂首下拜,等到裂缝愈合,其中一位修士一把把那纸鹤抓在手心里。
旁边的修士问道:“我们明日便换值了,这都一年了,当真不为他送一次信吗?”
“太妃娘娘说了,他乃戴罪之身,不许为他转达,更不准透露任何南芳主的消息,都快换班了,别惹出事来。”
那修士重新唤出飞剑,道:“南芳主忒也无情了,虽不是同胞所出,但多少也该来探问探问。都二十年了,只顾自己在外面闭关,真是不像话。”
“哎,谁知道是不是闭关,没准又在哪处遇上个可意的了。”
“哈哈,若南芳主看上的是我,给她当牛做马我也甘愿。”
巡逻修士们笑谈走远,一侧的山坳内,殷琊和穆战霆一左一右架住因被辱及娘亲,怒扯佛珠要去打架的血手观音。
“小妹算了算了……”
“对呀,戒嗔!戒嗔!”
南颜面无表情道:“我没有犯嗔戒,我只是想和这些人讲道理。”
穆战霆二人劝说未果,齐齐看向嵇炀,后者道——
“稍安勿躁,如此我们也可初步晓得,你舅舅应是这二十年不得出,一直试图与你娘取得联系,可又横遭云太妃封锁消息。权衡一二,阿颜不是更应先告知南颐真相吗?”
南颜熄火,道:“可云太妃又是为何要封锁消息?”
“也许是为了争权,也许是怕南颐得知,不会甘心继续在此服刑。”
说到底,南颐犯下的是屠城的大罪,不被杀掉已经是法外开恩中的法外开恩了,只要在封妖大阵镇守满百年,到时运作一二,他尚可得自由。
南颜开始有些犹豫:“那我到底应不应该告知他娘亲的死讯?”
“你说你娘走前最后一次见面,曾要你去找你舅舅,想来另有要事交代,见还是应当见一见的。依先前黄泉镜中所见,逸谷先生却是个心性单纯之人,你让他多知一分,他便会免一分被算计的可能。”
南颜一听,心中稍定,几人从崖上飞下,试图踏入封妖大阵的范围,进去是进去了,可那海水却是分毫碰不得。
所有人都有同一种强烈的预感,海水下面有什么东西在遥远的所在窥伺。
“沿着海边走走吧。”
此时海风猎猎,但海浪却是不行,在稍稍泛阴的天空下,这场面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走过一道峡湾,峰回路转间,几人竟在海面上看见几艘星星点点的渔船。
“诶?这海下面是妖国封印,怎么还有凡人敢在此打渔?”
定睛一看,并非幻象,当真有凡人在此撒网捕鱼,北海下面生灵受妖气滋养,生得极为肥壮,一网下去,足可打到数十条尺长的肥鱼。
运气好的,还会捞到一条一二阶的妖鱼,封在水箱里卖给修士,便可赚得数年家用。
南颜等人走近时,便立即有凡人看他们腰间带着乾坤囊,迅速迎上前,笑道:“各位仙师看来是刚来的吧,可是要一些北海妖鱼?今日刚巧网上来两条一阶妖鱼,六百灵石一条,比内洲便宜得多。”
南颜本还觉得奇怪,转念一想,这封妖大阵连上古妖物都能消磨妖力,何况区区妖鱼,此地的妖鱼应该空有一二阶境界,却毫无攻击力,是以凡人也可捕得。
想到这儿,南颜却是有点同情殷琊了,他的族人在封妖大阵内,应是不好过。
此时嵇炀上前一步,道:“老丈,我们想探听一些关于银鲛人的消息,传闻也可,价钱好说。”
那老丈一愣,随即笑道:“也是,来我们这北海的仙师十有八九都是为了银鲛的消息,毕竟银鲛可是个宝贝。”
南颜想起舅舅失去的那位鲛人,莫名有些难受,道:“来猎杀银鲛的修士很多吗?”
“您听我们这儿童谣唱的——皮为宁神鼓,油化万年灯,拔鳞造神甲,引血沃心魂,更有鲛心珠,来去任自由。”老丈说完,特地去看他们的神色,却发现他们没有一个人脸上出现贪婪之色,自觉有些无趣,道,“二十年前来北海猎杀银鲛人的修士当真不少,不过银鲛人百年都难得见一次,那些修士十有八九无功而返,各位若是想猎杀鲛人,在近海转转便是,只要给巡逻的仙师缴足了好处,可任意停留,但万万不可去深海。”
“为何?”
“近二十年来,想进北海深处猎鲛的仙师,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
南颜等人心头同时想到了南颐。
易地而处,换谁都不会在亲眼目睹爱人被当众凌迟分割后,还能容忍其他修士在眼皮子底下猎杀鲛人的。
“那,老丈可见过鲛人吗?”
“我哪有那福气见过鲛人,倒是村东头有个疯婆子,多年前被修士盘问过鲛人的事,现在也是逢人就说她有个鲛人女儿,仙师若愿意,可前往一寻。”
老丈说完,嵇炀就给了他三块灵石,让他离开了,随后略一思索,道——
“这封妖大阵不知何时才会有所回音,不如我们分头行事,那凡人说了这北海对修士有利可图,附近多半有坊市,可一寻入口。而这边尚需对鲛人有所了解,有备无患。”
南颜道:“好,那我与你一同打听鲛人的事。”
四人暂定分头行动,南颜与嵇炀同行,二人倒是不急,等到了村东头,远远见到几个打晒鱼干的村妇,正要开口去问,忽然一个渔夫跌跌撞撞奔来。
“不好了!孩子他娘快去看看,咱们娃儿不见了!岸边的船也丢了一条!”
“什么?该不是这两个孩子调皮把缆绳放了吧!”
村民们立即丢下手里的活儿,闹哄哄的一团里,南颜看见有个披头散发的老妪,原本正在翻晒干货,看见一群村民从自己身边过,浑浊的眼神忽然慌乱起来。
“姣娘?”老妪回了屋,似乎没找到人,连忙跑出来,跟着人群的方向跑,“姣娘?你们谁看就我们家的姣娘了吗?”
老妪的声音迅速淹没在喧闹的村民里,有些村民看了她一眼,心生厌恶,把老妪推翻在地。
“忙着找人呢,疯婆子别添乱!”
南颜抬头和嵇炀对视一眼,后者轻轻点头,南颜便拉低了帷帽,身形从原地消失,眨眼间出现在海边,神识铺开,探查周围半里范围。不多时便看见海中有一叶小舟,舟上一男一女两个幼童,看样子都只有四五岁大,小舟浮浮沉沉似要翻船,幼童还觉得好玩,在船边咯咯笑着。
这孩子都还太小,几乎没怎么启蒙,也不知道自己是闯了祸。
南颜暗自摇了摇头,听见嵇炀远远传声——
“镇兑合虚道,浮空三丈五,可不被阵法影响。”
南颜从不怀疑嵇炀的话,即可身形一动,岸边观望的凡人们只见一道白虹朝海心飞去,纷纷惊呼出声。
“有仙师出手!”
“是来救我们的孩子的?”
在上洲,凡人虽敬畏修士,但也深知修士素来无利不起早的本心,不敢指望修士主动施救,今日却遇上一位,顿时有些激动。
白虹眨眼间从海心那漂浮的扁舟上一掠而过,南颜一手一个将孩子抱在怀里,正欲回转时,忽闻身后传来一声沉重琴音。
南颜匆匆回头一瞥,只见身后数十丈处,虚空里裂开一道缝隙,一眼望去,缝隙中幽蓝浓暗,一股极寒、极诡谲的气息从裂缝中渗出。
瞬间,南颜发觉自己好似被什么人的神识锁定了。
这神识极端可怕,当时初入辰洲时遇见的海枭城城主神识,与这道神识相比,有如天渊。
下一刻,海风倏然变大,一下子掀飞她头上帷帽,南颜明显感觉到那股锁定自己的神识震动了一下,凝滞间,虚空中无形封妖大阵又起了变化,强行将那道缝隙抹去。
……刚刚那裂缝中似有琴声传出,莫非是舅舅他当真听见了病酒?
南颜悬停了片刻,眼间封妖大阵气息要向她笼来,连忙足尖一点,徐徐飞向岸边。
“我把孩子带……诶?”
南颜还没落地,骤见海边的村民忽然跪倒一片,看着一个个虽跪着,但双手合十,倒不是像出于对她的感激,反而像是拜佛。
下一刻,那走丢了孩子的村妇看着南颜把孩子徐徐放下,满眼激动道:“观音娘娘!”
南颜:“???”
南颜此刻帷帽被吹飞,又是一身雪白禅衣,由于警惕封妖大阵,灵气一直是饱提的,外人看来,这就是个周身佛光闪烁、抱着金童玉女、眉目如仙如画的观世音菩萨。
南颜一时间也不敢落地,只能用灵力将村民们托起,试图解释:“诸位,我并不是……”
村民们显然不听解释:“往日那些仙师来的也不少了,哪个愿意伸手相助的,还没有菩萨好看,一定是观音娘娘显灵了!”
“对呀,李家娘子、郑生,你们家的小子和丫头被观音娘娘抱过,以后就是金童玉女了!”
村民闻言,立即拽上自家的孩子:“观音娘娘也请为我家的孩子赐福!”
还有村妇从后排挤过来,道:“观音娘娘,民妇多年无子,还请观音娘娘保佑,送子于我,民妇愿供香火一生!”
血手观音被迫堕落送子观音,南颜很是魔幻了一阵,本想求助,却远远只见嵇炀侧首像是在忍笑,眼睛徐徐睁大……疯狂暗示。
那边嵇炀似乎笑够了,身形从原地消失,随后出现在南颜身边,一把将之扯离信徒包围中,用所有人都听得清楚的声音道——
“邪魔外道,欲求点化,你们的菩萨,我先借走了。”
第四十一章 巳洲双子
嵇炀将南颜拉出人群包围中, 寻了个地方暂避,待村民们各自散开,才施了个障眼法,化作两个凡人。
“……我在海上遇见阵法裂隙了, 确实是有琴音传出,而且裂隙里有一股神识好似发现了我。”
南颜对刚刚那股神识心有余悸,若非那神识没有丝毫恶意,她可能当场灵台就会被碾碎。
“你说,会不会是舅舅的神识发现我了?”
“封妖大阵存世近千年之久,内中流放的修士并不止南颐一人, 弱则结丹,强则化神,不乏有寿元将尽前走火入魔之辈,若是南颐便好, 若不是,当要谨慎。”
二人商量了一下, 还是需多搜集些故闻,于是回到海边, 此时村民已各回各家, 原地只剩下那个老妪呆呆坐在海边,任潮水一点点淹没双脚。
南颜上前, 双手合十问道:“老婆婆, 要涨潮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老妪的双眼仍看着浩渺无边的海面, 过了一会儿,发干皲裂的嘴唇动了动,道:“姣娘早上说去打渔,怎么还没回来呀,灶上的粥都冷了。”
“老婆婆?”
老妪在海边又站了一会儿,忽然转身,急匆匆回去。
“对、灶上的粥,我得去温一温、温一温,姣娘总是手脚冷。”
南颜满心疑惑,对嵇炀道:“你听见了吗?姣娘。”
当日他们在玲珑京遗址里陷入黄泉镜幻境时,南颐就称那鲛人为“姣娘”。
“应非巧合,随后一观。”
他们跟着那老妪走去,路上便听见村里的妇人小声议论。
“辜老婆子倒也可怜,丈夫被妖怪吃了,女儿十六岁的时候出海也淹死了,剩她一个人。”
“可怜啥,要不是这些年村里的人接济她,她早饿死了。”
“去年有个仙师带她出海说是要捕鲛人,她胡乱指路去了海心,去的十个仙师只回来一个,气得仙师打断了她两根骨头。”
“这不,才好起来,又要诓骗人了。”
这老妪似乎一贯是村里人的谈资,南颜同嵇炀走了不远,便已听到了老妪三四十年的悲惨生活。
老妪年轻时嫁给一个村里的渔民,渔民某次出海,风大坠海,被潜伏在下面的低阶妖兽撕碎吃了,留老妪和一个刚出生的女儿。老妪独力将女儿带大,待女儿十六岁时,想要出海打渔换点布料作嫁衣,也是失踪在海上,尸骨无存。
有人说,是被鲛人拖走吃掉了。
“鲛人的确食人,但北海之中妖物繁盛,凡人的血肉相较而言并未有多少灵气,肥美的妖鱼对鲛人更有吸引力。”
南颜与嵇炀在老妪破落的房子外看了一会儿,只见老妪忙来忙去,几次唤她,她也只当没听见,让人无可奈何。
“不如就用黄泉镜一试,这老妪是凡人,不会如病酒一般自成防御结界。”
病酒琴乃仙品灵宝,内中自蕴琴灵,自那日第一次用黄泉镜引出后,琴灵自发守护原主过往,想来除非等到结婴后,方有足够的灵力发动黄泉镜全力。
黄泉镜是不分敌我的幻境,这老妪的过去并没有出现大能修士动手的场面,自不会有什么危险。
老妪正不停地往灶中添柴,火焰劈啪作响,烧得缺了沿的铁锅里的稀粥不停冒出白泡。
炉膛里的柴火快满了,老妪嘴里念叨着:“还有一匹麻,得给姣娘做嫁妆……”
浑然不觉,她面前灶中的火焰倏然放缓,仿佛被什么奇异的力量笼罩。
忽然,老妪的眼里像是有了光,随后面貌发生了变化,脸上的皱纹渐渐消失,灰白的枯发也徐徐变得油亮。
这时,有人在门外轻扣门扉,老妪擦了擦手,走出去,只见门前站着一个宽袍大袖的儒雅琴师。
他面貌清俊,唯独双眼无神,爱惜地抱着一张琴,辜婆婆出来时,琴师面上带起了笑:“请问,可是辜家的伯母?”